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个漏气儿的红气球,慢慢地落着落着,落到了三角形的山尖上。山野间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岚雾,显得空灵渺远。
江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水面上倒了一盆碎金子,闪闪烁烁灿烂夺目。
我咂舌赞叹说,这是一幅绚丽的风景画儿。唉,狗熊同泰,你能画下来吗?
画狗屁,我现在己毫无作画的兴趣和审美的感觉,快成色盲了。我球了,我这个天才完蛋了。你狠狠嘲虐自己。
我给了你一拳,说,堂堂的美术学院高材生,一向尾巴翘上天,今日个怎么说这种窝囊话,莫不是失恋了。其实,我明白你心中的苦楚,但不乘机挖苦你一下又忍不住。
事业上失意的时候,情场上才得意哩。你那马睑现出一个变了形的怪笑。又看看手表,从沙滩上站起来说,咱们回吧,七点钟安排我值班,在舞厅收票当门卫,许多漂亮妞儿首先经过本人的眼光的透视检查乖乖的递上粉红色的入场券,才能进去撒野。好差使,好眼福,美了你小子。我不无讽刺的说。
你从沙滩上捡起一块薄石片儿,叫道,来打水漂,看谁打得远,谁的福气就远。胳膊一挥甩出石片,但嗵儿一声,石片,落入水底,没跳起来。
瞧我的。我立即响应。同样一块大小厚薄差不多的石片儿,腰一侧抛出去,江面上好像跳跃着一只点水鸟儿,由江边飞到遥远的前方去了。你蹲在江边,望着那情景,像个呆傻的大孩子。我知道,你心不死,你的兴趣和感觉并没有消失,因为你从骨子里就是个大画家的料子。你有这气质,气质与人身同在。作家的感觉是不会错的,我很自信。
快走吧,迟到了小心挨刮。我提醒你。
你沿着江边的大堤默默地往前走去,目不旁视,伤佛进入无人之地。你把同伴忘了,把周围的喧嚣的世界忘了。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定又陷入了什么苦思冥想之中。这几年,你奋斗的很累,你的思想从来没有平静过。狗熊,我太了解你了。
一个怪物。你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这么议论你。
在咱们这个古朴的小城,在环境优雅安静的县文化馆大院里,人们一向崇尚的是古典风度和传统美德。这种思维模式像血液一样渗透在人们的一言一行中。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咱单位二十几个同志,穿的衣服基本上由黑、蓝、灰几种颜色组成,头发一律规规矩矩梳得溜光,平日里很少听到大声谈笑当然也没有大声吵闹,音乐干部偶尔弄几下琴瑟,弹的也是发了霉的旧曲儿。有人曾议论:文化馆没文化。不是全无道理。
可你那模样,头发又长又乱像鸡窝,红一块、黄一块、青一块的自制夹克衫如豹皮刺人眼,牛仔裤又窄又短将屁股箍得圆鼓鼓像两块西瓜皮,棕色旅游鞋大的吓人如两片熊掌,再加上个子又矮又粗皮肤黑不溜秋,让人看了倒胃口。只有那白色眼镜和镜片后面那有神采的双目,以及十根又细又长的手指显示出你不同凡人,当然只有我才能看出这一点。广大群众自然对你产生怀疑:高雅文明的文化馆怎么会分来个邋遢的小流氓呢?是不是有强硬的后台,像文化馆这种“养老院”(外人闲语)似的单位,没有强硬的后台是进不来的。世俗的观念似一把尺子,无论对什么事情人们都习惯用这把尺子来量一量。
老馆长对你好像也没兴趣,将后院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分给你做宿舍,你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进去了。
我送了你个绰号:狗熊。因为你像那个动物。我的发明创造得到大家的公认,于是你的原名黄青便被人们忘了。你好象也为荣获这个称号而有些得意,似乎这是大家对你的抬举。真怪。说实话,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咱们属于同辈人,但我也对你们这帮现代派家伙存有偏见。老糊涂们因循守旧不开化我不喜欢,年轻哥们目空一切妄自尊大我也看不惯。
好长时间,我没进过你的雅室。你没邀请,我也不想去。
那一本伟大的刊物邮来之后,我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因为里面印有我的散文杰作,爱屋及乌,我对整个一本刊物都怀着良好的印像。翻到最后,突然间发现了你的大名,封底印着你的一幅油画作品,画得是黄土高原。广柔的高原空旷辽远。深沉动人。你用笔大胆,色调厚重,情感饱满,作品富有内涵和诗化意境。看来。你的功底还可以,不是那种头戴桂冠的冒牌货。我心里对你的看法有了变化。
但是,刊物上的黄青是不是你呢?如今同姓同名的人特多,再加上我从来没见过你的真本事,不由不让人怀疑。值此时,那刊物的编辑朋友给我又寄来了两本创刊三十周年的纪念册。信中写明,有一本是给你的。
晚上,我去你的房里送纪念册。你正在日光灯下挥笔作画,房里除了挂在墙壁上的那些外国古典裸体名画,还有一位丰满的女同咆正帮你收拾着床上乱扔的报刊书籍和内衣内裤。
我暗暗猜测,这位小姐是你请来的模特儿呢还是你勾来的情人,也或许根本就是一回事。我知道你们这帮家伙在性行为上是比较自由的。
我的到来,似乎使你找到了炫耀才华的对像。你挥着画笔侃侃而谈,从拉斐尔拉到毕加索,从黑格尔转到弗洛伊德;时而老庄,时而圣经;古今中外,天地宇宙回旋于口舌之间。哼,典型的现代派劲头儿,肤浅轻薄,皮毛之见。我心中暗暗评价。你们这派头,本来是我嗤之以鼻的,可此时却引起了我强烈地嫉妒。我得承认,你确实知识广博,读了不少书,有些新名词新套语在我来说还是较陌生的。
你让我参观你的几幅新作。颜色灰暗,形像模糊,思维混乱,一时看不出来你究竟表达的是什么。也或许是你头脑中的一种感觉,一种情绪吧,说不准。现在文坛上流派纷纭,学说群起,连我这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也不甚理解。伙计,咋样?你洋洋自得地问。
调子是不是太冷了。我说。
你激动起来,说,我心中一片冰天雪地,笔下怎能出现暖颜色呢。
瞧瞧,现代派青年的时髦思想和过激语气又来了。我心里这样想,嘴中却避实就虚地说:我喜欢你发表出来的那幅黄土高原。那是几年前在学校里的习作,老师指导下的产物。你说。我早踢开那些具像图解式的概念化东西了。
我说,太模糊太朦陇了也不好,中国应该有自己的东西。
你说,自己的东西是什么?认识不一样,理解不一样。激进总比保守好。
我不想与你争辩,学术问题不是一下子能辩清的。再说你那快嘴利舌和咄咄逼人的口气也的确让人难以招架。
我沉默起来。
你还在出着粗气。
收拾床铺的姑娘很有眼色,为了打破僵局,倒来一杯水递在我手里。我喝了一口,好凉,也不知是哪辈子灌在暖水瓶里的。她摇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姑娘长着圆圆的胖脸儿,柳叶眉,丹凤眼,小嘴巴,像唐代的美人。狗熊,你怎么会找一个古典型的模特儿呢,这恐怕不对你的口味儿。
过后我听别人讲,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你们中学时是同学,相好的时间长了。真没想到,竟会有一位漂亮的女士爱上你这个狗熊,你也知道珍惜昔日的感情。
几天后,在厕所里,我们相遇了。你递给我一支烟,隔着矮墙说,你的话我想了想,觉得还有点道理,其实是个现代意识现代手法与民族特色结合的问题。我不应该把黄土高原全丢了。我很高兴,又发了一句锦言:国情民情,提供了艺术的基调。有自己特色的东西,才能走向世界。
你这话太偏颇了。你似乎又要发动攻击。
我连忙收兵,说,狗熊,厕所里可不是讨论艺术的地方。
你说,其实厕所也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地方。许多杰作都是在厕所里构思出来的哩。
我吐了一口唾沫,呸,怪论。
好了,不说了。你说。我构思了一幅江岸风景小品的草图,你晚上过来瞧瞧。
你不怕咱们又争起来。我问。
你叹口气儿,唉,这地方能够谈论艺术的人太少了。
此后,我们的接触越来越多。我感到从你身上可以获得最新的信息和知识,你大概也觉得我这个人诚实正直对问题自有见解吧。
一天下午,你气冲冲跑进我的房里,大声嚷道,干不成了,干不成了。
我连忙询问你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告诉我,你去会计那儿领颜料纸张,会计只给你取了很少一点儿。你说不够用会计说不能再给了。你们吵起来,会计竟说你要成名成家出人头地自己买颜料纸张去,单位没钱满足你的要求。你说业务单位不支持干业务还干什么,你这个管家爷懂不懂这一点。会计说文化馆不是为你一个开的,然后锁了门扬长而去。
你刚来时间不长,还不了解咱们单位业务人员受憋,其他干部嚣张,本末倒置的内情。我只能劝你说,会计是个从小工厂里调来的老头子,一向勤俭惯了,小家子气儿浓。再说文化馆经费紧张也是事实,不可能尽量供应你业务用品的。你们美术部的那几个老同志,还不是利用给人家画广告挣来一些颜料笔纸自己用嘛。这么说,我也得去画广告了。你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你在地上跳起来,发誓似地叫道:我穷到讨饭也不去画广告出卖艺术和良心。
我按你坐下。绽开一包花生米儿,取出一瓶白酒和两个杯子,拍拍你的肩说,来,狗熊,喝两杯,压压气,老人家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嘛。
你端起杯子,说,喝,一醉方休。
结果你喝得烂醉,出门时差点儿跌倒,我只好将你扶回去。你性子太直、太犟、没有社会经验不懂人情关系,不会看风使舵,也不知道容忍。于是与馆内的同志时常发生争执吵架,后来竟当众与馆长闹崩。
星期三上午,照例是政治学习开会日。老馆长首先念了一段报纸,读了几份文件,然后布置最近下乡检查辅导农村文化站的活动安排。你也在该下乡的名单上。
我有意见。你站起来说。我现在正准备参加省上青年美展的作品,不能下乡。
馆长说,把创作搁一搁,回来再搞。
你说,创作不能搁,回来时间就来不及了。馆长说,那你带到乡下去画。
你冷笑着说,外行话,下乡路途遥远时间不定,那么大的画框让我怎么背,怎么匦?
馆长火了,说,我不管,咱们是文化馆,主要任务是辅导和开展群众文化工作。这个乡你一定要下。
我要是不去呢?你牛劲儿上来了。
老馆长最讨厌的是谁不尊重他,当面顶撞他,黑着脸说:我们这里不是美协,不要专业画家谁要不下乡,就请便。
你以为我稀罕这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站起来掉头就走。我听见人群中发出一片叽叽喳喳的指责声,矛头一齐指向你。你实在没有群众基础。
晚上,你又来我房里找酒喝。一边举杯猛饮,一边诉说衷肠。你想另调个单位,下午跑了许多地方去联系,但都不理想,成了天生我才无用处了。你又说你干脆辞职去经商,嫌它个几十万元存在银行里吃利息,然后专门来搞创作。
我说想法很好,可钱也不是那么好嫌的,几年时间也不是好赔的。比较起来,这小城中也只有文化馆专业条件好一些,就忍一忍,别乱跳槽吧。老馆长那边,你若不好去下话,就交给我吧。你抱着酒杯呜咽起来,好伤心好委屈好可怜好动情。狂傲之气一扫而尽,截然换了个人。唉,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情绪变化无常,真是艺术家的通病。
其实,碰碰壁对你也有好处,你对社会的看法就清醒一些,全面一些。现在碰壁你伤心流涕,碰的多了你连哭也哭不出来的。我们身下的土地是个巨大的河床,生活就像汹涌的流水,凡是有楞角的石头都会慢慢被磨平的。限制突出,人人一样。真是悲剧时代悲剧人生悲剧艺术。
这些话我心里明白,但嘴里不敢说,尤其不能对你说。我怕这消极的言论会打击你那难能可贵的锐气。
善于应付,包藏自己,学会超脱,麻木脾性,这是社会教给我的处世艺术。我毕竟比你年长几岁,碰的钉子多一些嘛。
我没有告诉你,你来喝酒泻愁之前,你那位唐代美人下午曾来找过我。听说他上午与馆长吵翻闹僵了。她问。
我点点头。
唉呀,刚到单位就与领导搞不拢,今后可咋办呀。她一副焦急的样子。
我劝她说,这是单位的工作安排问题,最后会解决好的、没啥大不了,你放心。
她说,他就是这么任性、倔犟,真没办法我笑了笑,说,谁让你找个画家呢。凡高,毕加索、罗丹、米开朗基罗,那一位不是任性倔犟的。他们的生活多灾多变,磨难中才能产生艺术佳作。
我可不愿意跟着受罪。她嘀咕道。
我说,那你要尽快做出选择。要么才子,要么庸人。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一往情深的。
她脸红了,说,事业要干,生活也不能搞得太糟,我的意思是他应该与领导和同志们处好关系,别闹成孤家寡人。
我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不是还有你,还有我,还有其他人的。
她说,我知道,在单位,他只能与你谈得来,就请你多开导开导他。
我说,这没问题。不过,喝喜酒时可别忘了请我啊。她的脸颊又泛出一层红晕。真是个纯情的好姑娘。狗熊,这是你的福气。你应该好好待她,别辜负了人家一片芳爱。
你还是下乡去了,为了生存,只有委服。
一个多月后,我们分头从乡下回来。我发现你精神很好,面色也红润许多。看来,在乡下跑得不错。
你将我叫到你的房里,拿出一大包东西让我欣赏,有小脚女人的绣花鞋,有小孩子脖颈上挂得香包儿,有老土布刺绣手帕,有闺房的门帘儿、帐沿儿,枕套儿等等发了黄的乱七八糟的旧物体,也不知你用什么办法打动了乡下那些老女人未泯的芳心,将她们珍藏在箱底的沾满旧情遗恨的贴身之物收集了回来。
你十分兴奋,指着那些旧物件上边的刺绣图案告诉我,瞧瞧,这色彩,大红大绿,对比强烈,效果鲜明;这形体,变化多端,追求意像,讲究神似。中国的民间美术真伟大,与毕加索,马蒂斯可以比美。
真是有得有失,你的创作受到影响,作品没有完成,失掉送省参展的机会但意外的收获仍使你满心欢悦。老馆长在总结会上表扬了,说你下乡后工作积极,与群众打成一片,做了不少成绩。
你对这种表扬嗤之以鼻。
其实,老馆长是个好人,能做到这样己就不错了。我悄声说。好人好人好人中国的好人很多很多很多。你讥笑道。
你的那幅江岸风景小品终于定稿完成了,准备拿它去参加全地区元旦举办的地方风情画展。这个东西似乎是你随心所欲、信手而涂的创作,但效果令人满意。
静静的沙滩有一只小船泊在江边。天空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焦云,从头顶翻滚涌向天陲。画面的景物就是这么简单,然霉竺矗的很新,地面空旷的沙滩和小小的独舟给人一种寂寞孤独的璧受,头顶上翻滚的焦云却给人一种躁动不安的印像。静动对比:璧蓓强烈,意境深远。整个画面虽然没有一个人影儿,但分明孝翌晶是人的内心情绪。另外,透视角度、色彩运用、技法处理也不同一般,冷颜色和暧颜色谐调有致的搭配在同一幅画面中。作品基调是向上的、积极的。
不错。我欣赏的说。
它可以参加全国美展。你自信地拍拍胸膛。
元旦放了几天假,我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晚上回来后,发现你的房里有灯光。心想,你不是到地区参加美展和美术工作会攀去了吗,按时间算会还没结束,咋就跑了回来?
我悄悄的走过去,只见你的房门大开着,你站在光灯下,挥笔正在画案上画着什么。由于你背朝门口,所以没有看见我的到黄青狗熊黄青狗熊黄青狗熊。
狗熊,你发啥神经。我在你耳边大声喝道。
你打了个冷颤儿,将笔一扔,转身向我射来一串连珠炮似地叫嚣:
你冷静下来后,我终于问清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你那幅自命不凡的风景写生虽然参加了地区美展,但连个末等奖也没挂上。你在会上发了一通议论宣扬了一通先锋思想反倒招致来群起攻击,气得你没开完后就跑了回来。
那幅画落选,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因此也觉得忿忿不平。但我在本地工作的时间长了,了解本地的知识结构,清楚评委们和领导们的主观意图,更明白评奖中的种种关系。你这幅浓重深沉的作品,别说是不对他们的胃口,这帮权威是否看清读懂怕也未必。
我安慰你说,别呕气,一个地区奖算什么。真正的艺术品,并不是拿得奖高低多少来衡量比较的。
我知道我这话听起来似乎充满哲理,其实不过是清凉油,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你现在需要的是清凉油。
你好长时间没有作画,整天钻在房子里睡懒觉,人变得黑瘦起来。女朋友看不惯你的作为,禁不住要数说几句,你便与她开始吵嘴。
提倡搞活经济,以文养文,解决经费困难的问题,各单位都寻找生财之道。文化馆最有条件,放录像、办舞厅,成立文艺开发公司等等,算下来收入可观。
馆长在大会上做了动员,说开展这些阵地活动,既丰富了群众的文化生活。又增加了经济收入,对国家对个人都有利,全体同志都得投入进去,每个人必须完成一定的经济指标,否则扣工资停奖金。
我们文学部参加录像放映,你们美术部参加舞厅活动,大家投笔从钱。
散会后,群众议论纷纷,几个业务干部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你又发了一通怪论。
你说,完了完了,高雅的艺术之神完蛋了,过去是政治强奸艺术。现在是经济轮奸艺术。看看,书摊上畅销的是通俗文学杂志,纯文学已经失去市场。演唱会上盛行是通俗唱法,美声唱法无人欣赏,美术就更不用说,什么冷颜色,暖颜色,全被流行色代替了。我们的前途在哪儿啊?
你向天空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漂亮的戏剧动作。
我拍拍你的肩膀,说,狗熊,别激动,大家有钱同挣,有福同享,你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年轻时,谁都有过幻想,我曾雄心勃勃的要当大作家,要获诺贝尔文学奖。老周是音乐学院高材生,何尝不想当贝多芬。怪咱们没有那份机遇。
大家都摇摇头,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抱着头往地上一蹲,说,我心不死心不死。
我的心一抽搐,其实,谁的心又死了呢?
当然,在这时候,斗争精神越强的人则痛苦越深。
一天晚上,你兴冲冲地跑进我屋里,从怀里掏出一包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一瓶好酒,说,来来来,今天我请客。
在哪儿发了财,这么大方?我问。
嘿嘿,画了个广告,半天时问,轻而易举捞了百把块,钱真好挣。你颇为得意。
我刺了你一句,你不是说,讨饭也不画广告,不出卖艺术吗?你求饶说,哎呀老兄,别损我了,经济是基础嘛。
我说,这就对了,有钱就挣,有酒就喝,要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存发展。
老兄高见,来,干杯。你叫道。
可是,社会又离不开艺术,通知下来,五一节全省要举办一次群众文化干部美术作品展览这是考核和检阅美术干部业务水平的机会,你们又手忙脚乱搞起创作来。
你开始的新作品,起名叫什么日蚀,画面混沌不清,人物丑陋变形色调冷的厉害。
修改了一次又一次,你自己也觉得不理想,始终定不了稿。这天下午,我去观你作画。但见你端坐在画布前,脸上愁云密布,一声不吭。看见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的女朋友站在床边收拾一大包苹果、罐头,还有布料等东西,看样子是准备送人的。
我翻阅着新来的《美术》杂志,偶尔抬头,发现她瞅着腕上的手表。
你们是不是要去谁家做客?我问她点点头,嗯,今日是我爸生日,黄青,该走了。
走、走、往哪里走?你真烦人,算了,这画画不成了。你拾起一支笔,在画布上打了个鲜红的字。
你不去算了,发谁的脾气。她委屈的流了泪,拎起东西独个儿跑走了。
我指责你说,狗熊,你咋这样对待人家?她又没有惹你,看你凶得样子。
你拍拍脑袋说,唉,创作不顺心,光想发火儿。你快赶去倒个歉吧。我催道。
不去谁叫她不看事儿,婆婆妈妈讨人嫌。你犟得像头牛。
这样下去不好。我说。
管她的。唉,我简直画不出什么,艺术让我害怕,我完了。你说着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艺术、艺术,你只知道艺术、艺术离不开生活,你冷静点儿。我嚷道。
你一声不吭仿佛进入梦境。
我真想揍你一顿,将你从逮幻中揍醒来。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
从江边回来。舞厅里己经灯光辉煌,人们开始进场了。你赶紧跑过去站在入处,与别的同志一道收门票。
今晚上轮我休息,反正音乐喧嚣声吵得人什么也干不成,便站在门口看热闹。
前来跳舞的年青人特别多。有一些大姑娘小伙子几乎场场必到,将业余时间都消磨在舞厅里。这现像让人感到忧郁。
时间过半,入场的人渐渐少了,你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我知道你在盼望女朋友的到来。以前每逢你值班,她总要来舞厅转转看看。
可是,今天晚上她没有来。
你有点儿沮丧。这时,小城里那位风骚的交际花走上前来与你搭讪,邀你跳舞。
然后你与她进了里边,音乐声中,你俩跳起来。狗熊,真有你的。我以前从来没看见你跳过舞,总以为你与我一样是地道的舞盲,谁料你精于此道,翩翩起舞,动作自然,节奏感强,粗矮的个头自有一股潇洒风流劲儿。
结束时的迪斯科舞曲响起了,你大幅度的扭动起来,越扭越快,将舞伴儿丢在了一边。你的动作复杂多变,准确有力,新颖独到,随心所欲,自成一体,吸引了观众。但你谁也不看,微闭双目,深深地陶醉在舞曲的旋律之中。全场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为你喝采。
你的额头汗流如雨,显得很累,但你仍快速地跳个不停。我知道,你要将心头郁结的闷气和体内积蓄的激情,都通过狂舞发泄出来。你的思想正在艰难的爬高坡。
我看不下去。
过了几天,你告诉我,你想辞掉文化馆的工作,去海南岛。我说,这事你要慎重。其实咱们这儿有咱们这儿的优点。你说,我想好了,咱们这儿虽然环境安和气候适宜,文化馆的铁饭碗也不错,但这儿闭塞保守,素养太差,限制人的发展。我不愿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我不愿被铁饭碗压住了手脚。要想干一番大事业,必须走出去。
可是,海南岛究竟怎么样,你有把握吗?我担心地问。
你说,听说现在条件还比较差,但它给人行动的自由,给人竞争的机会。我愿意去闯一闯,我相信自己的才能,最后既就失败了,也心甘情愿。
我问,你与她商量过了吗?她愿意去吗?
你说,我们吹了。她的父母嫌我任性不听话,不懂人情世故。
她呢,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就这样。
我给了你一拳,说,你真是个大混蛋,不可救药。
你终于要去独身闯海南了,我送你上了火车。告别时,你说,我如果下海淹死了,你一定要为我写篇悼文。
我说,先别说丧气话,我等待你胜利的消息。好好干吧,中国需要你们这批不安份,敢进取的精英。
你笑了,说,老兄呀,这是我听到你说的第一句夸奖的鼓励性的话。
我说,这话儿,只有临别时才能说。
我们的手真诚的握在一起,使劲儿摇了摇。
目送火车去远,我返身出站。在站门口突然看见了你的女朋友,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眼睛潮潮的,分明是来送你,但又不肯露面。
他走了。她问。
走了。我答。
忘掉他吧。我说。
永远忘不了。她答。
是的,永远忘不了。
回到单位,我心头空寞寞的。我找来钉子绳子,将你留赠给我的那些画儿一一悬挂在墙上。
我发现,无论用的是冷颜色、暖颜色,却充满了一颗爱心。冷暖都是爱。对艺术的爱,对生活的爱,对自然的爱,对人生的爱。
世上一切都可以虚伪,只有爱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