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一顶花轿,将荠姐儿从深山里抬到了椿杨村。在丈夫家,她一亮相,就惊呆了前来围观的村令。男子们望着她,眼珠子好像被磁铁吸引的转不灵醒了;妇女们端详着她,连称深山里飞出了只金风凰。那天,她穿一身新衣服,布料虽廉价但却合体,将她那匀称而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曲线分明。一张鹅蛋形脸上。带着羞怯的笑;一双杏仁眼儿含情脉脉,黑晶晶仿佛要滴水儿来;小嘴巴紧抿着,也不知关闭了多少秘密和温柔。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平日里疯狂的小伙子们竟然没敢去闹房,也不知是被美震慑住了,还是照出了自己的丑陋,也或许是觉得过去那种低级下流的闹房方式并不适合来对待她,反正没人去。只有村里的光棍赖皮柴杆儿跃跃欲试想去占点儿便宜,结果走到门前,看见新房里灯光明亮,新娘正在给新郎用皮尺量衣服,就没敢进去,又悄悄退走了。
新郎桂哥儿,是个高小毕业生,这文化程度,当时在椿杨村已算是白杨树顶上挂电壶——高水瓶(平)了。并且小伙子也长得漂漂亮亮、聪明能干,与荠姐儿倒十分般配。不过,桂哥儿的家境并不好,只有三问草房,老父长年有病,一个弟弟还是跛腿儿。这个家,全靠桂哥儿一人支撑着。
荠姐儿嫁过来以后,这户人家明显的发了。不几年,草房换成了瓦房。荠姐儿自己又会剪裁缝衣服,把家里人一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很快,一儿一女相继出生了,人丁也兴旺起来,家里有了哭声、笑声,充满了活气儿。
谁料命运曲折,世事坎坷,常言说自古红颜多薄命,不管有没有道理,却在她身上意外地得到灵验。
三十岁头上,本来正是人生如花似玉的幸福阶段,桂哥儿却突染疾病,请附近的巫医给诊治,不但没治好,反而治得奄奄一息了,赶紧往紫竹镇上的区医院送,抬到半路就咽了气儿。荠姐儿她痛心,她悔恨。埋葬那天,她扑在灵柩上哭得死去活来,可怜怜一个泪人儿。儿女也随着母亲悲伤,跑在一左一右嚎啕。凡是看到此情景的人,无不暗暗地落泪同情。有一个老太婆叹息摇头说:“嗨,哭成一疙瘩,眼泪流一桶了,阎王爷看了也要伤心的。”但是,荠姐儿没有倒下,她勇敢的挑起生活的重担,踏上了人生最艰难的路程。
一年之后。
这天早上,荠姐儿的哥哥从山里赶来,他把核桃板粟,红苕糖块儿拿给外甥,然后钻进老人的房内,又把跛腿弟弟叫了进去,在里边嘀咕合议了半天,这才走出来,将荠姐儿叫到面前。
公公思索了半天,抬头说:
“荠姐儿,你来我们家,辛辛苦苦。操里操外,是个贤慧媳妇,这情况全村人有目共睹。唉,现在,桂哥儿的周年祭日也过了,一页书也该翻了,你还年轻,来日长着,你哥今早专门赶来商量这事,我没意见。我、我要当女儿一样出嫁你……”
公公此刻大概又想起儿子来,喉咙暗哑了,话说不下去。
哥哥在一旁接上了话茬儿:“荠姐儿。我们是为你着想。你揣摸一下,今后一个人拖儿带女,咋过活呢?南山有户人家,才死了媳妇儿……”
荠姐打断了话题,说:“哥哥,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咋舍得孩子呢?”
跛腿弟弟说:“嫂子,你放心,侄儿和侄女由我扶养成人。你若要随身带走,也行的……”
“让,让我好好想一想。”荠姐儿说罢,转身跑回自己的睡房里去了。
一进内房,她倒头躺在床上,从枕头下边摸出自己亲手给丈夫绣缝的烟荷包,咬在嘴里轻轻啜泣起来,往事像开了闸的潮水,一起涌上心头……儿子小鹿女儿小风一见此情,也跟着流起泪儿。外屋,公公低头不语,哥哥唉声叹气,弟弟则显的焦躁不安。半晌,荠姐儿一手牵儿一手拉女,从里屋走出来了,眼眶儿红红的,慢慢地说:“我、我想过了,决定不走。我忘不了桂哥,也不愿孩子们受罪,另外,爹爹和小叔子的身体也不太好需要人照顾……”
小叔子忍不住,终于叫起来:“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牵挂,离开你就活不成了吗?”
“双柱。”荠姐叫着小叔子的名字,哀求说,“你不要赶我走呀!”双柱眼睛一酸,呜咽道:“我、我咋会赶你走呢……”接着一跛一跛的出门去了。
公公想劝说几句,可不知怎么说好。他既舍不得荠姐走,又不忍耽误她的青春。
哥哥则清楚妹妹的犟脾性,所以安慰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以后,又有好心人来探听荠姐儿的口气,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她真的不打算再嫁了吗?年纪轻轻的寡妇能耐得住空房的寂寞吗,能把所谓的贞操坚守到底吗?
人们拭目以待。
为了增加工分收入,荠姐儿为集体放了两条牛;为了用钱方便,她又喂了两头猪。白天,赶着牛儿上坡去放牧,割草,晚上回来还要为全家人补缝洗浆、剁猪草,常常忙到深夜。她明显的瘦了,但却更变得精干潇洒。
那时候,正逢自然灾害。粮食收的少,生活十分困难,村里有人上山去挖一种白白的“观音土”回来吃,有人则剥榆树皮煮熟充饥,荠姐儿也常常去荒岭上挖那鲜嫩的荠莱来拌成米糠疙瘩给家里人吃。由于她做的好。孩子们竟吃得津津有昧儿。
这天下午,她又提着竹笼子,上山来挖野荠莱儿。
她最喜欢独自一个人到桂哥的坟上来。坟的周围,有一片荒地,长满了茂盛的野荠菜。菜顶上开着美丽的小白花儿,一些轻盈的蝴蝶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非常好看。荠姐儿手里的铲挖捡着野荠菜儿,脑中封锁严密的情感闸门也不知怎的打开了。她幻想着桂哥从坟里走了出来,摘下不少白花儿给她戴在头上。她幻想着俩口子在地里干活,桂哥抡锄挖坑,她快手利索的点种子。慢慢地竹笼子装满了。她站起来,伸了伸有点儿酸疼的腰身。天气闷热,人感到困倦。她瞧瞧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儿,便脱下外衣来铺在桂哥的坟旁,光着膀子躺在上面稍作休息。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身旁的坟竟裂开了,但棺材里却是空空的。她好生奇怪,忽见桂哥从一棵大树的背后走了出来。她惊喜地扑上去桂哥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她,他们在草地上翻滚,亲吻,尽情作爱。正在兴头上,一阵大风刮来,将桂哥卷进了坟墓里,紧接着“噼啦啦”一声炸雷,那张开的坟又合拢了。她扑在坟上高声呼喊,身后却响起了令人心悸的阴笑声。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个梦儿。但那荒唐的阴笑声,仍在身后响着。她转身站起,捡外衣捂住胸脯,定睛一看,是柴杆儿站在面前。
柴杆儿一双贪婪的饿狼似的眼睛盯着荠姐的身子,说:“嫂子,看你那激动的样儿,肯定在做什么好梦吧!”
“你,走开。”荠姐儿红着脸厉声喝道。
谁料柴杆儿反倒跨前了一步:“嫂子,平日里用衣服遮着,真看不到你这又白又嫩的……”
“呸,再不滚,我喊啦!”
“嫂子,你活泼泼一个年轻女人,没人解闷儿怎么能行呢?你那丰满的身子,到最后也是会干瘪的。我、我夜夜想你睡不着,你让为弟的过一回瘾,我愿意今生今世给你做牛做马。”
“混帐,你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又懒又馋又脏的样儿,快让开!”“让开,没那么容易。今日此地就咱们两个人,这可是天赐良机。”
说着,柴把夺过荠姐手中的衣服,又扑过来抱她。荠姐身子一闪,柴杆儿扑了个空。他转过身,又再次扑来。荠姐抓住竹笼子,迎头打过去,笼里的野荠莱撒了柴杆儿一头一脖子,带毛的菜叶子扎得他肌肉一阵怪痒。荠姐将竹笼子扣在他的头上,他怪叫着,使劲儿甩开了笼了,但脚下却被啥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便仰面倒下去,后恼勺砸在了坟头的一块石疙瘩上,疼得他躺在那儿连声呻吟。
荠姐捡起衣服,抓起笼子转身往山下跑去。她感激坟头上那石块垫破了柴杆头皮,她知道这是桂哥在帮助她。
回到家里,她钻进自己的房里,委屈地哭起来。
双柱放工回来,一进门,看见竹笼子破了,又听到荠姐在屋哭泣,他忽地从门背后扯起一根大扁担,冲进屋里,问:嫂子,谁欺负你了,我打断他的狗腿?
荠姐想把柴杆儿干的坏事告诉小叔子但又忍住了。她怕惹出更大的祸事。她知道双柱现在正发狠地锻炼着身体,经常去鲤鱼山的寺庙里跟着道士学武功,出手肯定会伤人的,她不愿再找麻烦了,还是自己忍下这口气吧,便说:
“没、没谁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双柱瞪圆着眼睛,有些不太相信,但荠姐不说,他又无可奈何,气急之下抡起扁担在那条好腿的膝盖上一磕,“咔嚓”一声,扁担断成了两截。他将断扁担往墙角一扔,说:
“嫂子,谁敢欺负你,这扁担就是他的下场。”
荠姐忍住流泪,强装出笑容,说:“好弟弟,真的没有啥,你别起疑啊!”
双柱说:“那好,有事就吭声。我们不能让你受委屈。请相信,双柱我虽然有点儿残疾,但绝不是个孬种。”
荠姐感激地点点头。
公公的病拖了好几年,终于再拖不去了。一天晚上,他安安静静地心满意足地升了天。
荠姐儿是个好强的人,公公生前,她对老人家尊敬孝顺,精心侍候;公公去世了,她也要把丧事儿办得热热闹闹些,不被人笑话。于是,就拉起了外债。
一边维持几口人的生活,一边给人家还债,日子过得益发艰苦了。偏偏此时,双柱又染上了喝烂酒的坏毛病,他想在酒醉的麻木中打发日子。荠姐没法儿管他。
孩子们到上学的年龄时,荠姐已先后送他们进了学校。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儿女读书识字,做有知识的人。
如今,小鹿已上了初中,小凤也升了高小。没有父亲的孩子们,受的罪多自然也懂事得较早。但小孩子嘛,毕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
一次,小鹿肚子饿,没等放学,便提前一节课跑出学校,爬到邻村一户人家房后的树上偷桃子吃,被主人逮住了。
那天,荠姐儿很早就去了门,拉着一架子车自己编织的稻草帘子,去城里卖给了砖瓦厂。
天擦黑时,才回到家里,感到疲困不堪。进门后,听说儿子逃学做贼,顿时火从心起,勃然大怒,去灶门前拿来拔火棍,将房门从里边插上,不让人进去阻拦,然后抡起拔火棍没头没脑地抽打起儿子来。
小鹿高声哭喊救命,母亲则发疯似地不停抽打。荠姐儿将心中的愁闷和苦恼,生活中的怅惘和失望,用力地发泄出去。她昏了头。
小鹿的哭喊,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跑来相救,但进不了门,站在房外直跺脚干着急。
这时,双柱喝得醺醺大醉从外边回来了。
一看房外围了许多人,一听屋内的哭喊和棍子的抽打声,醉意顿时醒了大半。他拔开人,趴在门缝上朝里大声喊道:
“嫂子,你住手,别打坏孩子。”
“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屋里的抽打声并没有停下。“叔叔,救救我,救救我。”小鹿悲哀的呼叫着。
荠姐的棍子,仿佛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心上;小鹿的呼叫,又把他的心攥得更紧。他猛转身来到窗前,抡起拳头几下子砸烂了窗棂,然后缩着身子爬进去,抽开门杠,让小鹿逃走了。
荠姐躺在床上喘粗气,她虚弱得厉害。双柱只好自己动手做晚饭。饭做好,让小风给荠姐端去,他又从邻居家叫回小鹿来吃了饭。
半夜,双柱起来上厕所,忽见小鹿睡觉的小屋里亮着灯光。透过敞开的,他看见荠姐坐在小鹿的床沿上,用手抚摸着儿子身上的伤痕,眼里滴着泪水,说:
“小冤家,你别怪妈妈心狠,妈妈当时是气糊涂了。你爸去世早,妈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你们要是再不争气……”
“妈妈!”小鹿翻起来,一头钻进妈妈的怀里,哭泣着说,“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为你争光。”
双柱看不下去了,他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久久不安。这汉子第一次流了泪儿。
第二天早上,荠姐儿挣扎着爬起来,做好了早饭,叫醒要去上学的小鹿小凤,又让小鹿去喊叫叔叔起来吃饭。
小鹿去了,立即又跑回来说:“妈妈、叔叔不见了。”
荠姐儿感到吃惊,双柱近来晚上胡乱喝酒,早上睡懒觉已成习惯,今咋这么早就不见人了呢?她迟疑了一下,亲自到房中来查看。双柱床上的被子不见了,但室内其它东西却原封不动。咦,这么早他带着被子会去哪儿呢?忽然,她发现床头上放着一张纸条子,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嫂子: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决定出外去谋生挣钱。照顾好侄儿侄女。
弟:双柱
从此,双柱一去不回。这可急坏了荠姐儿,她托人四处打听,均无音信,她担心这个跛腿弟弟在外怎样生活?还有双柱离家出走的原因,她也始终弄不清楚。
但不久,荠姐儿收到一张汇款单,一看落款是双柱从外县一个很远的地方邮来的,汇款单附言上简单的写着,请给小鹿交学费。弟弟有了消息,她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以后每隔几个月,双柱就从远方寄一些钱来,附言中不是写着给小鹿买书本,就是写着给小凤买吃的,或者写着让嫂子扯衣服穿。汇款的地址呢,总是变换不定。
荠姐有怀疑:双柱在外边究竟搞什么营生?为啥他要东跑西跑无定点?他该不会是走私,贩买禁品,或干其它什么坏事吧?但不管怎么说,家里需要钱用,她也相信双柱不会拿取不义之财。如果钱的来路不正当,就权当先借用弄明白后还回去也可以。
她把钱积攒起来,买回了一台缝纫机,在家里为别人做衣服,这样,不断地有了一些收入,日子过得活泛了一些。
小鹿高中毕业那年,恰逢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各个大学开始择优录生,他以较好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背着被卷儿进省城读书去了。
小风也长成了一个发育成熟的少女。她继承了母亲优美的身段和白嫩的肌肤,比母亲显得更机灵活泼。她爱好文艺,还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地区歌剧团来紫竹镇上招收演员,她一考就中。荠姐儿没有阻挡女儿的选择,孩子们能够早日自立,当然更好。
现在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独守几间空房她不禁觉得有些孤单和烦闷。女人啊女人,有了让她操心的对像,有了让她发火的机会,有了喜的事,哀的事,需要奋斗的事,她就感到精神勃勃,就感到生活充实。相反,这些东西失去了仿佛少了支柱。精神也松驰下来。荠姐儿正是这样。
小鹿的学费生活费,基本上由国家包着,她只不过常给寄去一点儿零用钱而已。小凤已开始挣少许工资,除了自己用的,有时还给母亲买些吃的穿的回来。双柱的钱仍不断往家里寄,荠姐儿将这些钱存起来,打算以后给弟弟讨媳妇办婚事用。
这天早上,阳光明媚,荠姐儿将缝纫机推到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为顾客做衣服。缝纫机“轧轧轧”地响,布料子一寸寸挪动,渐渐地,她觉的眼光有点儿模糊,便起身进屋里去翻找公公遗留下来的老花镜儿。
从抽屉里翻出用红绸子包着的老花镜,擦干挣,戴上,眼前明亮了许多。这镜子她多年前试过,感到眼发花,头发晕,现在倒正合适哩!自己才四十边上,怎么视力就减退了?不知真的是上了年纪,还是由于缝纫活儿做久了的缘故?
她暗想着,又跨出门来,忽听院坝边上有动静一瞧,但见站在一个肩挑工具箱的手艺人,忙招呼道:
“师傅,我家正有一个铝锅要换底儿呢,请坐。”
那人放下挑子,在院坝边的一张小凳上坐下。她返身进厨房去取来铝锅儿,给补锅师傅放在面前,然后自己又在缝纫机前坐下继续干活儿。
师傅没动手,却问:“大嫂,家里就你一个人呀?”
她忙着活儿,说:“儿子上了大学,女儿参加了工作,现在就我一个人。”
“掌柜的呢?”“死得早。”“噢,我以为你又找了呢!”
荠姐儿一听此话蹊跷,正疑虑,那人又说:“你一点儿也不显老啊!”
她停下活儿,抬起头来,盯着这奇怪的补锅师傅。
师傅“噗嗤”笑了,说:“你戴着眼镜,真像个小学老师。”她终于透过那肮脏的工作服,透过那浓浓的胡子,透过那灰青的脸色和风尘的外表,认出了这是谁。她惊叫一声:
“双柱。是你!”
双柱用力地点点头。
荠姐儿扔下手中的衣料,连忙为弟弟打来了洗脸水。双柱低头洗着脸。
荠姐儿坐在一旁端详着弟弟。他才三十出头的岁数,怎么这样的苍老,看来他在外边受了不少的罪。他是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个家而出外奔波的呀!想到这儿,荠姐儿的眼睛酸了,说:“好弟弟,你受苦了;”
“没啥,没啥,我挑着担儿走村串寨做手艺活儿,挺畅快哩!”停一下,双柱又说,“我顺道回来看看,还要去的。”
“不,双柱,你不要去了。”荠姐儿冲动地站起来,说,“家里现在不缺钱用。你寄的钱,我存了一些,给你找个女人成家吧。”双柱一愣。
荠姐儿又说:“另外,听说要分责任田了,你更不能走。”
待弟弟洗了睑,刮了胡子,收拾干净后,荠姐儿找出几截布料。对他说:“双柱你看,这颜色给你做衣服正合适,我马上动手,明天就能穿上身。”
双柱服从的站起来,让荠姐儿用皮尺在他身上量尺寸。看着嫂子忙前忙后的快活样子,闻着嫂子身上散出的撩人气息,他心里又泛起了久违的家庭的温馨。
以后,荠姐儿就托人给弟弟说媳妇,但双柱犟的很,不是他嫌人家女的长得难看,或者笨拙;就是人家女的嫌他老气,还有残疾。这样一直东不成西不就耽搁下了。
此时,又有人来给荠姐儿说媒,介绍的是城里一些平了反的单身知识分子,成亲后还可以将她的户口转成居民,但她并不热心此事。
小鹿大学毕业了,由于品学兼优,被学校留下当了教师。他又与同班的一个女同学结了婚,在省城安下家来。
安好家以后,小鹿带着妻子回乡来探亲,顺便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但荠姐儿不想去,她嫌城里人多,嘈杂,没有乡下安小鹿说服不了母亲,便动员叔叔,妹妹一起来做她工作。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灯下,荠姐儿向双柱交待着家事荠姐儿说: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好叠好,在立柜里放着,粮拿在漆桶里,针线在鞋篮里。我一走,责任田能帮助他入睡。能减轻他胡思乱想。
白天,在责任地里干活。他常常用锄把顶住下巴,仔立在地头,望着远处的公路边那块站牌儿发愣。
这天下午,夕阳很好。他在地里锄了一会儿草,就又站住,又望着那蜿蜒绵长的公路边那闪闪发光的站牌儿出起神来。他的心里既没有喜,又没有哀,异常平静,几乎失去知觉。
平坦的公路上,一辆崭新的大轿车徐徐驶来然后在站牌下停住,车门一开,一个提着大黑提包的妇女跨了下来。汽车开走了,那妇女则向村子走去,她高挑个儿,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晚霞的绚丽光辉,把她镀得浑身溢彩流金,宛如仙姑。
双柱注视着眼前的图画,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他看见那妇女走进村子。看见那妇女迈入一户人家。突然,他醒悟到那是自己的家,浑身的血液顿时加速流快,扛起锄头就往回跑。
房中央的地上,果真站着荠姐儿。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两入一时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荠姐儿先开:“双柱,我做了几回梦,梦见咱们的房子塌了,回来一看仍是好好的。”
双柱说:“有我住在里面,房子不会塌的。你怎么回来?”
荠姐儿说:“城里表面上看起来热闹,其实很让人感到孤独。孩子们一上班,我在鸡笼大的房里就像个打坐的尼姑。出门去,人生地不熟,又怕迷路又怕车,那有咱们乡下地界宽,人随和呢!”双柱说:“你真不会享福。”
荠姐儿说:“难道你不喜欢我回来?”
“啊,不、不是。你歇着,我去做饭。”双柱逃跑了。
吃罢晚饭,荠姐儿说:“我一路上思想着,光守着责任地也不行,出的力大收入却小。现在好多农民去外面做生意,咱们不如把责任地包租出去。到紫竹镇开个铺子好不好?”
双柱高兴地说:当然好。你做衣服,我搞修理,前景一定可荠姐儿计算起来:租房子,修门面,添置工具,恐怕先要几双柱说现成的,你留给我的钱一分没动。
荠姐儿说:“那钱不能动。将来你成家,要给人家做聘礼。”咱们的钱,为啥要给人家呢?双柱说。
“那。那就先挪用吧。”荠姐儿说着,突然感到了阵心慌意乱,她连忙起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双柱的脸上慢慢地焕发了光彩。
紫竹镇上,新开了一家综合服务部,两间门面。一间房里,收音机等各种东四。耿入从圆猊兰?王?他讷年岁差不多,从生活上看到他仉同吃一锅饭,便把男的叫他们正是荠姐儿和双柱,起初听人们这样称呼,颇有些不自然,但在陌生人面前又不好解释,便以沉默来对待。后来听的多但是,有知情人证明他们并不是夫妻。于是,又有说媒人上双柱现在打扮得很阔气,穿着毛料西套眼,打着长格子领带儿,高级手表晃在手腕上,黑亮的皮鞋响在脚底下。他精神好了,走路胸脯挺的笔直,腿也跛得轻微了一些。镇上的一些风骚女人看见他是食阕财东,便时不时前来纠缠他。一天下午,荠姐儿回村去取家里的零用东西天黑了好一会儿才回镇上。服务部的房门已闭了,但里边有灯光她上前去正要敲门忽听房里传出女人的说话声。
那女人说:“双柱,你讨了我,保管你又快乐又幸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要与荠姐儿彻底分开,不明不白的可不行!”双柱不耐烦地说:“什么不明不白的?”
女人说:“首先是钱财上的,还有……”“还有啥?”
“生活上的、作风上的。哼,住在一个屋里,难免……”
荠姐儿没有想到人们会用这样恶毒的话来作践自己,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手一松,提包儿“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双柱听边的响声,跑过来开了门,一看荠姐儿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他返身进房,揪住那个风流寡妇的头发来到门外,呵斥道:
“你给我快滚。我急了,会拧断你的脖子。”那女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双柱将荠姐儿扶进屋里,让她在床上躺下。他又冲了杯麦乳精,端给荠姐儿。
荠姐儿在床上坐起来,喝完麦乳精后,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
双柱说:“你甭管别人咋说,咱们清清白自的,脚正不怕鞋歪。”停了一下,又说,“真要是不清不白的,那也好。”
荠姐儿睁大眼睛,紧盯着双柱的面孔,说:“你的心意,我早明白……”
“那,他们说不清不白,就让我们不清不白吧。”双柱激动起来,猛地上前去搂抱住了荠姐儿。是啊,自从荠姐儿嫁过来之后,他就为她的美丽和贤惠而动心过。随着天天在一起生活,脚手相撞,神思交流,理解加深,他的爱慕日益增长。哥哥死后,他有责任,也早已顶替了哥哥的角色,不过那只是生活节梦卜在的顶替。能获的荠姐儿的爱情,是他心底早存的愿望。现在实现了,他这个童男子怎能不热情澎湃、精神振奋呢?
荠姐儿闭起双目,瘫软在双柱的怀里。她那早已冰封的心湖,终于解冻了;那早已熄灭的欲望,复又燃烧起来……
椿杨村里传开了消息,说双柱和荠姐儿要结婚了。起初有很多人不相信,他们认为双柱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甚至姑娘,没必要与比他大七、八岁的荠姐儿结成夫妻。至于荠姐儿嘛,如果她想再嫁,保险能找一个体体面面、有钱有势的官儿,可以进城去做夫人,太太,跟上双柱这个跛腿子有什么幸福可享?但是不久,双柱和荠姐儿结伴回村里来了。他们带来了一大包喜糖,挨家挨户的发放。一个村子走遍后,人们从荠姐儿那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的归宿是完满的。这是个一般的农村妇女,但她身上却有不一般的东西。大家以前并不十分了解她。
于是,村里人们再不说闲话了,反倒为他们的结合称赞起来。清明节,人们看到荠姐儿去为桂哥烧香上坟。那坟前坟后,野荠菜长得更旺盛了小白花儿开得更加瑰丽。
不会再有人去挖吃那些野荠菜了。过去了的是历史,山坡上呈现着的是今天的青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