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苍山脚下。
凌寒仿佛变成了水蛭,整日整夜地黏在徐子白身边,说什么都不肯让那少年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柳寻苍说他们的飞机来得及时,那天他和子白本来已经出了门往机场赶,但是半路上因为落下了东西所以折了回来,这才正巧被他们碰到。
不过苍山这个地方确实是个世外桃源,凌寒在那里住得流连忘返,竟然是已经舍不得再回到那个弥漫着尘埃的大都市去了。他和秦阳商量了一下,决定索性就在这里放个长假,好好地享受享受这自然之美。这里山清水秀,美不胜收。山脚下一片茵茵绿草,溪水奔腾不息,再加上那一座飘逸俊雅的小楼,实在是如同画中一般。而半山腰里林涛滚滚,深深浅浅的绿色浓淡不一,极目望去满眼都是那沁人心脾的颜色。山顶上却是另一番风景,那里终年积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凌寒心中艳羡,若他自己也是柳寻苍和楚君莲的同门师兄弟,终日可以在这山水之间修行炼药,该有多么惬意。可惜他出生在滚滚红尘之中,半辈子都在爱障情孽里打滚。
他整日地躺在万花溪畔,看着茶花丛中莺儿忙,蝶儿舞。一缕缕的幽香传来,熏得人微微有些醉意。徐子白坐在他身边,靠在树荫下读着一本《围炉夜话》。柳寻苍上山采药去了,秦阳满心好奇,不由分说地跟了去。楚君莲屋里的丹炉旁研制他的丹药,一屋子的药香隐隐绰绰地飘出来,更添了几分薰熏之意。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平静,大家都不愿意去正视那平静下面的暗潮汹涌。凌寒可以忽视子白的冷漠与客气,只是强迫自己向对待兄弟一般对他温柔地微笑。
这时龙昭一从屋里一路小跑地来到凌寒和徐子白近前,手里捧着那本《烟雨濛濛》。“小白,小寒,我也来加入你们。”他兴高采烈地嚷嚷着。
徐子白看到那本书,秀气的眉微微一挑。“哦,怪不得我的书全都丢光了,原来是被你搬空了。”
“是啊,家贼难防嘛。”凌寒不紧不慢地接口道。“我说,你们两个人倒是品味一样的奇怪,怎么都捧着琼瑶的书看个不停呢?这明明是写给女人看的。”
龙昭一天真而坦率地笑着,揉了揉馒头凌乱的短发。“我就是喜欢这种荡气回肠的爱情。”
凌寒一脸无奈,转眼再看子白时,却陡然发现少年的眉目间又染了黯淡。“是啊,那确实是荡气回肠的爱情。”徐子白说着,无比苦涩地一笑,笑得凌寒心中抽痛。“我一直困惑着,到底什么才是忠贞不渝的爱情。所以我买来琼瑶的小说,希望能够从中学习到什么,可是——”他闭目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学到。那爱情确实足够轰轰烈烈,但是似乎都是有结局的爱,完全没有人世中那种现实的无奈……”
徐子白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凌寒却是一阵难言的悸动。难怪他偷偷藏着书,原来是为了搞明白什么是爱情。真可惜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永远都比梦境和幻想要残酷上几万倍。
龙昭一抓着后脑勺,困惑地往往凌寒,再望望徐子白,道:“小白,你说话好深奥,我什么都听不懂。”
凌寒失笑。这个失去了记忆后变成了半个傻子的男人,忘记了从前的一切纠葛与混乱,焉能够懂得子白言下之意?徐子白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把自己的思绪转回到手中那一本《围炉夜话》上了。
子白的班主任说他是个才子,看来似乎他并不是浪得虚名的。他把自己给他所有的零用钱几乎都用在买书上,在北京的那个小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文学名著几乎占据了一大半空间。都说聪明的孩子心事多,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子白才一直如同冰霜冷雪般傲然无比,不苟言笑的吧。凌寒侧过脸望着他,看到他那张好看的面颊,修长的脖颈,心底不禁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变得神经质了么?正想着,江暖从远处延溪跑了过来。看见溪边的三人,他愣了愣,露出个天真无比的笑脸来。
凌寒深知他平日里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于是之淡然一笑,道:“江暖,你跑到哪里去了,人影都不见一个。”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江暖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只是跑跑而已,锻炼身体啊。”他说着一屁股在凌寒身边坐下,拿着他的头发便玩了起来。
凌寒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把打开他的手道:“你多大了,白痴!”
江暖只是嘿嘿地笑,也不答话。这一副场景落在别人眼中却显得分外亲昵,坐在树荫下的徐子白更是将两人间的动作尽收眼底。但他只是头也不抬,目光高度集中在书页上,脑中想的却是些跟这本《围炉夜话》完全无关的东西。
江暖从眼角偷偷瞥了他一眼,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冷着一张俊脸,什么反应也没有,于是索性一把捏住凌寒的鼻子,对着他耳朵吹起气来。凌寒被他打搅得有些恼火,跳起身来,于是两人便嘻嘻哈哈地扭打成一团。徐子白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书,大踏步地走进屋子里去了。
那一整天徐子白都在莫名其妙地黑着脸。凌寒不明所以,也不便多问。也许那少年只不过是变得更加生疏了而已吧。
晚饭的时候,龙昭一称职地发挥着奴隶的作用,把做饭摆桌椅放碗筷的事情全部一人包揽。这个昔日的黑道大哥想不到竟然还有几分天赋,做出来的饭菜不仅能把一屋子里的七个大男人喂饱,并且还让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凌寒不禁注意到楚君莲和龙昭一之间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气氛。龙昭一从头到尾都凝视着楚君莲,笑得如同万花溪里的水,清澈坦白又不失温柔。楚君莲却一路躲着他目光,脸色时不时微微泛红。
秦阳的大脑转得更快,用胳膊肘捅了捅凌寒,压低声音笑道:“我说老兄,咱这失忆的傻子竟然变成了玻璃,并且坠入了爱河……唉,可惜了楚师兄一代倾国倾城的美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本来以为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没想到隔着整个餐桌的楚君莲蓦地站起身来,怒道:“秦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其余众人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秦阳则是一脸黑线。大家都没听见,偏偏这个最惹不起的人听见了!
他正嗫喏着,龙昭一站起身搂了搂楚君莲纤秀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发脾气,会伤胃的。”
凌寒险些喷出饭来。这两人之间已经全然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了啊……谁知楚君莲一点不消气,狠狠地推了龙昭一一把。这一推力气似乎不小,龙昭一一个高挑结实的大男人居然被他推得后退了两步,脑袋重重地撞在身后硬邦邦的墙上。
柳寻苍脸色蓦然一变,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楚君莲却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变化,只是急急地奔到龙昭一身边扶住他手臂,关切道:“喂,白痴,你没事吧?”
龙昭一揉着后脑勺,对着楚君莲温然而笑。“没事,小莲你不用担心我……被你推,撞死了也舒服。”
楚君莲面色微微一红,嗔道:“都磕到头了,还在这里疯言疯语……”
见那两人相安无事,柳寻苍仿佛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凌寒不解地望着他,悄声问道:“寻苍,你怎么了?”
柳寻苍摇了摇头,神色间又恢复了那隐世的淡泊。“我只是想,因为头部受伤而失去了记忆的人在失忆后如果再一次伤到头部,也许会阴差阳错地化开淤血,把以前的事情都想起来。”
凌寒微微一怔。龙昭一失去的那些记忆都是关于一个阴冷残酷的黑道大哥的,如果这时候想起来的话,情况似乎会有些不妙。他担心地望了桌子对面已经坐下来的那两人,看到龙昭一仍是一脸单纯的傻气,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徐子白的目光也一直凝视在那二人身上,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那天晚上,凌寒做了许多的梦。梦里有年少时那些轻狂,有凌烟村的回忆,还有子落的死。他梦见父亲冷酷而狰狞的笑容,还梦见子落浑身冰冷地躺在面前,血色将雪白的衬衫染得妖冶。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淡去,只剩下徐子白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上,那一双倔强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里面滚动着大滴大滴的泪。他一遍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我要你,子白,我要你!”凌寒狂呼着,骤然惊醒。
他的胸口仍在一起一伏,呼吸由于那残留的惊悸而混乱着。转眼看看身边空空如也的床铺,只见月光透过窗,淡然宁静地撒在上面,哪里还有徐子白的影子?
凌寒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连件衣服都顾不上批便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去。那个孩子难道又负气出走了?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来到溪边,却看见少年孤单的背影凭溪而立,在皎洁的月光中竟是显得有些苍凉。他轻轻地走进,从背后出乎意料地将少年拥住,然后松了口气般地笑起来。指尖传来的温度说明怀中人是真实的,而不是个虚迷的幻影。
徐子白微微吓了一跳,凌寒在他耳边轻声道:“子白,别动,让我抱着你。”
但是他却不听话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凌寒怔了怔,怅然若失地凝视住少年,问道:“子白,怎么了?你讨厌我了么?”
徐子白躲开他目光,声音冷冷清清的。“不是,我怎么会讨厌你。”他摇头,眼角隐着淡淡的惘然。“呵呵,我是讨厌着我自己吧。我这么软弱无能,只能增加你的困扰,让你白天拼命工作,晚上回到家也不得安生。记得上次吗?你为了我差点把命丢了,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要打架我身子不够结实,要治病我也没那医术,甚至——甚至——”他顿了顿,突然凄惶地一笑,“甚至连一点点的温柔都不会。我知道哥哥是温柔的,而且哥哥他那么善良,我这个性格别扭的小孩怎么可能比得过他?我知道你和哥哥之间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后他甚至为了这场爱情付出了生命。可是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我连代替品都做不了?我与他的容貌好歹也有着三分的相似,就算是性格不同,但是我甘愿被你利用。我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哥哥……你说,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子白竟然在问他,子落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凌寒的目光飘忽了一下,然后落在了远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子落啊……”他笑了,笑容里溢着数不尽的温柔。“你说的没错,他是很善良,善良得有些傻。但他也很坚强,他从来没有低过头服过输,为了珍爱的人,他甚至能够不顾一切,他就是这样,善良,但是勇敢又坚强。当初也许是他的善良让我爱上了他,但是他的不屈服和不同常人的勇气让我敬佩他,而这份敬佩也许会就此持续一辈子。”
徐子白垂下目光,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清亮的眸。“是么……”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了种迫切。“我想听听你和我哥之间的往事。你讲给我听吧。”
他再问自己和自落之间的往事么?可是往事一幕幕,一幕比一幕不堪回首!但是那份锁了自己两年的心结,若是这次是打开了,也许会更好些?
于是凌寒犹豫了半晌后,点点头轻声对徐子白说,好,那么我就给你讲讲我和你哥哥之间的故事。
-遇白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