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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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当时的唐富贵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自从见了乔夫人,就荒了地里的活计,有事儿没事儿往宝山元跑。乔夫人见了唐富贵总是笑容可掬地说,买点什么?自己吃就买个油锅盔,实惠。给老人吃就买个京点心。给孩子吃就买个糖麻叶。唐富贵紧张得直搓手。乔夫人就说,哦,忘了带钱了没关系,先拿着吃。说着就往唐富贵手里塞锅盔。乔夫人长着一双没有骨头的手,一触着唐富贵,唐富贵就像被烫着一样嘴里嘶嘶地吸气。乔夫人看着他笑出两排石榴子般细碎的牙齿。唐富贵揣了锅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把这只锅盔放在寡妇娘的手里。寡妇娘笑得脸上开了老菊花,她说,我守寡守得值啊,我儿子孝顺死我了。可是从此娘喂的两只老母鸡,蛋一脱屁股门儿就不见了。娘说这就怪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来过。可她不知道家贼难防。唐富贵每天到宝山元买锅盔,每天给娘吃锅盔必引起娘的怀疑。终于有一天娘把下蛋的母鸡抱在怀里,唐富贵没法偷鸡蛋了。可他也想出了个办法,为什么不做一副货担,当专卖宝山元干货糕点的货郎呢?唐富贵把这个想法对乔夫人一讲,乔夫人说那敢情好,我给你批发价,第一担货给你赊着,你走街串巷地也把我们的字号吆喝吆喝介绍介绍。没想这货郎一干就是十几年,他腿不闲嘴不闲,见啥人说啥话,什么人让他沾上了,总得掏腰包花点钱,所以得了个外号糖公鸡,见谁黏谁。大家跟他开玩笑说,你见天往宝山元跑,老板娘的手你摸过没有。糖公鸡嘿嘿地笑着说,那摸过么。大家问怎么摸的。糖公鸡就放下货郎担比画着说,她往我手里塞油锅盔我说不要不要,就这样。于是大家就笑弯了腰。后来糖公鸡卖货挣了钱娶了一房媳妇,大家问新媳妇和乔夫人比怎么样。糖公鸡慢条斯理地说,吹灭灯么不一样,点上灯么更是不一样。

乔掌柜做的糕点原料精手艺好,做生意又厚道,所以名闻河套。更有名的是他的娇妻一撇腿就给他生下一对双胞胎闺女,娇艳得像两只糖麻叶(一种油糖面食,颜色金红)。夫妇俩爱不释手,就用店里最有名的两款甜食“红酥手”和“香塌嘴”取出一个字取了名,大的叫小香,小的叫小酥。小香和小酥转眼间就长成了两只水萝卜,宝山元里整日莺莺燕燕,生意好不热闹。小香聪明绝顶,心比比干多一窍,是家喻户晓的金算盘。她算账不用手里的算盘,用得是脑子里的算盘,店伙计一报数,念得多快就算得多快。小酥伶俐可人,手巧得赛过七仙女,她在各种绸缎上描龙附凤,点上眼睛就能飞起来。乔夫人教两个闺女说北京话。两个闺女说,我们为啥要说和大家不一样的话呢?乔夫人就说,乔家的闺女和义和隆别的闺女不一样。乔掌柜围着娇妻艳女,乐得合不上嘴,他说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十个小子也不换。可是闺女长到了十六岁,到了说人家的年龄了,乔掌柜夫妇放出话来,宝山元的宝贝闺女嫁人家必须要上无婆婆,家境过得去就行,日子穷富在于人过,可乔家的闺女不能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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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传到杨板凳的耳朵里,动心了。他托了梅姨到乔家提亲,想聘乔家一个闺女为妻。送上命帖,生辰八字再好不过了,只是乔掌柜有点担心。虽然杨板凳有兆河渠中上游的渠道和大牛犋,可听说杨板凳兄弟在十年内要给孟家的后代还清三万两银子。眼下天下兵荒马乱,可河套地处偏远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灌溉和收成还算稳定。局面总有一天会改变,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万一还不上了可怎么办。可是梅姨巧舌如簧,几笔账算下来让乔掌柜心悦诚服。杨板凳毕竟是义和隆最年轻的东家,一个人说了算,人又忠厚肯干,据说对耕地种田很有一套,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好把式,这样的后生可遇不可求啊。杨板凳每年的水租和粮租进项至少四千两,还去孟家的三千两,剩下的就是后脑勺上再开个嘴也吃不完,油往油缸里淌哩。挖兆河渠花出去近十万银两,放出去的是一只大母鸡,很快就会孵出一群母鸡来,杨板凳兄弟俩是借鸡下蛋呀。那兆河渠里每年都会流来银子呀我的乔掌柜。

乔夫人有一点不放心是杨板凳只身来到河套,没根没基的,让人心里没底儿。可乔掌柜说,我当初来后套两个肩膀顶一颗脑袋,有什么根基,你还不是看上了我把你的爹娘老子都撂下跟我跑了吗?我们现在缺啥,我让你受委屈了吗?我就喜欢靠本事创家业的男人,杨板凳有一手种地的好手艺,怕什么?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我看这后生行。

人是看上了,可把哪个闺女给杨家呢?乔家夫妇正在百般考虑的时候,梅姨又上门了,苗柜的苗麻钱托她向乔家求亲,想聘乔家的一个闺女为妻。这是一个好兆头,双喜临门。这哥俩好像是为乔家的两个闺女天造地设的。乔夫人似乎只有一点不满意了,听糖公鸡说,这哥俩都和孟家的红格格有染,苗麻钱跟红格格还有了一个孩子,为了争这个孩子两个人反目成仇。可乔掌柜不以为然,他说男人经见过女人才更会过日子,男人生了孩子才能证明他行。乔夫人看得出来,乔掌柜真正看上的人是苗麻钱,苗麻钱聪明过人,开渠看线的本领仅次于王义和。王义和凭啥家财万贯受人景仰,还不是因为精通水利。河套的命脉是什么,是水利,河套什么样的人最牛,擅长水利的人。

梅姨对乔掌柜乔夫人说,二位赶快定夺吧,王家的玉小姐看上了苗东家,王老东家恨不得把这哥俩都招了上门女婿呢。

最后乔家夫妇私下商定,大闺女小香给苗家。小香通情达理,处事周全,过去做后娘也能照应周到。她生性刚毅,极有主见,苗麻钱应该是做大事的人,她嫁过去一定是个好帮手。小闺女小酥给杨家。小酥乖巧伶俐,心地善良,因为全家都宠着她,难免娇气任性,杨板凳敦实宽厚,能够容纳她。

乔家对两个宝贝闺女的婚事很是慎重。乔家还没有通过媒人回话,杨家和苗家就送来了聘礼,表明他们求亲的诚意。杨家送来的是四匹素缎,小酥看了爱不释手,她喜欢绣花,这素缎够她几年绣的。苗家送来的是两匹锦缎,小香用手在上面一摸,就发现里面卷着一个东西,伸进手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银算盘,她没张扬,悄悄收进她的衣袖里。她心里已有七分明白,杨家是冲着小酥的,苗家是冲着她小香的。他们不指明到底向哪一个求亲,是怕一旦被拒绝,就不好再转向另一个了。这兄弟俩真是少有的人精。

因为基本意向已定,乔家就收下了杨苗两家的聘礼,单等中秋节一到,乔家请戏班子到老柜唱堂会,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来,到时候让两个宝贝闺女暗地里瞧一瞧她们未来的女婿再行定夺也不迟。

中秋节这一天麻钱兄弟分别接到了乔家的邀请,掌灯时分到乔家看堂会。麻钱明白,乔家对他们提亲的事不置可否,一定是让他们的两个宝贝女儿对他俩相一下面,晚上邀请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看堂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麻钱是在到宝山元给老额吉和铁锤买点心时偶然看到乔家姐妹的。正好遇上了一个外地的大买家,赶着二饼子车来提货,乔家姐妹站在柜台里,两个人挑毛线玩儿。伙计飞快地报各类货色的斤数,小桃酥三斤二两,提浆饼五斤七两,京点心十斤九两,红酥手六斤半,香塌嘴七斤——斤数报完乔小姐的账就结出来了。提货的人不相信,用算盘重新核了一遍,丝毫不差。麻钱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度看着这乔家姐妹,心想真是名不虚传,一对刚刚出水的并蒂莲。出了宝山元,路过乔柜门口,看到乔家夫妇把梅姨送出门来。听得梅姨用尖细的嗓子说,男初一女十五,自古以来是绝配,你们生下了好闺女就等着享福吧。麻钱知道板凳是六月初一的生日,莫不是板凳向乔家提亲了?回家的路上麻钱决定,他也要向乔家提亲。他知道他向乔家提亲,十有八九不成,因为他有铁锤和老额吉,乔家的千金小姐不可能一进门就当后妈。但他不能让板凳顺利得手。板凳给他的一拳让他怀恨在心,打人不打脸,板凳这人狠。

麻钱天黑之前提前一点来到了宝山元巷子,看到义和隆的地商们陆续走进乔家大院。乔家大院里搭了临时戏台,一院的桌几,上面摆满月饼瓜果,墙上挂了电石灯,亮如白昼。麻钱站在宝山元老巷子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观察乔家楼上的房子。楼上的房子里点着胡油灯,让下面的电石灯一比就显得暗淡,但麻钱还是看清楚了,在一间房子的窗帘后面有两个姣好的影子。这时麻钱看见板凳从巷子口进来,由于他的腿还没好利落,为了看上去不瘸,他走得很慢。快走到门口,麻钱闪到暗处。板凳一进门,他就跟在了后面,他很夸张地瘸着腿走路,为的是让楼上的姐妹看见。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失和,板凳被打断了腿,那瘸腿的一定是板凳。乔家的管家吆喝道,杨东家苗东家到。可是锣鼓响起来了,演员亮相,大家都没有注意他们,他们就坐在了空位子上开始看戏,假装谁也没看见谁。

台上演的是刘天佑打河套,阵容壮观气势磅礴。演员的对白是包头话串的后套话,说一些诙谐的串话时,下面的人就高一声低一声地笑得喘不上气来。

可是在楼上,小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杨板凳瘸得那么厉害,爹妈怎么能把她嫁给一个瘸子。她把她花绷子上的缎子揪下来,一条一条地撕碎,哭得几乎要闭了气。乔家夫妇上来哄他们的宝贝女儿,说谁也没说非要把你嫁给杨家的,我们也不知道杨东家瘸得这么厉害,不愿意就算了,把那几匹缎子退了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小酥抹着眼泪说,你们倒会给姐姐挑人样,那一个倒是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姐姐会做生意会算账,你们就向着她。

可怜小酥把两个人弄颠倒了。

乔家夫妇听得出来,小酥看上不瘸的那个了,不瘸的那个肯定是苗家的了。夫妇俩有点为难,还是和大闺女小香商量了一下。小香说,妹妹小让妹妹挑吧,我无所谓,晚一点出嫁还能帮父母打理生意。小香如此开通,乔家夫妇也就有了主张。答应苗家的提亲,把小女小酥嫁给苗家。有合适的给小香找个上门女婿,小香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乔夫人告诉媒人,给苗家回话,并把杨家的聘礼退回去。

梅姨的脸上一半欢喜一半遗憾,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说,你们再考虑一下,杨东家虽然没有苗东家聪明,可他人实诚靠得住啊。看到乔夫人很决绝,也不敢再说什么。东西已抬到了大门口,小香从楼上下来说等一等。她对抬东西的伙计说,把东西抬回房去。之后就上楼了。乔夫人跟到楼上来,小香手里摆弄着一只银算盘说,杨家的提亲,我答应了。

乔夫人以为小香在赌气。可是小香说,他人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们河套人没有的气质。他的腿我也派人到锦绣堂打听过了,帮他接骨的老先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

既然这样,乔家夫妇皆大欢喜。只等杨苗两家探话(媒人上门询问商议成亲吉日)换辰帖(双方的婚契)择日成亲了。

可是姐妹俩之间的关系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过去姐妹俩形影不离,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她们不约而同地穿一样的衣服,她们根本分不清哪一双是自己的鞋子。如果家里来了客人问她们哪个是大的,她们就抿着嘴笑都不说话,仿佛让别人猜她们哪个大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姐姐不和小酥一个被窝睡觉了,小酥穿红夹袄,小香就穿绿夹袄。小酥用姐姐的梳子梳头,小香再用的时候就用手仔细择去上面的头发,用水洗干净了才用。小酥心里欠着姐姐的,总想巴结姐姐,给姐姐赔笑脸,可姐姐总是低着头忙活生意,从她面前匆匆走过。小酥在精心准备她们两个人的嫁妆了,她不停地缝不停地绣,都是双份的。勾金线的时候她把姐姐的那一套多勾上几缕,她想让姐姐高兴。她拿去给姐姐看,姐姐却说,别做那么多衣服,穿不完的,有空给爹妈做几件衣服几套被褥,爹妈慢慢会老的。这么一说,小酥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自私不孝的人,她站在姐姐身后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羞得要哭出来。

小香和小酥一出阁,店里的人手就不够了,乔掌柜打算招一个柜台上的伙计来,要腿脚伶俐能算账会说话的。唐富贵领来一个小伙子,名字叫来福,是陕坝一家店里的跑堂,知根打底的。后生人长得精神,眼睛会说话,乔掌柜看着后生喜相,有了三分喜欢。就问唐富贵,后生的口才怎么样。后生上前给乔掌柜鞠了一个躬说,乔掌柜我一不结巴二不口吃,不信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乔掌柜一听,这后生大方,像个见过世面的人,就说你讲吧。

来福说,从前呀有个后生到地主家里揽长工,地主看后生挺勤快,心里高兴,就问后生叫什么名字。后生说从小父母双亡没有名字。地主就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以后就叫米田共。后生一听很高兴,有米有田还有贡,很是感激,干活更卖力了。一起干活的长工看东家对米田共好,心里嫉妒,就偷了东家的麦子藏在米田共的铺盖卷里。东家发现后抄了家伙就上来打米田共,米田共一着急说,别打了别打了,你要吃了米田共吗?

乔掌柜哈哈大笑,直说这后生有意思。之后他叫小香出来,考考这后生会不会打算盘。小香走到柜台前来,看到小香,唐富贵吸了口凉气,这小香和她母亲当年一样,袭人(漂亮)得能让人看在眼里不想拔出来。龙生龙凤生凤啊,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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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老额吉的意思,良辰吉日就定在腊月初八,小香小酥同时出嫁。

天还不亮,麻钱过来给老额吉请安,可老额吉已经不在炕上了。麻钱在红格格的灵位前找到了老额吉,她穿着一件草花刚给她赶做的崭新的皮袍子,坐在门槛上。她的头靠在门框上,双眼微闭着,两只大手像两片干牛粪平稳地放在衣襟上。灵前的一炷香已经燃尽,老额吉在这里有一个时辰了。

麻钱喊了一声老额吉,没有应。她一动没动。麻钱心里一惊喊出声来,莫不是老额吉走了?麻钱伸出手放在老额吉的额头上,老额吉说话了。

麻钱吓了一跳。

老额吉托着麻钱站起来说,我活着呢,我且活着呢,你们不要嫌我烦,该走的时候想留也留不住。

麻钱扶老额吉回房,坐在炕上。她盘着腿,一只大脚放在另一条大腿上,稳当得像一爿磨。草花跪到炕上来要给她梳头,她生气了。她夺过梳子说,我说过一百次了,不用你给我梳头,我梳了一辈子头了还不会自己梳,我头上有多少根头发我都数得清。我没老,你们谁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拉的是稠的还是稀的。我也没瞎,水瓮缝里的耗子剜上我一眼我都能看得见。

老额吉撅着嘴,气鼓鼓地换了一个坐姿,把另一只脚放在另一条腿上。

麻钱和草花都知道,今天新媳妇要进门了,老额吉想红格格,她心里疼,她心里疼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