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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隆这个地方一条河流到底,上河的青蛙放个屁,下河上就会起涟漪。到第二天早晨喝酸粥的时候,全义和隆就都知道孟柜的兄弟俩大动干戈了。
唐富贵扛着扎在麦秸上的麻糖和米花糖,耗子似的走街串巷,他逢人就说,昨晚我吃了一碗羊杂碎,吃到最后一口嘴里嚼出一颗羊粪蛋来,没过一个时辰我就开始蹿稀。我跳进茅房里一撅屁股就冒出一泡扫帚稀。提起裤子一抬头,我看见孟柜的房顶上飞过一只灰兔子,两只眼睛长在脑门儿上,海棠那么红。我心想大事不好。你们谁看见兔子会飞,那是天上的兔子仙。连天上的神仙都眼红掉在那兄弟俩嘴里的肉馅饼了,那兄弟俩能不吃点苦头吗?说来也是天意,杨板凳叫个什么名字不好,谁家的板凳不是四条腿,得,他现在拄着拐棍,下面不多不少正好四条腿。哎你说苗麻钱为什么偏要叫个麻钱嘛,开天辟地尧舜禹,三皇五帝到如今,从古到今铜钱不都是一只眼吗?
在这件事情中受明伤的是麻钱兄弟。一个小腿骨折,请来锦绣堂的接骨匠接骨头,板凳痛彻骨髓的喊声充满了对苗麻钱的仇恨。麻钱眼眶骨裂,眼皮打了补丁,远远看上去整个一只大狗熊。板凳熬不住疼,他半夜坐起来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个偷鸡摸狗的东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麻钱在黑暗中笑得龇牙咧嘴,他说,你骂的还不是自己吗?
而真正受伤的人是老额吉。这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们害死了红格格不说,还在红格格死后败坏她的名声。她举着鞭子说,我眼睛里没水呀,我怎么看上你们这两个牲口。她使出浑身的力气鞭打他们,她几次摔倒又爬起来。麻钱和板凳抱住老额吉的腿说,老额吉您别生气,我们自己打自己。
老额吉抖着腮帮子说,你们给我说,你们是不是为了争孟家的财产,才说铁锤是自己的骨肉,你们说实话!
麻钱和板凳都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不是!不是!
老额吉说,那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单独回到家里的?板凳你先说。
板凳没想到老额吉让他先说。过去家里的任何事情都是麻钱先说,大部分都是麻钱说了算。听见让他先说,他慌了神。他支吾着说,让苗麻钱先说,他是哥。
老额吉一拍大腿说,就你先说。
板凳摸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说,是兆河渠开挖的第三年哦不第二年,八月十五过后,哪一天我记不得了。
老额吉把茶壶掼在地上说,你胡说八道,我和红格格睡一面大炕,你还想蒙我?
老额吉转向麻钱说,麻钱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开的门?
麻钱说,我是八月十六半夜回来的,欢儿正在发情,叫唤得难听。我拉了一条黄色的公狗,找了根椽子支在院墙外,先让狗跳进院里。听到狗交配上后我跳进来。我舔破正房的一眼窗纸喊红格格,我说,红格格别害怕,我是麻钱。就这样。
麻钱知道,红格格晚上睡觉从来不离开正房,她胆子小睡觉点着长明灯,只有正房里的胡油灯的灯瓶是大号的,刚好能熬到天亮。
老额吉站起来,打了个趔趄。她咬紧牙关说,我不管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从此我不认你们,你们都给我滚。我和铁锤不会离开孟家的。你们赶快给我像驴粪蛋一样滚出去。
老额吉又一次病倒了,她白天睡觉,晚上就闹鬼。她头发雪白地坐在炕沿上,全义和隆死去的人她都看见了,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把草花两口子吓得连茅房都不敢去。请来锦绣堂的先生,号过脉后说,准备后事吧。
麻钱兄弟互相吊着脸子把棺材抬出来,上了一遍新漆。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老额吉坐起来,要喝一碗酸粥,草花以为她老人家回光返照,立刻叫来麻钱和板凳。麻钱给她喂了饭,板凳给她梳了头,草花打算给她穿装老衣服。
老额吉伸出双手吐了一点唾沫往自己的头发上抹了一抹。把两只鞋壳子分别拿在两只手里磕了一磕,套在脚上就下了地。她对草花的男人说,去,把喇嘛庙里的神汉给我请来,我要活着把铁锤的父亲找出来。
一个神汉描红抹绿披挂上阵了。跳了一阵兽舞,嘴里念念有词。老额吉跪在一个蒲团上烧黄表纸,用蒙语说着什么。后来就抱出了铁锤,拿出了两只碗,用尖刀割腕,把血滴进碗里。铁锤嚎起来,老额吉也跟着嚎起来。接着又取了麻钱和板凳的血。最后的结果是麻钱和铁锤的血融在了一起。板凳一脚踢翻了两只碗,铁锤又嚎啕起来。老额吉从草花手里接过铁锤,对着麻钱兄弟和所有看热闹的人说,苗麻钱杨板凳给我听着,十二年后铁锤开锁的那一天,你们分别把三万两银子交齐,全部划到我铁锤名下,一分不能少。之后我铁锤独立经营兆河渠。我孟家三代就是想要一条私渠,这个愿望在我铁锤身上完成了。如果这个期间你们死了,由你们的家人接替你们还清我孟家的银子。你们要是有半点差误,全义和隆正直的人会把你们撕碎。我老婆子会好好活着,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要等着孟家的后人长大成人,撑起孟家的门户。
板凳冷笑着看着麻钱说,你争到了也没有用,不是你的就不属于你。
麻钱说,用不了半年铁锤就会叫我爹。
老额吉长长地嘘了口气,说这些话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她步履维艰地走向麻钱,她托起铁锤说,他的身上有你的血,但我不希望他身上有你的贼骨头,我把他交给你了。但你要记住,铁锤姓孟,他叫孟铁锤。
之后她挪动着身子转了一圈,她看了看整个的孟柜,向大家摆了摆手。
去吧,你们都去吧。
人们都散去了。麻钱兄弟和草花夫妻都站在院子里。麻钱说,老额吉,跟我走吧,你说你要和铁锤生活在一起。
板凳说,老额吉,跟我走,别的人靠不住,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额吉摆摆手说,你们都有了自己的老柜,你们回家吧。我守着孟柜。高仓、草花跟麻钱走,伺候好铁锤。
老额吉决绝的态度让大家不敢劝她。
麻钱把铁锤抱在老额吉的面前,他相信她离不开铁锤。老额吉端详着铁锤说,娃睡着了,不要惊动他。
可是铁锤正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
麻钱抬起一只手在老额吉眼前晃了晃,他发现老额吉的眼睛瞎了。
仅隔了一天,麻钱又来到孟柜,远远地看见老额吉在门口站着,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髻,像要出门的样子。手里拄着一截老红柳。麻钱走向老额吉,在她面前弯下了身子,拽着她的两只胳膊,背起她就走。
老额吉哆哆嗦嗦地走进陌生的苗柜,她踉踉跄跄地把跑过来的铁锤揽在怀里。她说,我的老命根根肉芽芽,想得我心尖尖疼得熬上了油点上了灯——
麻钱给老额吉做了一条拐棍,放在她手里让她试试。老额吉用手一摸是条拐棍,生气了。她说,我不瘸不拐不聋不瞎拄着拐棍做什么,你们咒我死啊。
麻钱赶快给草花使了个眼色,把拐棍拿开了。
老额吉敲着炕沿说,看你们这是抹的啥炕沿,把我铁锤的嫩屁股磨破呢。草花,你给我到马圈里捡一些马粪,烧一锅面汤,到油坊找两碗油渣,我抹个炕沿给你们看看。不一会儿她就撸胳膊挽袖子地干起来,她不光抹了炕沿还抹了墙围,草花上来帮忙,她用手拨拉着说,起开起开,看不见我忙着呢,长眼睛不看干啥的。
老额吉是义和隆打马粪炕沿的能手。她抹出来的炕沿油黑锃亮,每天吃完面用面汤浆一遍,可以在上面照镜子。
有一天早上,老额吉想起板凳来。她说板凳呢,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哪儿去了,我怎么好久没看见他了。麻钱让草花去叫板凳,板凳提了宝山元的点心过来了。老额吉接过板凳递上来的点心,瘪着嘴吃着,一只手遮在下巴下面。
她抹了抹嘴说,你们哥俩都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各自看上一房媳妇,今年的腊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你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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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额吉的话一放出,来给麻钱兄弟说媒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师傅王义和给麻钱带话,如果麻钱娶也玉,王家用兆河渠上游做嫁妆。这样兆河渠堂而皇之地还给孟家,这件微妙的事情就回到了起点,什么恩怨都抹平了。可是麻钱对也玉没有对红格格那样的感觉,也玉更像他的同类,一个弟兄,而红格格是个女人,是个总让人心里疼着的女人。可眼前,红格格没有了,为了孟家为了兆河渠,他只能选择也玉。麻钱在心里盘算了几个来回,终于下了决心,他得先争取主动。
麻钱托梅姨到王家提亲,要娶也玉为妻。但有一点说明,因为他有了儿子铁锤,在他家里设了红格格的灵位,再娶只能叫续弦,典礼要按续弦的仪式来办。续弦就是新郎不披红挂绿,不到女方迎娶,不放鞭炮,不大办酒席。
梅姨马上回了话,王家也玉小姐拒绝了他的提亲。说他晚来了一步,王家已经接受了包头大盛魁老板的聘礼,也玉就要嫁到包头做大盛魁的老板娘了。麻钱一听此话十分纳闷儿,知道也玉这么做肯定与他做铁锤的爹有关系,也与兆河渠上游做嫁妆有关系。同时也释了一口气。麻钱没想到这件事终于用这种方式化解了。无论如何对师傅有个交代了。
七月七在义和庙赶庙会,老额吉听说有一个二人台剧团唱大戏,非要带着铁锤去逛庙会。麻钱知道老人家是想打听一下孟生的消息。其实麻钱已经到戏班子里打听过,有没有人知道孟生这个人。吹笛子的和打四块瓦的都说,前几年倒闭了的亲圪旦剧团有个叫孟生的,他和亲圪旦都酷爱女妆,出双入对的,大家都跟着看。后来听说和亲圪旦一起到京城学京戏,一个唱花旦一个唱青衣,梅派唱腔,据说已小有名气了。麻钱不想让老额吉去看戏,怕她想起孟生和红格格,可他拗不过老额吉。于是就套了二饼子车去义和庙赶庙会。
这一次是从包头请来的戏班子,演的是正宗的东路二人台。这对于义和隆的人来说还有点稀罕。清咸丰年间二人台流传于山西河曲一带,后随着走西口的雁行人流传到河套。在河套经过了长时间的传唱,糅合了蒙汉民间小调丝竹音乐,形成了独具风格的西路二人台。演员一生一旦,旦角叫抹粉的,生角大都是丑角,叫滚鞭的,表演时分饰多种角色。剧目有荤素之分。但是东路二人台在后套还很稀罕。
到了戏台前,麻钱从车上抱下一卷毛毡,打算铺在戏台的最前面,让老额吉和铁锤坐在毡上看戏。他撅起屁股滚开毡,铁锤就爹爹地叫着,支吾着要爬上他的后背把他当马骑。他弓下身子让铁锤骑上来,刚跪着跑了几步,他就看到眼前有四只硕大的马蹄,顺着马腿看上去,马上坐着一个凌厉的女人。这个女人脚上的大马靴几乎就垂直在他的头顶上。
这个女人说,算我瞎了眼,错把你当成忠厚大义之人。你这个爹做得光荣吗?你如果真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你是个鸡鸣狗盗之徒。你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这样的人还想娶我王也玉,芥菜疙瘩充猪头不自量力——
马在麻钱的身边掉了个身,奋蹄而去,马尾巴直扫到他的脸上。
麻钱被骂了个风雨不漏,挨了枪子儿似的颓然跌坐在地,铁锤顺势跌在毛毡上,仰天嚎啕。
戏台上的锣鼓响起来了,演出的曲目是《方四姐》。穷家女方四姐嫁给富户人家,婆婆老俞婆对四姐百般刁难。出去背水用的是尖底子桶,怕她路上歇息。回来后前面的那桶水倒进瓮里,后面的那桶水倒掉,脏。扮演四姐的旦角艺名叫伶伶红,风格远远不同于浑身妖娆的亲圪旦。她溜肩,垂眉,单薄得像一只皮影,天生的苦命相,一把能攥出泪来。她的唱腔婉转得把人的肠子能搅起来,到哀痛处声音和身体一起震颤,像软豆腐捏成的一个人。
麻钱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一个曾经爱慕他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直指他的软肋。他想辩解,他不是鸡鸣狗盗不是见利忘义,他是怕那个真正的歹人出现,侵吞孟家的一切。他为了红格格而损害了红格格。但是他闭紧了嘴,一切都不能说。
一股凉凉的东西从他脸上淌下来。可是他不想哭。在他半年多没见到红格格最终在义和渠下游看到红格格的遗物时,他都没有哭。他掬了义和渠的水不停地喝进肚子里,他想把义和渠的水喝干。
老额吉东伸一下脖子西伸一下脖子,她不停地问拉二胡的人长什么样,吹笛子的人长什么样,打扬琴的人长什么样。老额吉说,麻钱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这个枪崩的我问你话呢,夜壶还有个嘴儿呢。
戏看了两出,老额吉说她饿了,要吃宝山元的点心。她是想把麻钱支开,她好打听孟生的下落。麻钱不得不把打听来的实话告诉了老额吉。老额吉一听气得手抖起来,孟生混到京城里当上了戏子,他终于当上了戏子,他从小就想当个戏子。那时候一听到丝弦的声音,他背起红格格就跑。他把红格格顶在他的脑袋瓜上,红格格屙在他的头上他都不知道。他是吃孟家喝孟家长大的,他根本不管孟家人的死活,耗子掉进面瓮里,他是一只白眼儿狼。此刻才真正感到被抛弃的老额吉一下子心如死灰。可她不想在麻钱面前表现出她的绝望,她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说,快去,我要吃宝山元的点心,我吃的是孟家的,你给我快去。
宝山元乔家是义和隆制作干货糕点的第一商号。乔家在义和桥下择地立铺,前面是铺面后院是老柜。乔东家的夫人是包头锦义园的大小姐,随当时分号的主管乔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义和隆。在锦义园已经学到全盘手艺的乔掌柜在义和隆开了宝山元商号。据说当年乔夫人的人才盖了义和隆,她卷起舌头说着一口北京话,穿着义和隆人没有见过的改良旗袍和洋袜子。她是义和隆第一个露出小腿的女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逢年过节,义和隆的人就求她写对联。当时在义和隆只有杨秀才和乔夫人会写对联,没有对联的人家只好用碗底蘸了猪血扣在红纸上。但一年四季不能总过年也不能总写对联,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天不亮义和隆的小伙子大男人加上半截子老汉就在宝山元前排起了长队。但是谁家能每天吃得起糕点呢?于是有人从桥南买了到桥北再卖了。就是为了能看一眼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