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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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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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技师是在用了锦绣堂第八枝灵芝草后苏醒的。义和隆的鸡叫了最后一遍,钱技师睁开眼睛。他盯着泛白了的麻纸窗格子看,左右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上下数一二三四五六,六八四十八。钱技师活转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去了一个锅底似的地方,黑得实在寻不见茅房。之后人们把他扶起来撒了一泡尿,一通百通,好了。

麻钱和屯垦队的范长官协商,看他们有什么条件可以放了黄米。范长官说,只要人没事就好。屯垦队没有什么条件,等钱技师的身子恢复了,还向老额吉借银子。

看来屯垦队是老母猪拱定萝卜窖了,死活不会松口了。

麻钱去和老额吉商量银子。老额吉又让麻钱背她去银库看银子。原来孟家的银子浇铸成了一个方形的实心疙瘩,每年银子交上来都浇铸一次,恐怕从义和隆挑出十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也搬不动这块银疙瘩。这个办法一是可以防盗窃,更重要的是,老额吉压根儿就把银库当成了一只貔貅就是只想进不想出啊。老额吉伸出手来,摸摸这个角叫一声铁锤,摸摸那个角叫一声铁锤。这些银子是她欠孟家的良心债,一两一两地挂在她的肋骨上,她舍不得啊。后来,她双手拍着银疙瘩哭嚎起来。她蘸着鼻涕眼泪摸着银子说,银子不愿意离开我这个家呀,金窝银窝不如我这个土窝呀。我冬天给它披盖体(被子),夏天给它扇扇子,我对它好呀,我对它像对铁锤一样好呀。哭累了,她就躺在炕上跟麻钱闹饥荒(别扭)。她让草花把寿衣给她穿上,让麻钱把棺材给她搬上,她要和屯垦队拼老命去。

麻钱知道,老额吉她舍不得。她可以舍她的命,她舍不得孟家的银子。她对这些银子保持着她对孟家的坚守。铁锤和这些银子代表着孟家在义和隆地位的延续。

麻钱又去找范长官,他愿意把兆河渠上游的十顷水地捐给屯垦队,赎黄米回来。范长官沉吟片刻,磕了磕烟袋锅子说,屯垦队抱着造产救国的目的来到河套。在河套,我们和老百姓是一家。此次这个事件的发生我们也有责任,我们的工作人员性子急,方法浅,没有得到百姓的信任和理解。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义和隆的百姓对我们是有敌意的。现在我们的人没有大碍,本来伤害人是要坐牢的,看在你一心一意与屯垦队合作开渠不计个人得失,我们也就放你们一马。你们可以把你们的人接回去了。你的十顷水地如果想捐屯垦队,我们会给你补偿银两。这个事与那个事没有关系。屯垦队不想落个趁机捞一把的名声。我说过,我们只是想和老额吉借银子,这银子非要借到。

天哪,水浇地要,银子还是要借。

麻钱没有想到,他接黄米的时候碰到了也玉。黄米已在屯垦队待了一个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麻钱裹了夹袄把黄米抱起来,黄米轻得像一捆麦子。走出屯垦队万字形的办事处时,也玉站在门口。她看着麻钱和他怀里的黄米说,有人爱的女人是不会死的。

更让麻钱想不到的是,他把黄米接回家后,铁锤又被屯垦队从杨柜带走了。杨柜的小脚奶妈一屁股坐在苗柜的大门门槛上就昏死过去了,给脸上浇了一瓢冷水,她才哭出来。她说,好我的老额吉呀,铁锤在杨家待得好好的,香夫人每天顶着大肚子还教他打算盘,酥夫人叫来福每天给他送糖麻叶来,铁锤那个乖呀。可是刚才屯垦队的人来了不由分说就把铁锤带走了。香夫人和他们理论,他们不听,可怜香夫人急得胎气都动了。阿弥陀佛老额吉,民勤人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你对人家再好也不管用啊,这不人家回来了,把咱命根子铁锤给供出去了。

麻钱赶忙返回屯垦办事处。板凳已经在了。

范长官依然摆弄着烟袋锅子。他不说话。他不说话,是想让苗麻钱和杨板凳先说话。

苗麻钱说,范长官。

范长官抬起烟袋锅子制止了苗麻钱。他说,人是我从杨家带走的。我想听听杨东家给我的解释。

杨板凳一脸委屈地说,铁锤是我侄子,他随他母亲来我家住亲戚,别的事我们真的不太清楚啊。

你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屯垦队的钱技师是你侄子铁锤举起斧头砸伤的。你们让黄米替罪,杨柜窝藏了真正的凶手。

苗麻钱说,范长官,这件事苗柜负全部责任,与杨家没有关系。

范长官冷笑着说,你们哥俩的义气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回家说去。我只是秉公办事。苗东家,以后你就不要来屯垦队了,与你没有关系了,我现在是要和窝藏凶手的杨东家说个理。

范长官扬长而去。

看来屯垦队要对杨家动手了。这正好是个理由。并且他们完全有借口把杨家的人也抓走,没有这样做是想在义和隆留个宽宏大量的好名声。

显然苗麻钱是对他的兄弟充满愧疚的。可是铁锤还得板凳想办法救出来。他说,兄弟,连累你了。老额吉一定急疯了,她老人家还有孟家对我们有恩。

杨板凳说,我知道老额吉对我们恩重如山。尤其是对你,老额吉的银库在你苗家的四合院里。屯垦队是冲着老额吉的银子的。

老额吉听说铁锤被屯垦队带走,急得已经上不来气了,听杨家的小脚奶妈这么一说,她找到了债主。她让草花背着她去焦老汉和黄米住的偏房里。她坐在偏房的炕上,把鼻涕抹在炕席上。她说黄米的良心让狗吃了,她把心都给了他们爷俩,结果他们爷俩把她的好心扔进了茅坑里。

焦老汉连喊带比画说黄米是冤枉的,黄米要是没良心早把铁锤说出来了,不会让人家折磨这么久。他把黄米的胳膊举起来让老额吉看,看黄米瘦得皮包骨头了。

可是老额吉看不见。她只管哭闹,焦老汉只管比画。最后焦老汉绝望了,他扶起黄米,黄米流泪他也流泪。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这里不能包容他们。焦老汉和黄米要离开苗家。焦老汉示意黄米给老额吉磕了头,就拉着黄米的手走出苗家。草花背着老额吉追出门来,老额吉说,焦老汉,你狠心啊,我把我的心都掏给你了,我留不住你们爷俩吗?黄米一步一回头说,爷爷,让我看一眼麻钱哥再走,让我看一眼麻钱哥。

这时麻钱正从屯垦队回来,黄米看见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跑去,一头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焦老汉上来把黄米拽进自己的胳膊里,拉着她走。走出十多步,黄米又挣脱,扑进麻钱的怀里。两个人的脸埋下去,四只胳膊箍在一起。

这一切老额吉看不见。站在一旁的焦老汉突然明白了。他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嚎起来。把他的黄米带走相当于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用刀从中间劈开。我的天呀,天告诉我该怎么办呀。

黄米给焦老汉跪下说,爷爷,不要让米儿离开义和隆。米儿不想离开义和隆。米儿求求爷爷了。

爷孙俩相扶着站起来,一个给一个擦眼泪。焦老汉比画着说,米儿可不敢啊,皮肉受一点苦就过去了,心上不能受苦。你看老额吉对我们多好,酥夫人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我们不能对不起她们。麻钱是你的亲哥哥,你要在他身上动心,你的心苦一辈子啊。米儿啊,你听懂爷爷的话了吗?

黄米流着眼泪对爷爷点着头。

老额吉在草花的背上,她伸出手摸着了焦老汉,她的拳头砸着焦老汉的后背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说你几句你就不依了,铁锤还没回家你就丢下我老婆子走了。你答应我把米儿给铁锤的,还说男小五九十九。

这话把麻钱和黄米惊呆了。

渐渐地老额吉止住了哭闹。她的头枕在草花肩上歇气。草花累得直不起腰来,想把老额吉往上颠一颠,可是老额吉死沉死沉的。麻钱过来接替草花,他发现老额吉已经昏死过去了。

老额吉是在后半夜回光返照的。她突然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喊铁锤。大家都围过来叫老额吉。老额吉伸出手来把所有的人都摸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麻钱忙说,老额吉放心,铁锤没事,过两天就能回来了。屯垦队的意思就是想跟您借一点修渠的银子。如果您舍不得,我把磨坊和牛犋变卖了,银子是身外之物,您不要太往心上搁了。

老额吉对麻钱摆了摆手。之后她摸索着要麻钱的后背,麻钱背起老额吉,到银库看银子。老额吉趴在麻钱的后背上说,铁锤要是能背动我就好了。草花掌着灯跟进银库来,老额吉说,草花,你去吧。

银库里只有老额吉和麻钱两个人。老额吉没有摸她的银子,她抓过麻钱的手放在自己的皮袍子上说,麻钱娃。自从麻钱成亲后,老额吉就再没有叫过麻钱麻钱娃。这让麻钱想起他初进河套初进孟家,想起红格格,想起兆河渠,他心酸了。老额吉说,麻钱娃,你告诉老额吉实话,铁锤他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麻钱没想到老额吉会重提十几年前的事情。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额吉。

老额吉说,麻钱娃,你心里很紧张。你手心都出汗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告诉老额吉的。只是老额吉真的等不及了。

麻钱的眼睛潮湿了,他不想伤害这个有恩于自己的善良的老人。他说,老额吉,铁锤他是红格格的亲骨肉,这就足够了。您为了孟家已经鞠躬尽瘁,您就不要操劳过度了,您每天喝喝奶茶晒晒太阳,有我在,您还不放心吗?

老额吉叹了口气说,我眼睛瞎了,可我的心里亮堂着呢。孟生、板凳和你都不是铁锤的父亲。

老额吉,我对不起您。红格格死后,我必须得承担起铁锤父亲的责任,谁是铁锤的父亲我都不放心。我不放心您和铁锤,不放心兆河渠,老额吉您能原谅我吗?

老额吉伸出手来,麻钱身子凑过去,老额吉在麻钱的脸上摩挲着。突然她攥起拳头砸在麻钱的肩膀上。你要是铁锤的亲生父亲我的心里还舒坦些。我的红格格她心里有你。可你没有生我的铁锤。我的红格格让人糟蹋了。我到了下面怎么去见她的爹娘老子,我不能咽这口气啊。

娃,你要咬定铁锤是你的骨肉,老额吉会把真相带到棺材里去的,死了的人瞒不过去,对活着的人你要瞒下去。老额吉在她的腰里摸索了一阵,把一只钥匙塞进麻钱手里说,麻钱娃,我把铁锤和孟家交到你手里了,它也许会给你带来很多的麻烦,你一定要把铁锤抚养成人,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呀。

老额吉,钥匙得您拿着,您得好好活着,家里不能没有您。明天我就去和屯垦队商议,铁锤不会有事的,他们只是执意要借银子。我仔细想过了,把银子拿出来修了连环渠也好,大渠放在咱们河套上比银子放在银库保险。现在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早晚会到河套的,那个时候人的脑袋都保不住更何况银子呢?把银子变成渠,我不信他们能把连环渠搬走。

麻钱娃,你说得对,这些银子早晚是要惹祸的。可是连环渠再好,那不姓咱孟啊。

老额吉,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连环渠里流着孟家的银子,孟家给河套带来了水和麦子,老百姓会感念孟家。这不比银子更重要吗?这些银子放在这里仅仅是铁锤的一碗饭,可它放在连环渠里,后套每一家里都会有铁锤的饭碗。

麻钱娃,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老额吉看不见银子还是心慌。老额吉听你的,赶快想办法把铁锤接回来。你把钥匙收下,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老额吉,钥匙我不能收。您等着,我把铁锤接回来,您亲自交给他。

老额吉是在义和隆的鸡都还没有打鸣的时候咽气的。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老额吉会走。她让麻钱背着她到马圈里看了一遭,她摸着拴马桩子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她说,麻钱娃,我疼呀,我浑身疼。我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抱着拴马桩,头往上面撞,她说,麻钱啊,不要让铁锤骑马,永远不要让他骑马。麻钱知道老额吉疼什么。孟家的男人都是骑着马离开孟家再没有回来的。

后来她躺在炕上,她说,我疼啊,疼啊。她不再提铁锤的名字。铁锤是她心里最软的肉,碰不得了。喝下了三口红糖水,说叫焦老汉和黄米有话说。焦老汉扶着黄米来看老额吉,老额吉刚握住焦老汉的手就闭了气。

焦老汉哭得捶胸顿足。他们说好一起去见阎王爷的,咋就一个先走了。说话不算数呀。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得赶快想办法把铁锤弄回来。麻钱去屯垦队找范长官,范长官说,屯垦队是讲人情的,只是苗东家来领铁锤不合适,铁锤进屯垦队的审讯房与铁锤和苗东家没有关系。无奈之下麻钱只得和板凳说明原委。香酥二夫人在杨家已经临产,板凳神色紧张地在苗杨两家跑,他看上去是那么焦虑。

板凳说,屯垦队非要用铁锤这个秤砣拽走杨家的地产。兆河渠上游没有说法,本来杨家就断了一只胳膊,现在他们又要卸我的腿。

麻钱说,屯垦队向你提的条件你先答应下来,我想办法给你补偿。

板凳冷笑着说,义和隆都知道你是个仁义人,我知道你能补偿得起,铁锤叫你爹,孟家的银子在你苗家的院子里。

苗麻钱没有说话。他忍着。

老额吉和焦老汉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墙下,上面已经筑了燕子窝。焦老汉不让人们挪动燕子窝,把棺材盖子平揭起来又平放下去,好像有什么讲究。入殓时,老额吉穿了里外三层老衣,盖了五斤棉的被子,棺材似乎嫌小了。

可是铁锤没有回来。

第三天的凌晨,守灵的人听到棺材盖子呼嗒嗒地响,以为是老燕子下了小燕子。不一会儿棺材里传出声音。人们贴着棺材壁一听,微弱的声音在叫铁锤。

2

香夫人躺在热炕上歇息。太阳从六十四眼窗上筛进来,阳光让人慵懒。她把手放在突起的肚子上,这双全义和隆的女人都没有的修长细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腹中的骨肉。自从锦绣堂的郎中把了她和酥夫人的脉,按照她的意图,分不出香夫人和酥夫人的郎中随她单独进了厢房,说恭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之后,把脉时躺在绿帐子里的香夫人心里就结了一块病。这是她第三次怀胎,凭经验她也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个男胎。如果妹妹小酥怀的也是男胎,那皆大欢喜。可小酥又要生个闺女。郎中从苗家走后,妹妹小酥急着想知道自己腹中到底怀的是什么。就在那一刻,香夫人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说,妹妹怀的是男胎。可是她转过身去,突然觉得有一个地方很疼,像新拔了一颗牙,空空荡荡地疼。说实话,她马上后悔了。她开始还怀着侥幸的心理,郎中是人,是人就有看错的时候,也许她和妹妹怀的都是男胎。她开始观察小酥的妊娠反应,让她失望的是小酥说她的感觉和怀果果木木时一模一样。处变不惊的香夫人沉不住气了,再一次请来锦绣堂的郎中,她躺进红帐子,小酥躺进绿帐子。可锦绣堂的郎中说,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

但是一经香夫人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回头的。她开始准备下一步的事情,那就是她们要同时分娩。

香夫人怀着一个母亲对亲生骨肉的深情,她的手几乎不离开她的肚子。她知道,一旦她的胎儿脱离母腹,这孩子就不是她的了。就这样她睡着了,她做梦了,又是一个奇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