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知道,‘惠安’开不动,你也得去,坐‘美盛’舰去,到芜湖换乘‘永嘉’当指挥舰!”桂永清说得斩钉截铁,倒真有一副“军令如山”的架势。
原第二舰队司令林遵起义前的留影
林遵从桂永清话里和他的慌张的神色中,已经感觉到局势的确很严峻了,如果推说不去,不仅会闹成僵局,一旦在他盛怒之下被撤职查办,以抗拒军令论处,将会误整个舰队的大事。
这里所指的大事,就是林遵因厌恶国民党,早已秘密地与江北的解放军联系上了,看准时机,率领舰队起义,投向光明。
林遵考虑了一番然后表示说:
“既然情况紧急,那我就晚上走吧。”
桂永清一脸怒气,用手一挡说:
“不是等到晚上,而是限你下午4点前就去。”
林遵此时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下午1点了,他向桂永清敬了个礼说:“总座,我坚决执行命令!”说完就离开“惠安”舰,带着他的参谋人员来到“美盛”舰。
“美盛”号,是一艘中型登陆舰,排水量900吨左右,上下两层甲板,舰有两扇由液压控制开关的大门,作战时可装载数百名步兵登陆。此舰为美国造,配备有较强的火力。
“美盛”号舰长易元方,海军少校,青岛海军学校毕业,他看到林司令来到他们舰,感到非常亲切,同时也意识到,这一趟出去一定是执行重要任务。他将林司令请进舰长室,向他报告现在舰的机动情况。林遵听了很满意,接着说:
“从种种情况看,共军肯定会有大动作,说不定就在今晚渡江。今晚往上走可能同他们有接触,你告诉全体官兵,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开炮。”
易元方,一向为人正直、处事谨慎,平时对林遵非常尊敬。对司令官下的命令当然要无条件地执行。他问:
“林司令,什么时候起航?”
“总座命令下午4点!”
“4点?”易元方心里咯噔一下,想:眼下“共军”饮马长江,“国军”南岸对峙,白天舰在江心走,只要一方开炮,他们就处于两面夹击。易舰长想到这里向林遵说:
“司令,4点钟是不是时间早了点,大白天的,路上挨揍。”
“这是作战命令,我们怎么能讨价还价?”林遵严肃地说。
林遵何尝不考虑这个问题,他是个老练的海上指挥官,按照“美盛”舰的航速,每小时8节计算,从下关码头往上靠南岸驶两个多小时,这一带不会有什么情况。两个小时之后就快要天黑了,挨揍的可能性就少了。
军舰溯江而上,林遵站在驾驶台上,只听见舰尾发出主机隆隆的声响,螺旋桨在黑夜中掀起一束束白色浪花。4月的江风还夹着凉意,一阵阵向驾驶台掠过。
经过一夜的航行,“美盛”舰于20日凌晨到达安徽芜湖,林遵将军上了“永嘉”舰。
林遵在芜湖与国民军第七绥靖区司令张世希周旋两天后,即4月22日凌晨,带领“永嘉”舰以每小时8节航速返南京。22日天大亮,林遵径直走进南京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只见一个个办公室大门洞开,破家具东倒西歪,满地都是碎纸片。
停泊在芜湖的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舰艇
林遵来到海军司令桂永清的办公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发出摇摇晃晃的荧光,房子里很凌乱,一副战败的景象。桂永清背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看见林遵进来,马上迎上去,握着他的手说:“啊!你可来了。我等了好久了!”
没等林遵坐下,桂永清就说:“国民政府已迁到广州,总部今天也要迁往广州。我马上就要飞上海了,现在我把在南京的舰艇集中起来,交给你指挥。你务必于今日傍晚驶离南京,把舰队带到上海。这是党国和总统交给你的重任,应为党国效忠!”
林遵马上回答说:“在南京的各种舰艇如此庞杂,情况悬殊,想全部都带到上海,实在力所不能啦!”
桂永清又说:“那么,一些性能老旧的、负伤严重的舰艇,我授权你酌情处置,根据情况把他们沉没,其余的一定要在今晚离开南京去上海,不得延误。我将电请空军掩护你们冲过江阴。”
桂永清已经做了一些让步,觉得林遵应该遵命照办了,可是林遵仍然面带难色。停了一会儿,林遵严肃地对桂永清说:“舰队撤往上海,责任重大。我才疏学浅,实在难以单独承担此重任,恭请总座亲临舰队坐镇。”
桂永清没有想到林遵会如此“将”他一军,愣了一愣,把眼镜向鼻梁上推了推,忽然严厉地说道:“总裁有令,要我今晨即飞上海转奉化,共商国事,不宜在舰队耽搁,以免贻误军国大事。”
说罢,又装出笑脸,看了一下在旁的海军总部参谋长周宪章、作战署署长王天池二人,对林遵说:“林遵司令,指挥若定,屡建奇功。这一次率舰队东下,定然不负重任,一定马到成功!待林司令到达上海时,我们当亲赴码头迎接,摆宴庆功。”
周宪章、王天池也陪着笑脸,顺着桂永清的意向,向林遵奉承吹捧了一番。
此刻天已快亮,桂永清一行,踏着满地撕碎的公文纸片,一步一步走向就要封闭的总部大门。跟在桂永清身后的人都在想,总司令真的要同林遵一起去到舰队指挥打仗了。
可是,刚走出总部大门,桂的副官吴家荀抢先两步,早把停在门口的轿车门拉开,说了一声:“请!”只见桂永清一头钻进汽车,吴家荀也钻进去,随手“咚”的一声关上车门,对司机说道:“快!直开飞机场!”
周宪章、王天池、林遵等人,眼看桂永清的汽车向飞机场疾驰而去,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各人只好无可奈何地散去。
周、王回到总部办公室,准备马上离开南京。林遵回到舰队上去了。
中华民国海军部(南京)
林遵回到“永嘉”号旗舰不多一会,突然接到桂永清派人送来的一封亲笔信:“着你率队于23日傍晚驶离南京。江阴炮台已于21日易手,已命空军轰炸,并派空军掩护你们下驶。你们务必于23日夜间离开此地,以免空军发生误会。”这最后一句,“以免空军发生误会”的话,是对林遵的一种恫吓,意思是你们如果不愿去上海,我就要用飞机来轰炸你们的舰艇。
林遵看完信,立即命“永嘉”舰在南京笆斗山抛锚,并通知各舰艇到笆斗山集中待命。少顷,11艘军舰和2个炮艇队(有炮艇50余只),都密密麻麻地停在笆斗山江面,樯桅林立,蔚为壮观。
“太原”号舰舰长兼炮艇队队长陈务笃,走上驾驶台,眼望浦口、镇江方面,但见火光冲天,炮声隆隆,知道北岸蒋军八十八军残部正在进行抵抗。忽然,见“永嘉”号旗舰发出信号,要各舰长、炮艇队队长去开会。于是陈务笃立即乘炮艇,并顺路约“安东”、“楚日”两舰舰长一起,前往“永嘉”旗舰开会。
林遵率领的第二舰队,总共有20多艘军舰和近60只炮艇,原防地是江阴至安庆约500公里的江面。
会议开始,林遵介绍了当前的情况,也把会见桂永清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他说:“目前情况是:江北仪征、三江营一带有共军强大的炮兵阵地;江阴要塞炮台已易手;‘营口’舰失踪,估计已投奔共军。我们要下驶上海,上述三关是很难过的。”
然后,他对大家说:“总司令说只要我能把大家带下去,哪怕只剩下一条船到上海,就向总裁保荐,提升我为中将副司令,并授我青天白日勋章哩!我恳求周参谋长和王署长上舰坐镇,他们拒绝我的要求。现在,总司令赶飞机跑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遵强调说:“我们这么多舰艇,性能不一,情况各异,事关大家切身安危和全体官兵的前途。我特邀大家来共商问题,请各位慎重考虑,我将聆听大家的意见。”
各舰舰长纷纷议论起来,讨论如何过“三关”问题。
有人主张把陈旧而航速太慢的“楚日”、“永绩”两舰毁沉,使舰队轻捷前进。
有人主张军舰并靠航行,可提高航速和缩短序列长度,但又因一条行动笨拙而价值昂贵的修理舰“兴安”号不好处理而作罢。
有人说:“过‘三关’不难,南岸的江阴炮台当年是防敌舰逆流而上设计的,炮口是对下游,我们顺流而下,威胁不大,只一条‘营口’舰投共,哪能阻挡我们整个舰队;至于北岸仪征、三江营共军的炮兵阵地,我们可以用优势火力压住它。”
“不行,夜间百炮轰击,必使老百姓遭殃,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打仗嘛,人员有点伤亡是不可避免的。”
“打日本鬼子,打侵略者造成伤亡是不可避免的,打内战自相残杀就不应该!”
众人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出起义的主张,说:“海军应当退出党派之争,把军舰交出去,举行战场起义,接受中共提出的局部和平。”
几个死硬派立即起来反对,他们说:“交出军舰就成了俘虏,当俘虏是可耻的。战场起义实际上就是叛变投敌,我们应当忠党爱国,共赴国难,要讲仁义,讲道德,不该做历史的罪人。”
“什么仁义道德?!蒋介石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却要我们在前面当炮灰,这能叫‘仁’吗?桂永清在此危难之时,坐飞机逃跑了,丢下我们不管,这能算‘义’吗?我反正不想干了,我有技术,会开船,以后还可以开商船过日子,何必今天冒险冲‘三关’呢?”一位舰长说。
停泊在长江江面上的第二舰队一部
林遵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倾听着各方面的争执。争了一段时间后,林遵心里有底了,与会者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要走,有三分之一的人要留,有三分之一的人犹豫不决,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值日官报告:“‘永定’、‘吉安’、‘江犀’、‘联光’4艘舰只从安庆上游开下来了。”
林遵立即派小艇把4位舰长接到“永嘉”号上,将辩论的情况对他们略加介绍,然后说:“听听你们4位的高见。”
“永定”舰舰长说:“打内战,当炮灰,确实令人痛恨。最可恨的是海军部不管我们死活,我舰在安庆就有人受伤,无处医治。昨天,我们从安庆下来,在路上又挨了几炮,一炮正打中驾驶台,好几个人受伤,缺乏医护人员抢救,又没有止痛药。”说到这里,他蒙头放声大哭起来。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许多人陷入深深的哀愁之中,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吉安”舰舰长打破沉寂,说道:“我老婆孩子还在南京,不晓得现在怎样了?不管别人走不走,反正我是不走了,我不能丢下她们,也不愿再为国民党卖命了。”
“联光”号舰长接着发起了牢骚:“桂永清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要我们卖命,要我们当炮灰,却不管我们死活。他把我们丢在安庆,连4月份每人6块袁大头的伙食费到现在还不给我们,真是岂有此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狠狠地拍着桌子。
这3位舰长的发言,立即改变了会场上的风向,使要求留下起义的意见占了上风,个别原来反对起义的也顺风使舵,表示不愿跟国民党跑了。但是,又有人顾虑会不会引起英、美、苏等国的干涉,因为已有多艘英国军舰由上海上驶,企图阻止解放军在长江下游渡江,并有消息说,英国军舰同中共军队已经交上了火。会场一时冷了下来。
这时,林遵的参谋长戴熙愉向大家说:“我建议来一个民意测验,用无记名的方式来测验一下每个人的意愿,以定去留,大家看好不好?”众人没有异议。戴早就准备好了票,立即发给大家。
投票完了后,林遵用检票的空隙,对一些有影响的舰长进行个别探询。林问主张起义的“太原”舰舰长陈务笃:“你投什么票?”
陈答道:“我投空白票。”
林很诧异地又问道;“我听你在会上发言,多次主张留下来,为什么投空白票?”
陈说:“大家这样激烈争论,你却一直未表态。我的态度很明白,投票主要测验那些还未表示意见的人。我投不投票,没啥子关系。所以投了空白票。”
林又问:“那你是愿意留下来起义的?”
陈反问道:“林司令是不是愿意领导大家起义呢?”
林遵很干脆地说:“当然!”
陈马上说:“那我当然也留下来起义。”随之,陈又带笑地问林遵一句:“司令,中将副司令、青天白日勋章,你都不要了?”
林遵哈哈大笑,说:“那是桂永清的鬼花招,能算数吗?”
陈务笃一本正经地说:“司令率领我们起义,我们由衷地拥护,我说话是算数的,请司令放心吧!”
林遵点点头,同陈务笃握了握手,又去找别的舰长探问去了。
复会后,林遵宣布说:“经过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现在又投票测验,事情可以定下来了。参加投票的16位舰长,两位炮艇艇长,共18人。检票结果:赞成起义的10票,反对起义的2票,弃权的6票,说明大多数人愿意留下起义。我曾个别征询一些人的意见,弃权的6票中,有的是愿意起义的,有的则是愿意随大多数人行动。至于两位投反对票的人也表示,假如绝大多数人都要留下,他们也不固执己见。”
林遵又严肃地对大家说:“起义与否,是关系到各位和全舰官兵前途的大事,一定要自愿,绝不能勉强。假如哪一位现在还想走,那还是可以的,决不强留。各人命运由各人自己决定嘛!”
经过最后讨论,林遵宣布4件事:第一,请吴建安和张家宝两位舰长拟稿,写信与解放军联系;并由吴与参谋长戴熙愉商量,派人送信。第二,各舰电台暂不与总部断绝联系,会议情况不要让部队知道。第三,各舰锚泊太密集,今晚就需要调整疏散,以防意外。第四,凡从安庆下来的船只,4月份未领到伙食费的,现在舰队司令部尚有部分余款,回去后可叫军需官带花名册来领。
送走各位舰长,林遵心里盘算着今后的生活如何开始。突然参谋长戴熙愉过来对他说:“司令,‘永嘉’舰是桂永清从美国接回的新舰,军官多是桂的死党,一时迫于形势不得不听从起义的决定,但靠不住。”
林遵听了觉得有理,乃悄悄地从“太原”舰调来一只炮艇,乘炮艇回到原来旗舰“惠安”号上。可是离开“永嘉”舰时,忘记降下司令旗,到“惠安”号后又没有升起司令旗,这一疏忽,铸成大错。
当日傍晚,“永嘉”舰盗用旗舰名义,发出“各舰启锚,准备开航的信号”,许多舰长误认为是林遵司令的命令,顿时下令各自的军舰升火启锚,一时整个笆斗山江面浓烟滚滚,气笛响成一片。
“太原”舰舰长陈务笃一听大惊,知道发生了突变,急忙奔上驾驶台。陈务笃发现,十几艘军舰的烟囱都冒着黑烟,有的主机已发出隆隆的响声,有的正在起锚。他向上游看去,但见“永嘉”号上还挂着令旗,桅杆上挂着:“紧急起锚,准备起航”的旗号,它的闪光信号灯,正在频繁地和几条舰通信。
起义的永绥舰(上)在航行中
在“永嘉”舰旗号的命令下,很多舰发出了战斗警报,站了炮位,汽笛响成一片。陈务笃向前望去,只见“永嘉”号起锚尚未出水,舰艄翻起巨大浪花,它斜着舰身急速地调过头来,桅杆上又升起一串“跟我走”的旗号,接着它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游驶去。“永修”、“永定”、“美亨”、“武宁”、“永绥”、“美盛”,也都随之而去,一艘艘像疾风一样,掠过“太原”号右舷,向东疾驶。只有“楚日”号最慢,起锚后,徐徐驶向“太原”号的右舷,舰长站在船头对“太原”号大喊:“老陈,你怎么还不起锚呀?”
陈务笃大声地问道:“你们上哪里去呀?”
对方大声回答:“下去呀!司令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陈大声说:“司令没有走,司令在‘惠安’舰上,你们不要走!”
“司令在‘永嘉’上,你没看见‘永嘉’挂的司令旗吗?”
陈务笃知道各舰发生了误会,上了“永嘉”号舰长的当,立即乘炮艇前往“惠安”舰,去见林遵。林遵正站在舷侧,一见陈务笃便说道:“你没走,我很高兴。你没走,我是没想到的呀!”
陈说:“说话算数,人要讲信义嘛!决定起义,怎么他们又都跑了呢?”
林遵把手一摊说:“不晓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