妓女是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这块臭豆腐,不仅旧官僚喜欢,革命党也喜欢。
有个同盟会员叫孙毓筠(1872-1924),字少侯,安徽寿县人,叔祖父孙家鼐是清末大学士,曾当过光绪皇帝的老师。孙毓筠家境富裕,早年考中秀才,又加码捐了个三品道台。清末时兴留学热,尽管此时孙毓筠已经成婚,妻子汪珏是知书识礼的官宦人家小姐,为他生了一子,但家里仍然凑足一笔银子送他去日本读书。谁知他一到日本便将读书之事抛到脑后,报名参加了同盟会。听说桐城人吴樾刺杀出洋考察五大臣的消息,不禁热血沸腾,搭乘海轮回到国内,将妻儿送去日本,决定也要去搞政治暗杀。在京城逗留良久,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相反革命意志逐日消退,沉溺青楼,竟迷恋上了八大胡同。
孙毓筠看中的妓女名叫江锦云,小名唤作锦儿,此女原为江南秦淮河上的大红人。当年她的旧相好中,有个姓金的老嫖客打破了醋缸,纠集一帮混混儿大闹妓馆,搞得江锦云很没面子,又听说赛金花在北方花界暴得大名,遂转战京城,到遍地艳帜的八大胡同来寻碗饭吃。听说孙毓筠是南方富家子弟,巴结之外又多了一份乡情,一来二去,两人迅速打得火热。
八大胡同是北京城著名的红灯区,成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江锦云所在的妓馆位于胭脂胡同,取名“江南好”,老鸨是天津人,满肚子生意经,打出“江南好”的招牌意在借重南方脂粉的名气淘金,其实妓馆里并没有几个南方妹,因此对货真价实从江南来的江锦云自然格外逢迎,专门让她独占一个小院,房屋里的摆设一律按江南风格,除了雕花的红木家具外,还在墙壁上挂了几张江南名士的字画。孙毓筠在这么一个优雅的环境里,不由常叹良辰美景春梦短。
日子愈长,孙毓筠与江锦云的感情愈深,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听说孙毓筠要纳自己为妾,江锦云满心欢喜,却又佯装不高兴当小老婆,脸上挂起一团乌云,撅着嘴唇不吭声。男人为了把心仪的美女弄上手,什么样的保证也敢作。孙毓筠答应以后慢慢解决,一定要让江锦云转正,但得有个过程,需要给他时间,江美女这才破涕为笑,扑到孙毓筠怀里撒娇,发誓要将爱情进行到底。
但没过多久,孙毓筠发现事情有点蹊跷,每当二人在房间里饮酒聊天兴致正浓时,都有个小丫头鬼鬼祟祟溜进来,然后锦儿就玩失踪,让孙毓筠一个人在房间里坐冷板凳。万般冷清寂寞中,孙毓筠的脑细胞变得活跃起来,联想到锦儿的神秘行踪,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自己所钟爱的锦儿另外还有追求她的嫖客躲在暗处!
几经追问,江锦云吞吞吐吐说出个名字,那个躲在暗处的嫖客终于浮出水面。孙毓筠一听大惊失色,三角恋爱的另一方,原来竟是京城三才子之一的端方。
当爱情遭遇权势和金钱,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孙毓筠黯然神伤。其实他的无尽烦恼这才开了个头,发现江锦云背后有个第三者后,孙毓筠郁闷至极,有几天没去“江南好”妓馆。一星期后再去时却吃了闭门羹。推门一看,屋子里已另换了一个主角,此妓名字叫做“小桃红”。老鸨告知说江锦云擅自回了江南。
这显然是个现编的谎话,孙毓筠悻悻退出,在京城里托人一打听,江锦云果然是被端方一乘轿子接入督署后花园了。论权势,孙毓筠这个名臣之后虽说捐了三品官,但是拿银子捐来的官明显含金量不足;论财产,孙毓筠的家庭在江南也是富甲一方,但是同京官新秀端老四相比,立马相形见绌;论才干,端老四在官场周旋的功夫堪称一流,孙毓筠却只是晚清官场上跑龙套的配角。比来比去,孙毓筠自觉惭愧,写了首《无题》诗,嗟叹执著为情情何堪,聊寄怅惘。
经过这次打击,孙毓筠的精神面貌又为之一变,转而研究佛学,整天闭门读经,一心要出家去当和尚。孙家得知了这个消息,赶紧给在京城做大官的孙家鼐捎信,让他好生劝劝孙毓筠。孙家鼐历来以家教严著称,派人把侄孙孙毓筠叫来狠狠训斥一番,大讲了一通佛经大解脱的道理,然后正色说道:“男子汉要轩昂奋发,出世一场当以了事大英雄相砥,升沉显晦,安意听之,铅系文字,竹帛勋名,只是浮云飞雾而已。”孙毓筠似有所悟,不再执意出家当和尚,而是去了日本,继续留学深造。
光绪三十二年(1906),孙中山拟在国内策动起义,消息传到东京,孙毓筠为之心动。柏文蔚是他加入同盟会的介绍人,又是安徽寿县老乡,关系一直极好,两人相约去南京刺杀新任的两江总督端方,举行武装起义。孙毓筠为之击掌,国仇家恨,新账老账一起算。
孙毓筠携带一笔活动费从东京来到南京,又回了一趟老家,卖掉故居的两间房子,筹集了一些银两。孙毓筠以前捐过三品官,这会儿摆起阔道台的排场,与晚清官场酬酢往来,同时掩护革命党积极准备起事。谁知炸弹还没丢成,就有人告密,起义计划暴露,柏文蔚因事败急走东北,到吉林屯田营担任管带。孙毓筠没有逃跑,他一心想当殉国的烈士,坐在大堂上等着清兵来抓捕。
抓捕了孙毓筠,等于是拿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端方顾忌的是孙毓筠的叔祖父、大学士孙家鼐,此人是朝廷重臣,在皇帝面前可以直接说话,可谓一言九鼎的人物。于是,第二天便有一封加急电报进京,询问孙家鼐孙毓筠是其什么人?孙家鼐接到电报,感觉像是一个笑话,孙毓筠同他什么关系两江总督难道不知道?明知故问,分明是想卖个人情。做官多年,孙家鼐也成了官场上的老狐狸,偏偏不领他这个情,回了封电报:“此子生性顽劣,忝列麾下,务请严加管束。”
拿到这封电报,端方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晚上,有个满脸红光的中年人悄然来访,一进巡捕厅就对孙毓筠说:“好生生的,造什么反?幸亏遇到了爱惜人才的端午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孙毓筠抱定了殉国的打算,依然端坐在那儿像尊木雕,懒得起身搭理。来人有点尴尬,自我介绍说他姓何,叫何平斋,是江宁城的道员,此番探监是受两江总督端方的委托,端午帅有意为孙毓筠开脱,口供时千万不可提“种族革命”四个字,不然就有掉脑袋的危险。孙毓筠不置一辞,“哼”地一声冷笑。何平斋看看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遂起身告辞,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端午帅纯粹出于怜才考虑,不可误会成他同情革命。”
派何道员当说客只是一个试探,端方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头。
第三天何平斋又来了。第二次相见,已是熟人,何平斋眯缝着眼睛一笑,颇有点意味深长,见孙毓筠仍然端坐不动,点头笑道:“倒是沉得住气,可是有人快要为你急死了。”孙毓筠回过头来,眼神中充满疑惑和不解。何平斋不慌不忙从袖口里抽出一张桃红色浣花信笺递到孙毓筠面前,展开一看,迎头署名“锦云检衽”几个字,孙毓筠不由怔住了,眼睛瞬间变得潮湿。只见信中写道:“客冬一别,不图伯劳飞燕,遽尔分飞;似海侯门,相见何日?乃闻羁身囹圄,忧心如捣;铁窗风味,憔悴何如?当竭力营谋,藉酬旧谊,至盼乐天知命,勉抑愁怀;努力加餐,再图良会。”
孙毓筠转向何道台,轻声问道:“能否见她一面?”何平斋颔首微笑。当天傍晚,何平斋带了一个人进到巡捕房,昏暗的灯光下,江锦云眉心微锁,双眼红肿,比先前更加楚楚动人……
到了受审之日,孙毓筠便松开了牙关,根据何道员安排的供词照本宣科:“我早就想做和尚,端午师如要保全我,我绝对做和尚到底,妻儿财产一无留恋,任何党派概不闻问。”交代完态度,又提供情报:“革命有两个源流,一是政治革命,即不问政府是满人还是汉人,只求改良政治,富国强兵;一是种族革命,由孙文和黄兴等领导。黄兴是个不怕死的角色,他们仇视午帅最力,一心要杀午帅。黄兴的党羽多数是湖南人,所以请午帅对湖南人要特别注意……”
端方看了呈上的供词之后极为满意,将何道台着实表扬了一番,又替孙毓筠开脱了“大逆不道”的杀头罪名,表面上判刑五年,实际上比取保候审还优惠,每天在总督府的后花园里读书,还派人端茶递水。更让人惬意的是,江锦云隔三差五过来约会,二人在葡萄架下敞开心扉吐露心曲,别有一番情韵。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端老四玩政治还真有一套,不服不行。首先,在对付革命党的问题上,他并不把事情做绝,而是暗通款曲,自己为留了一条退路。其次,此人大局观强,成功使用美人计,让美女充分为政治服务,至于个人荣辱,端老四想得很开,他早已熟读嫖经,懂得风月场上的套路:想得穿,看得破,提得起,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