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已经很累了。
这种在逃亡中度过的生活,就让它尽快地结束了吧。
香港香港新界西离岛区,凌宅。
那一个神色冰冷气度雍容的男子深深倚在沙发里,一双眼睛漆黑如夜,深不见底。许多年来,他很少坐在这个位置上,以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奔波在外。而这个位置在他还年轻,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是他最喜欢坐的。
后来,时间把一切都磨空了。心爱的女人死了,儿子也痛恨着自己漂泊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事到如今,这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哪里还称得上是个“家”?记得上一次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亲眼看到儿子的爱人被折磨致死……那么今次呢?命运总是有相似之处,也许会旧事重演吧。
男人轻轻喷出一口烟,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这时候,旁侧一扇门开了,柳旭押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目光清冷,面色苍白,如雪。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缓缓道:“马上就是重头戏了,你要好好地演。演好了,之前提的那些条件便都作数。”
少年死死地咬着唇,一言不发。
男人微微叹了口气,竟是夹杂着苍凉的喟叹。“我大概是老了,竟然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总之既然是逢场作戏,千万不能认真,否则要是让我杀你这小鬼,还真有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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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知道自己这是要被带去见父亲。
可是他真的累了,没有力气再和父亲继续把这种猫抓耗子的游戏玩下去了。
凌寒皱了皱眉,跟着那两个黑衣人进了客厅。
第一眼看到的是沙发里缓缓吐着烟圈的中年男子。凌寒冷冷一笑,转开了目光。
却是凌向卿先行开了口。“小寒,咱爷俩儿多年没见了。”
“谁跟你是爷俩儿。”
“那个名叫龙昭一的小辈,还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男人嘴角轻轻一扯,却没有丝毫真正的笑意。“你落在他手上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也确实令人吃惊。”
“你以为我永远都是个少不经事的豪门纨绔么?”
凌向卿的神色似乎显得有些灰暗。“小寒,你明白那个孩子在我手里吧?”
凌寒淡淡道:“你要杀他的话尽管动手。”
凌向卿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很护着他呢。”
“……”
“你爱上他了?“
“不!”
凌向卿深深地凝视了他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小寒,我看着你长大,怎么会看不出你说谎。”
凌寒笑得发狠。“好一个英明的父亲。”
“如果这次你肯听话,也许我会放他一条生路。”
“你想怎样?”
“我只想你回来接手公司。我白手起家,劳碌了几十年打下的江山,全部都只是为了小寒你。你好好地结婚,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然后专心地打理事业,像个正常人一样活……”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错,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要是肯,我就不杀那个小鬼。”
凌寒凝神沉思了半晌,道:“可以让我见见他么?”
凌向卿闭了闭眼,眼角淡淡的皱纹里似乎都写着满满的疲倦。他挥了挥手,身边站着的一个保镖便出了门去,半晌后又回来了,押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
凌寒望着徐子白,徐子白也望着凌寒。
一个是满眼的询问,一个是满眼的死寂。
沉默在肃杀中升级。
片刻之后,凌寒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百般疏狂,笑得令人肝肠寸断。“凌向卿,你也不过如此而已!玩手段玩了一辈子,最后玩到自己儿子身上!可笑,真可笑!”
凌向卿静静地望着他,而少年的眼中却已有了惶恐之色。
“凌……凌寒……”他讷讷地开口。
凌寒不理他,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来,展开来朗声读道:“有一天我的心裂成了碎片,随着晚风渐飘渐远,浪迹天涯的人啊,你若觅着了那碎片,请务必原封不动地归还!”他又一次笑起来,而这一次的笑却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笑完了,他似乎有点虚脱,声音里是数不尽的伤心。“我以为我一直好好地保存着你的心,准备有一天如这诗中所言,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你。怎知……怎知我保存着的从来不是什么真心,而是彻彻底底的阴谋和谎言……哈,你真的觉得我是个白痴,任你怎么玩弄都可以吗?”
“凌寒,我——”
“你闭嘴!”凌寒大吼一声,打断了少年的话。“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我但愿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你是个骗子!我原本以为你有莲花之性,高洁傲岸沾染不得半分……没想到……我一直用生命来珍惜着的人,却是个卑鄙无耻的走狗。”
“小寒,你说够了没有?”凌向卿揉着额角无奈道。
“没有!”凌寒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犀利无比地望在少年身上,带着种洞穿一切的清明。“本来我是想,如果爸杀了你,我一定会跟你一起死掉。可是现在想来,为了你那美丽的谎言而死,岂不是太可惜了?你有多大,十七岁?想子落十七岁的时候,却是多么大的差别!而你,你已经肮脏无耻到这种地步!”
少年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淡去,最后面如死灰,目光如同死寂的潭水,任由那汹涌而来的话语将自己淹没。
“我累了,我真累了。”凌寒举着那张写着诗的纸,轻轻地扬了扬,道:“既然大家都不在意,那么你这颗谎言编成的“心”,我就亲手毁了算了。”他说着,双手轻轻一分,那纸便从中被撕成两半。他把它对折,重复之前的动作,重复了无数次,直到那张纸被撕裂成千千万万张细小的碎片。然后他狠狠地一扬手,任由那写碎片如蝴蝶般漫天飘落,最后无声无息地落在地毯上。
“子白……”他轻轻唤道,却随即改口:“不,不应该继续叫你子白了。我从来不知道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但是我和你从相遇——精心设计好的相遇——一直到现在,一起走的路算是就此到了头。以后我们谁也不是谁的谁,你会怎样,都与我无关了。”然后他转向凌向卿,又道:“你也一样,以后你爱杀谁杀谁,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我们之间那条父子的血脉,早在你杀掉子落那天就已经断了。
少年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却是倔强地转开脸去多着他的目光,死死地咬着下唇。
“小寒……”凌向卿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凌寒道。“我珍爱的那些东西,全都被你一手毁了。恋人,朋友,还有那个记忆里最最伟大的父亲……全是你亲手毁掉的。你手上毁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大概都算不清楚了吧。你以为你是什么叱咤风云的老总,其实最可悲的人就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因为一切都是你自己毁掉的。”
说罢,他一步一步地挪出门去,只留下一个空冷的背影。
凌向卿猛然闭了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一旁的少年仍然狠狠地咬着牙,眼泪却是再也憋不住地落了下来,在地摊上溅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被人骂哭了就太惨了。”凌向卿缓缓道。
“谁哭了!”少年道,仍旧是无比的倔强。
“总之……这次到最后关头还是穿帮了啊。”
少年微微一愣,不顾满脸的泪痕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凌向卿。
后者却笑了笑,道:“不过错不在你,是我的部下里出了内奸。”他放眼向窗外望去,焦距落在远方的某个角落里。“那个小孩好像叫柳旭吧……真不该让他跟小寒见面的,没想到他把什么都抖出来了。”
少年惊道:“你要杀他么?
凌向卿斜过目光扫了他一眼。“不会。正如小寒说的,我已经把他的很多东西都毁掉了。这个柳旭,反正杀了也没用,就留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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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去了西湖上的别苑里。
那一塚孤坟立在院子中央,坟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青草,坟下却埋藏着早已冷掉的尸骨。
凌寒抓紧了那个刻着“落”字的挂坠,双腿一软在坟前跪了下来。“子落……怎么办,我又被人当成傻子耍了一回。”
要不是柳旭告诉了他一切,估计此时自己仍被父亲玩弄在鼓掌之间呢。自从去年冬天在酒吧里遇到那少年,看到他胸口有着“白”字的银色挂坠开始,一切的发展都是北京新安排策划好了的。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徐子白,只是父亲随便找来的一个人来逢场做戏罢了。父亲的最终目的,不过就是利用这少年骗他回去,然后接手那用鲜血和尸体堆砌起来的江山。
而他,竟然真就这么愚蠢地被糊弄了一次,并且自作多情地爱了一场。
所有的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被蒙在鼓里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他凌寒凌大少爷一个而已。
墓碑上“挚爱子落之墓”那六个字在眼前是一如既往的触目惊心。凌寒想起清明的时候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口口声声地谴责着他在他大病之际离他而去。现在想来,多么做作,多么虚伪,多么荒谬!而他当时竟然口口声声地道着歉,并痛心疾首地自责。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蓦地抬起头来,望着墓碑道:子落,我要报复。为了你的死,为了一切一切的伤害……我要让那个人也明白一下,这到底是种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