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天就黑下来了。苗柜安静极了。可能是去年的那只燕子回来了,啾啾啾地叫着,找老窝或找地方垒窝。两个老人摸索着背靠着背坐着,好互相支撑着,等着麻钱回来。焦老汉盯着院墙下看,那是他亲手做的两具柏木棺材,有两只老耗子围着这两具棺材转悠了半年多了,它们试图啃咬它,可是到了白天焦老汉每次检查都发现棺材毫发未损。他想,可能两只老鼠的牙齿快被磨光了。现在它们又出动了,还吱吱地碎叫着,商量着合计着,如何解决大半年来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今晚它们吵得特别厉害,还奋力跳起来,撞击着棺材板子,好像要决一死战。渐渐地声音弱下来,一股血腥味从空气中渗过来,让焦老汉打了个寒噤。他等不下去了,他想扶老额吉起来,去锦绣堂看看屯垦队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可是老额吉的双腿软塌塌的,怎么也立不起来。老额吉说,老兄弟,不行了,我的腿不在我身上了,我的腿没了。我的命先从我的脚上开始死,现在已经到了腰上了。可是我的心不能死,我的嘴不能死,我还要救米儿呢。要是偿命的话,我替米儿去死。老兄弟我实在是喜爱米儿,米儿一进我家门,我就算过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和我铁锤是天生的一对哩。女大三抱金砖,男小五,九十九。我思谋着铁锤一开锁就跟你商量这件大事情。可是等不及了,你答应我,把你的米儿给了我铁锤,我死了闭上眼睛张着嘴,我要笑到下一辈子里去。
焦老汉咿咿呀呀地叫着,意思是只要能救下米儿他答应把米儿许给铁锤。
老额吉说,老兄弟你背着我到银库去,我去看看我的银子。
黄米被关在屯垦办事处的一间临时审讯室里。这是屯垦队到后套后遇到的第一起与当地发生的纠纷案。
民女黄米,你与屯垦队无怨无仇,为何对钱技师下如此毒手?
你小小年纪,寄宿苗家,是谁在背后指使你做如此下作之事?
黄米不说话,她一句话不说,窝在一个墙旮旯,闭上眼睛。两天过去了,她不说一个字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
屯垦队的人暴跳如雷,他们把她提起来摔下去,黄米决绝的神情让他们感觉到,她希望自己马上死去。这样一来,屯垦队的人倒不敢下手了。他们一筹莫展,这简直就是死猪躺在案板上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人要是想死了,活人能把想死的人怎么办呢?
起初屯垦队不许包括苗麻钱在内的任何人探视,后来他们发现黄米昏迷了,这才允许苗麻钱进了审讯室。
苗麻钱扶起黄米,把衣服脱下来捂在她的身上。他抱着黄米,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一个时辰后,黄米睁开了眼睛。
麻钱哥,我不想离开你。
你不吃饭不喝水早晚会离开麻钱哥的。
我不想让老额吉伤心,也不想让爷爷伤心,也不想让铁锤去死,我只能这样。
黄米,听哥哥的话,活下去。哥哥不能没有你。
如果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帮我照顾爷爷。
不,黄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会救你出去。
麻钱哥,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你不要让我离开你好吗?就是当牛做马,我也要在你的身边。麻钱哥,行吗?
麻钱抱紧黄米说,一言为定,我永远不让你离开我。
屯垦队看到从黄米的嘴里挖不出一个字,只好和苗麻钱对话。
杀人要偿命你知道吗?
知道。黄米是寄宿在苗家的远房亲戚。她少不更事,一切后果由我苗麻钱来承担。
苗东家,话是这么说,但你不可能放下老小一家子替这个黄毛丫头去死吧?
范长官,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就不要绕弯子了。我愿意用苗家所有的财产为黄米抵罪。一个牛犋,一座磨坊,还有我这个人,早就给了屯垦队了。
苗东家,我们屯垦队不是来搜刮民财的。哪一坨就说哪一坨的事儿。这不是你和屯垦队的事,这是老额吉孟家对屯垦队的事。事情的发生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的。钱技师只是代表屯垦队想向老额吉借一些修渠的银子,屯垦队还会付利息的,却遭到惨祸。这小女子为甚对屯垦队的人下手,后面谁在指使其实一目了然。她只要开口说明原委,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她当时以为屯垦队的人欺负老额吉,手上正有一把砸核桃的斧子,她没想到后果。
这还了得,钱技师还在昏迷,要是人咽了气,把整个义和隆给了屯垦队也换不回他的命。要是不杀一儆百,谁都想在屯垦队头上动斧子。翻天了,没有王法了。
苗麻钱听得出来,屯垦队看上的是老额吉手里的银子。好在他们还不知道黄米是替身,不然的话会更加加码。眼下是钱技师能不能活过来。要是钱技师死了,问题是真的复杂了。
麻钱到苗柜取了银子到锦绣堂,要锦绣堂的郎中尽心尽力救活钱技师。路过义和桥下,他想紧走几步,绕开“眠春阁”,可是怕处就有鬼。也玉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自从也玉当着麻钱的面打死了她的爱马“麻钱”,他知道也玉对他死了心。死了心也好,她也应该赶紧说个人家,过去好好过日子了。可是几天前也玉派一个小子来请麻钱,说王家也玉小姐在义和桥下开了个铺子,请他过去参加点火。点火就是放鞭炮的意思,表明正式开张了。当时麻钱想,怎么在晚上开张,一般店铺开张要在早晨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是吉祥时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问跑腿的小子店名叫什么,那小子说,店名没记得,就在宝山元的隔壁,到了就看见了。麻钱想,也玉看开了屯垦队来后流动人口多,做生意比种地能赚钱。好在她开始干正经事儿,麻钱心里也高兴。他急匆匆地来到义和桥下,看到一家店面张灯结彩,鞭炮挑得老高,正在空气中不歇气儿地炸着呢。麻钱走近看到“眠春阁”三个字。他正纳闷儿呢,这是经营什么的,叫这么个怪店名。走进前堂,甜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麻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也玉一身男装坐在前堂的太师椅上等他呢。
麻钱说,也玉,你——
也玉说,我怎么啦?我偷了?我抢啦?我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一个女人家的怎么开这种——
这种什么?这种店叫什么你不知道吗?高雅一点的人说这是妓院,低俗一点的人说这是窑子。这种地方都是女人开的。女人给你们男人开的。今天本老鸨请你来,给我们的镇店之宝雀儿姑娘开个苞,你不是好这一口吗?
麻钱上去拽也玉的胳膊说,走,找你爹去。
这时几个姑娘拥上来,蛇一样地缠住他,把他逼到一间房子里。
暴烈的香气耳光一样扇过来,麻钱目眩。只见几个女人从重重叠叠的帷幔后面退去,水一样地流走了。麻钱靠着墙定了定神,门窗都从外锁死了,他仰着头看到房顶上有一块新糊抹过的地方,方方正正的。他踩了一只凳子上去一揭,果然是个开窗。打开这个天窗,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下来准备出去的办法。四支鲜红的蜡烛在房子的四角着得正旺。天窗上的风吹过来,鲜红的火苗舌头一样几乎伸向层层帷幔。麻钱突然想起大火,想起十年前他在西山嘴过夜几乎被人陷害的那个夜晚的那场火。真的,十年了,他第一次回忆起那场大火,还有那蜷缩在一起的母女四个。
麻钱想,要是把这几层帷幔点着了,外面闻到着了火肯定就会开门了。可是会不会把房子烧着了?麻钱拿了一支蜡烛站在帷幔前,犹豫着,顺手撩开了帷幔。
一个只穿了一件肚兜的女人轻轻叫了一声,看都没敢看他一眼就跪下来说:大人,大哥,你救救我吧。
这是个瘦弱的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她把脸埋进一头黑发里不停地抽泣。
麻钱说,你是谁?
姑娘说,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叫雀儿。我是被我爹五十两银子卖到这个地方的。也玉妈妈说了,只要我把你侍候好了,我就可以赎身,她就可以放了我,还会给我找个人家过日子。白纸黑字都写好了,还画了押。大哥你救救我吧,你要是不救我,今儿晚上我就死在这间房子里。
救救我吧。麻钱的心软了。他说,你穿上衣服,我们想办法。
姑娘说,没有衣服,他们把衣服都拿走了。
麻钱脱下自己的上衣说,你先穿上。
姑娘把麻钱的夹袄裹住下身站起来。
他想起十年前,在西山嘴,那个瘦得小草鸡一样的闺女。
麻钱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姑娘说,我六岁的那年我娘就死了,是让我爹逼着上吊死的。我爹看上了一个过路人的一匹马,让我娘讹人家,我娘没依。我爹就打我娘。天亮前我娘就把自己吊在了柴房的房梁上了。一个妹妹病死了,姐姐几年前嫁了人,可她不会生育被婆家休了。姐姐无脸见人就又在家里的柴房里上吊了。我爹说他养我们四个赔钱货亏了,要是不把我卖了他就亏死了。为了五十两银子他就把我卖到了这种地方——
麻钱说,你到床上睡吧,我想办法救你。
姑娘说,我不敢。我要是不侍候你,也玉妈妈会打死我的。
麻钱说,你要我救你必须听我的话。
姑娘点着头上床盖了被子,把麻钱的夹袄递给麻钱。到底是年纪小,脸上的一滴泪还吊在腮上,她就睡着了。
天亮了,麻钱歪在椅子上睁开眼,看见姑娘裹着被子跪在他的脚下。麻钱站起来说,赶快收拾一下,我有办法了。
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开了。麻钱拉了雀儿的手来见也玉。
也玉可能一夜没有睡,她端坐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窝黑黢黢的,像两枚生了锈的铜钱。
麻钱说,我要赎这个姑娘,你开个价吧。
也玉说,你赎得起吗?一万两银子,贵不贵啊?
麻钱盯着也玉看,可也玉摆弄手里的大烟斗,不看他。麻钱咬咬牙,走了。
麻钱走后,也玉让雀儿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也玉恶狠狠地说,看你瘦得像个饿死鬼,没想到你还骚气重得很,一夜就把一个男人勾住了。一万两银子赎你,看你五个脑袋值不值?
雀儿嘴角流着血说,他哪里是看上我啊。他只是心眼子好,想救我。也玉妈妈,不是我不尽力,是雀儿长得丑陋。一个男人要是不想亲近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听了这话,也玉说,住手,不要打了。擦擦你嘴上的血。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说实话。你们在一个房子里待了一夜,他就没碰你吗?
雀儿哭着说,我万般乞求他,膝盖都跪出了血,他就是不碰我。反正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你不是说我有没有侍候他,你一看我下身就知道吗?
也玉喝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气消了一大半。她说,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走人吧。也玉做了一个让人走的手势。
雀儿抬起头来,不敢相信也玉说的话。也玉又重复了一下这个手势。
雀儿又跪下来磕头。
也玉冷冷地说,回去让你爹给你说个人家,生孩子过日子去吧。你还年轻,用不着拿着金饭碗讨饭吃,这世界上只有不愿意出嫁的女人,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离开义和隆回家吧。
当天晚上,麻钱又站在眠春阁也玉的面前。他的眼光像两把锥子扎在也玉身上。可也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看到有人对她厉害,她就来精神。她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一支雪茄烟,从手心里的一个什么玩意儿里弹出一股火苗。她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像一个下三烂的无赖。她知道,只有这样可以让眼前的这个人疼。
也玉说,苗东家,你有家有室的人来我们这种地方是会惹闲话的。这年头,窑姐是脏的,可嫖客是干净的。嫖客嫖的是银子,谁能说银子是脏的呢?
麻钱的眼里蹿出火苗。
也玉喜欢麻钱生气。苗麻钱要是不生气,也玉还有什么劲呢?
也玉说,来我们这种地方,下面越动情越好,上面动情使不得。俗话说婊子无情,你如果对婊子动情,就等于种麦子收了稗子,是要亏本的。那个小娘们儿已经让我打发走了,要追还来得及。我现在是个生意人,我为什么要亏掉五十两银子的本钱放走一棵摇钱树呢?那就是我给她有过承诺,她只要侍候好第一个客人,让客人满意,我就放她离开这个地方。我看到第一个客人非常满意,竟要不惜重金赎她,所以早上我给了她盘缠让她走了。
也玉看上去有些伤感。苗麻钱的心又软了。他说,也玉,不要再跟自己赌气了。你可以不尊重任何人,但你要尊重你自己。
麻钱对于也玉的感情是复杂的,同情,敬佩,负疚,无奈。义和桥下他已经躲不及了,也玉几步就跨到了他的面前。他总是没有勇气面对她。但他躲不过。
也玉说,关键的时候你总会牺牲热爱着你的女人是吗?这一次我不让这个女人去死,因为举起斧头杀人的不是她!你为了自己的利益早已习惯了张冠李戴,但这一次我要打破你的习惯。
麻钱看着也玉不说话。不知为什么他面对也玉的时候总是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