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庆记多年经营,已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其中尤以袁世凯的北洋派最为显赫,势力不可小视。瞿鸿□想扳倒奕劻和袁世凯,以一己之力显然不够,政治上需要有奥援,他所挑中的人选是屠官之官岑春煊。清末政坛有“三屠”:袁世凯动辄杀戮,时称“屠人”;张之洞花钱如流水,时称“屠财”;岑春煊性好参劾,时称“屠官”。
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此人来头不小,是名臣之后。其父名叫岑毓英,是同治、光绪年间颇为有名的人物,原本是西林县的一个秀才,咸丰六年(1856)时统率乡勇赴云南助剿回匪叛乱有功,由县丞升至知府,自此发迹,官至云贵总督。光绪十五年(1889)卒,赠太子太傅,赐谥襄勤。岑春煊年轻时在京城结交权贵子弟,尚纨绔之风,黄金结客,车马盈门,与瑞徵、劳子乔并称“京师三恶少”。戊戌变法期间,岑春煊闻讯赶赴京城,与维新派人士康有为等诸多往还,曾上书条陈变法事宜,受到光绪激赏,任命为广东布政使。陛辞时,年轻的皇帝再三叮嘱他“到任后切实整顿吏治,肃清盗匪,如有其他意见,尽可随时陈奏,不必顾忌触怒总督,凡事俱可有我与尔作主”。
布政使俗称“藩台”,主管一省财赋与民政,明代中叶以后,各省添设巡抚,到了清代,巡抚之上又设总督,藩台地位渐低,成了夹在总督、巡抚之下的戴亮蓝顶子的正三品官员。岑春煊的顶头上司是两广总督谭钟麟,此人字文卿,湖南茶陵人,年轻时有贤能之名。只是他出任总督时年纪已老,子弟用事多通钱财,加上广东素为膏腴之地,天高皇帝远,更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按照官场通行规则,下级对上司一般都是唯诺恭谨,看上司的眼色行事,生怕越雷池半步,岑春煊却不是这样,他生性孤傲,敢作敢为,加上有京城临行前皇帝的一番话,更是壮了胆子,上任不久就与谭钟麟发生了冲突。
《乐斋漫笔》是岑春煊晚年写的一本回忆录,在这本书中,他将自己与总督谭钟麟相抗的情形叙述得十分生动:时有道员王某,素为总督谭钟麟所信任,但此人向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有因索诈而毙命者,百姓苦不堪言,摄其气焰,皆不敢作声。岑春煊上任后,亲自查实了王道台的恶行,写了报告呈送给谭钟麟,要求严惩。谭总督摇头不允,指责岑春煊:“你是新官上任,不可乱来。”岑春煊历数王某罪状,说道:“今天非得撤了他的官不可!”谭钟麟一听,气得脸色通红,拍着桌案怒吼起来,不料气愤过头,慌乱中碰掉了价值不菲的名贵金丝眼镜,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这样一来,谭总督更是火冒三丈,身子也发起抖来。岑春煊丝毫不怯阵,也拍着桌子大吼:“蕃司乃朝廷大员,所言乃公事,即有不可,总督也不应无礼至此!”说罢将那顶镶嵌亮蓝顶子的乌纱帽摘下,往桌上一丢,拂袖而去。第二天,递了个请病假的报告,在家休息不上班了。
谭钟麟毕竟是块当官的料,事后一想,这样处置似乎不妥,委托臬台上门做岑春煊的思想工作,话中隐含有道歉之意,岑春煊却不买账,一门心思抗争到底。上下级关系处理不好,工作难以开展,朝廷只好将岑春煊调到甘肃任布政使。岑春煊到任之后,依然抓住这件事不肯放手,一告到底,没过多久,谭总督终于丢了乌纱帽,告别官场回家养老。
岑春煊对上司尚能如此,参劾手下的官吏更是不留情面。有个南海县官呈报上来的监狱案犯数量不符,岑春煊找他谈话,他竟然回了一句:“各省都是这么做的,也不是我一人如此。”岑春煊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话?别人这么做得,你就这么做不得!”二话不说,将县官撤职,让他休息三个月看后果。又有一次,岑春煊想参劾一个官员,偏偏有个叫李准的道台不识时务,站出来小声为被参的官员说了几句话,岑春煊一瞪眼:“他是罪大恶极,你帮他说话,也要小心你的脑袋!”李道台惊慌失措,连连说:“下官该死,该死。”
据史书载,岑春煊为官自律,以肃贪惩腐闻名于世,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成员。但是他脾气暴躁也是有名的,他为官的风格是遇事敢于负责,很少推诿躲闪。例如岑春煊后来担任两广总督期间,广东北部发生教案,在近代中国,每发生一起中国人杀死外国人的事件,总要引起重大的外交风波,清政府往往以撤换地方官、重惩案犯、巨额抚恤外国死难者来息事宁人。如四川酉阳教案、云南浪穹教案、广西西林教案等。广东连州教案发生后,岑春煊给连州知府下令,把已经判了死刑的十余名案犯关押起来听候处置。又下令充当洋人文案翻译的温宗尧会同英国领事前往办理斩杀盗犯。事后,英国领事为了得到中方更多赔款,竟然矢口否认所斩杀的盗犯是真凶,与温宗尧纠缠。事情闹到总督府,岑春煊大发雷霆,指着英国领事的鼻子吼道:“当初那些盗匪都是经你指认了的,你胡乱指认凶犯,错杀无辜百姓,要赔款也是你先赔中国人的款!”洋领事遇到这么个硬总督,也不敢再闹,此案就此了结。
真正让岑春煊得到慈禧太后厚爱、从而走到中国近代史舞台前排的,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爆发的义和团事件。庚子难起,慈禧太后狼狈向西安逃窜,时任甘肃布政使的岑春煊带领一千骑兵前来迎驾,谁知道还有个比他更先一步来拍马屁的。此人叫吴永,原是怀来县的一个县官,因救驾及时加上为人殷勤而被慈禧看中,临时任命为西行的粮台会办。岑春煊原比吴永官大几级,现在忽然间成了共同伺候太后的“同事”,免不了心理失衡。碰到看不惯的地方自然破口训斥:“我非参你不可!”没想到吴永是个不怕事的,有慈禧太后撑腰,腰杆子也很硬:“有本事尽管去参,本人在此恭候。不过别忘了,我也奉旨专折,同样可以参你。在官场上我一身清白,你累累罪状,看谁厉害!”岑春煊一听大怒,蹿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挥拳要打,想到此地不宜动武,无奈又放开了。不过后来岑春煊还是走李莲英的路子,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吴永派到两湖去催解粮饷,一桩公案才算了结。
岑春煊接手粮台会办,以他大胆泼辣、敢于任事的行事风格,确实比吴永得力许多。粮台会办是两宫向西安逃跑时临时设置的一个官职,其名曰“办理前路粮台”,职责是两宫大驾启行之前去沿途州县打前站,准备粮草。然而一路西行,所经过的地方尽是些偏僻穷困的小县,加上正值国难,兵荒马乱,要在圣驾到达之时备齐数千人食宿所需的柴蔬盐粮,实在困难重重,吴永以前只是怀来县的一个县官,其权威也远远不够,何况此人性情淳厚儒雅,应付起这等事务来很难得心应手。
岑春煊上任就不同了,大权在握,等于是钦差大臣,“岑自得督办名义后,沿途即大肆威福,对于地方供应官吏,往往非法凌虐,恣睢暴戾,气焰至熏灼不可近”。“注释1”山西天镇有个县官听说两官到了前方不远的宣化县,赶紧备好筵席毕恭毕敬迎接大驾光临。谁知道慈禧太后忽然不想走了,发下话来,让人马在宣化多住几天。那时节天气正热,苦的是天镇县那个县官,备好的食品全都腐臭,只好撤席。等他刚刚撤了酒席,两宫又从宣化出发了,临时再准备谈何容易?县官急得团团转,碰到新上任的粮台会办岑春煊,不管他说什么理由都没用,下令当天必须准备几千人的饭菜,县官被逼得走投无路,喝了毒药一死了事。再往前走是山阴县,又遇到类似情况,山阴县的县官胆小怕事,跪在地上直流眼泪,岑春煊只管训斥:“粮草不办好,看你有几个脑袋!”
岑春煊能得到慈禧太后的恩宠,据说源于一件小事:西狩途中的慈禧太后穿一身普通村妇的服装,一路神情凄然,惊慌失措,自从有岑春煊率马队前来护驾,心神才稍稍安宁。有一天夜晚,慈禧夜宿破旧的寺庙里,梦中忽然惊醒,披衣而出,月光下,有人站立着像座山峰,只听那人朗声说道:“岑春煊在此保驾,太后不用怕!”慈禧大为感动,到达西安后仍念念不忘,对岑春煊说:“这次西狩,你是竭诚扈从的大功臣,将来有一天回到北京,也不会相忘。”
岑春煊任两广总督,参罢过大小官员多达1400多人,有的下狱,有的免职。提到岑春煊的名字,官场上的官吏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岑屠夫”参劾到头上,乌纱帽和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岑春煊的性格和处事沉稳的瞿鸿□完全不同,如果不是要联合对抗奕劻、袁世凯,他们俩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但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瞿鸿□、岑春煊结成了政治上的联盟,成为意气相投的同党。
对庆亲王,岑春煊以前曾交过手,他在担当广东藩台时,所参劾过的南海知县裴景福是庆亲王暗中的钱库。岑春煊也够胆大,不管裴景福有什么样的后台,来了个先斩后奏,派人先将裴景福抓了关在衙门里看管,然后再向上禀报。裴知县果然有些手腕,没过几天上头便打了个招呼将他悄悄放了。出狱后,裴景福做贼心虚,也是怕岑春煊再找麻烦,竟偷渡潜逃到了澳门。这一来反而授人以柄,等于不打自招,岑春煊几番交涉,澳门方面闪烁其辞,一怒之下,岑春煊派出兵舰前往,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结果将裴景福引渡回广东,奉旨充军新疆。
瞿鸿□要援引岑春煊入京,令奕劻十分担忧,他明白瞿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擅长屠官的岑春煊一旦真进了京城,不知将有多少顶乌纱落地,他头上的红顶子只怕也很难保得住。正在思量之时,又传来云南闹边患的消息,于是奕劻以军机大臣的身份向慈禧太后建议:非得调派得力的大臣去镇守不可!慈禧问他派谁合适,奕劻推举了岑春煊这个人才。对岑春煊,慈禧太后素有好感,又顾及边防的安全,自然点头同意。
朝廷一连发下几道上谕:原任云贵总督丁振铎调任闽浙总督,原任闽浙总督周馥调任两广总督,原任两广总督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几个总督大换班,有人高兴有人愁,清代各地总督,以直隶总督地位最高,两广总督缺分最肥,陕甘和云贵则是总督中最穷最苦的缺分。岑春煊从最富的总督调任最穷最苦的总督,满肚子怨言郁积胸中,然而又无从发泄,调令是朝廷发下来的,即使有天大的不满也不能抗旨。
静下心来仔细研究上谕,岑春煊看出了更多端倪。原任闽浙总督的周馥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将两广总督给他,无异于将两广收入了袁世凯的势力范围。更为蹊跷的是结尾那句“均着毋庸来京请训”,显然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企图阻断他与慈禧太后(实际上是朝廷)的联系,借此疏远太后对他的眷顾。在从广东开往上海的轮船上,岑春煊满腔愤懑,船一到上海,他的政治病又犯了,给朝廷写了个奏折,要留在上海养病。
岑春煊这一病就是半年多。云南片马方面的民众抗英事件愈演愈烈,而岑春煊仍然没有病愈销假的意思,朝廷也感到此事不能再拖了,遂将四川总督锡良就近改调云南,准备让岑春煊调补四川任总督,多少也算一个安慰。就在岑春煊将要动身之际,接到军机大臣瞿鸿□寄来的一封密信,希望岑春煊以奏请入京觐见为名,途经武汉时忽然进京,争取赢得慈禧太后的重新赏识,留在京城,与京中反庆、反袁力量配合,一举攻倒奕劻,扭转局面。
早春二月,虽说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却有一股暖暖的春意直往岑春煊心头上涌。火车开动了,出站时拉响了一声汽笛,年近五旬的岑春煊如同壮士出征,这位在上海闲居了半年多的屠官之官仿佛是憋足了劲的一个皮球,满腔的政治抱负驱使着他急于到晚清官场舞台上去尽力施展。
“注释1”①吴永:《庚子西狩丛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