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金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没困难。”
我微微一笑说:“叶老板,你要是没困难是不是就可以还钱了?”
叶金根一下子叫我噎得半晌说不上话来,也不再理我,蹲在地上抽闷烟。这时,从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怀里抱了一个看样子只有八九个月的男婴。她刚出来,房里又冲出四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子。
我一看,就说:“叶老板,这是老板娘吧?她们都是你的小孩?”
叶金根也不理我,过了一会儿,他老婆在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又端上几碟小菜和一锅白粥。几个小孩子立刻围上去吃起来,叶金根老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金根,又看了看我说:“这位先生,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吃点儿粥?”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不像叶金根有浓浓的潮州乡音。
我说:“不用了,不必麻烦,能借个大一点儿的碗再搞一点滚水给我吗?”
叶金根老婆连说没问题,进屋拿了一个硕大的瓷碗和一瓶热水递给我。我从包里拿出方便面,撕开放在碗里,倒进热水,然后端着碗,坐在叶金根家院门的门槛上,慢慢吃起来。
叶金根家院外是一个小巷,不时有人走来走去,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叶金根家的门槛上吃东西,都不禁好奇地看一眼,到后来干脆围上来十几个人。
围观的不时有人在用潮州话和叶金根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反正我就按自己的节奏,在那里慢慢地吃,我知道,我吃的时间越长叶金根便越难堪。
我吃完方便面,把碗送到叶金根家的厨房洗干净,再把他小孩子吃过的碗也顺便洗了,这才走到院门口找个小竹凳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一会儿,叶金根的小孩子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只剩下他老婆怀里抱着的那个。叶金根一只手拿着香烟,一只手插在腰上在门口踱来踱去,还不时地与围观的人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懂。
过了一阵子,一个老人上前和我搭话:“你是干什么的,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老人的普通话说得还不错,我赶忙递上名片说:“我是龙岗财经公司的,叶先生是我们的大客户,领导叫我来看望他。”
那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用潮州话和围观的人说了几句,就这工夫,我分明感到他们看我的眼光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了。接着那老人又和叶金根低语了几句,但他似乎很生气,激烈地和老人辩驳着,然后又打起电话来。
这时,老人走过来又对我说:“你就一个人来讨债真够大胆的,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我劝你快走吧,要不然你会吃亏的。”
我笑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来追债他还敢杀了我不成?”
老人见我很坚定,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外面闯进几个年轻后生,一看就是些混社会的烂仔,他们嘴里嚷着:“什么人,敢在我们的地头上搞事?”
我没出声,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不过是大喊大叫给自己壮胆罢了。
其中一个烂仔看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便走到我跟前对我吼道:“怎么?就是你?东北佬?”
我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来执行公务的,不是来搞事的,你要是知道情况,请你不要采取不正当的手段,如果你不知道情况,那麻烦你弄清楚再说,不然对你没好处。”
那烂仔手往腰间一插,大咧咧地说:“我不管什么公务不公务,兄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给我个面子?”
我冷笑一声:“给你面子,你是什么人,这么大面子?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
那烂仔嘿嘿地怪笑了一下:“我是什么人,难道你没听说过金石五虎吗?我就是老大,叫马列余,金石归我管。”
我哼了一下:“归你管?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金石五鼠一手遮天!你想怎么样?”说话间,我已经退到叶金根家的窗边,因为我看见那里有半瓶没喝完的啤酒。
“小北佬,敢骂我们金石五虎,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看看!”马列余手一挥,其余几个人慢慢围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随手抄起啤酒瓶,用力击向自己的头。啤酒瓶一下就破了,碎片四溅,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掐住马列余的脖子,把半截酒瓶抵在他的下颌上。整个过程大概不到两秒,其余几个烂仔没料到我会如此行事,见他们老大被我控制住,谁也不敢再上前。
一时间,院里院外的人都给镇住了,我怀里的马列余瑟瑟发抖,倒真成了老鼠,他那几个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小兄弟也不敢出声,似乎怕一喊,我手里的半截啤酒瓶就会插到马列余的喉咙里。
“老大,老大,你别激动,都怪我们兄弟有眼无珠,老大消消气。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兄弟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叶老板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有仇家来家里捣乱,叫我们兄弟出出头,没想到得罪大哥您!”马列余在我怀里颤抖着声音说。
“叫你的人退到大门外面去!”
“快……快!你们都滚到外面去。听老大的,谁也不许乱动!”马列余连连叫道。
这时,我见叶金根和他老婆也想趁此机会往外溜,就大喝一声:“叶金根,你他妈的给我老实待着,你要敢乱动,我的手可没准儿啊!”
叶金根和他老婆只得站住,马列余又哀求道:“老大,你把我放了,我兄弟拿了茶水费就走人,再也不趟这趟浑水。”
我说:“放你可以,如果你和你的人再捣乱怎么办?”
马列余急急忙忙又说:“绝对不敢了。”
我想这么多人看着,估计他们也不敢再乱来,就把半截啤酒瓶扔到一边,放开他说:“你走吧。”
马列余挣脱开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嘴里说:“就这么算了,以后我还怎么混!”说着便向我扑来。我其实早有防备,向旁边一闪,顺势一脚踢在他的下腹部,趁着他疼得弯下腰的时候,又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向墙上猛撞两下,接着又一脚将他踹倒,指着又想扑上来的几个人喝道:“谁敢进来我就宰了他。”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忽然响了,接起来却是桑川,不等我说话,他张口就说:“兄弟,你要救救老同学,我死定了,没钱交房租,你要给我拿几百块钱。”
我低声说:“我现在有事,有空我打给你!”便放了电话,谁知他又打过来,张口就说:“你要快点儿啊,我就要挺不住了。”我一脚踩着烂仔,一边说:“我现在有事,你不要再打了,我有空会打给你的!”
桑川的电话搅得我心神不安,但让我忽然想起辜总给我的纸条,看来今天的事情不会很容易解决,不找人帮忙,这些烂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我拨通了电话,自我介绍说是辜正洪的手下,现在被一些烂仔纠缠,对方立即问我在哪里,我说了地点,他说二十分钟赶到。
脚下的马列余满脸是血,不敢再挣扎,叶金根和他老婆在一旁发抖。我估计他们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东北人会如此凶猛,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
刚才劝我不要吃亏的那位老人进院子打圆场说:“这位先生,大家都是朋友,不要为一点小事搞得不愉快嘛。”
我说:“老人家,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您是看到的,我没办法,是他们逼我出手的,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他亡!”说着我用手一指叶金根。
老人用潮州话和叶金根又说起来,我看脚下的马列余不再反抗,就拉他起来叫他蹲在墙角。正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警笛声,没多久一个穿便衣的彪形大汉带着两个警察走进来。让我逼到墙角的马列余眼睛一亮,立刻带着哭腔喊道:“林队长,你可要救救我啊,这个东北佬打我。”
那林队长根本不看马列余一眼,直接走到我的面前问:“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吗?”
我说:“是的。”
他又问:“怎么回事?”
从他的口音我听得出他应该不是潮州人,便简单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下。他听了以后没说什么,转过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马列余,对他说:“小马,他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烂仔从口袋里拿出烟给几个警察点上,用潮州话叽里咕噜地说起来,我听不懂,但明显看出林队长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马列余说完以后,林队长又问叶金根:“叶老板,你说说情况。”叶金根立刻像见了祖宗一样哭天抢地地说起来。我知道这个姓林的警察不会对我不利,借这个机会找了盆水洗了洗脸,这一洗我才发现,我照自己头上砸的那一瓶子其实把自己的头也砸破了,不过还好没流多少血,现在已经干了。
我把自己洗干净以后,叶金根正好说完。林队长又叫同行的两个警察询问了院外看热闹的一些人,包括那个老人。几个人交换了一下情况后,林队长把叶金根叫过来,对他说:“叶老板,你平时在整个村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这么不晓事理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大老远从鹏城跑来找你要钱,你不给,还叫人来打架,太不地道了吧?”说着,他又转向马列余,“你更不地道,不问青红皂白就帮人打架,人家放了你,你还暗下黑手,我都替你丢脸。”
接下来他用手一指我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这是我鹏城老大的人,谁要是敢再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对他不客气。”
我大吃一惊,这林队长说话怎么这么样子,不像个警察,倒跟黑社会似的。
就听林队长对叶金根和马列余又说:“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你们准备怎么办啊?不给个说法,我是要带你们回去调查的!”
叶金根忙点头说:“我一定给林队一个交代,抓紧时间筹钱,这几天我一定把林队的人招待好!吃住我全包了。”
马列余也彻底没脾气了,央求着说:“林队,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这么着,中午我摆和头酒,林队你和你的两位兄弟,还有这位鹏城老大务必赏光啊。”
林队长点点头,转过身来看着我说:“兄弟,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我忙说:“满意满意,不过,和头酒就免了。”
林队长说:“免什么免?马列余,你今天的酒一定要有场面,村里的头面人物必须全到,少一个都不行!”
马列余赔着笑:“一定一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血迹还在,看起来很滑稽。
叶金根和马列余灰溜溜地走了,林队长和两个同事这才拉着我坐在院子里喝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功夫茶,每个人每次只能喝一小盅,而且那茶苦得不行,叫我这个从小只能偶尔喝一点茉莉花茶的北方人实在有些不习惯。
四周的人基本都散了,只有叶金根老婆和马列余手下一个马仔伺候我们喝茶。林队长笑着对我说:“其实,昨天你来之前,我已经接到辜总的电话了,他叫我接应你。谁知道你这么快就摆平他们了,看来辜总这回是选对人了。”
我说:“哪里,要是没有你及时到来,我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对了,你怎么对他们说我是你老大的人呢?”
林队长哈哈大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在这个地方,民风比较彪悍,自古以来就是民不怕官。当初为什么能在这里搞农民起义,和民风有很大关系。在这个地方,我们当警察的光和村民讲法律,他们会认为你软弱无能好欺负,所以既要和他们拉关系,又要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子,跟他们绝对不能客气,这样他们才会服你,尤其像你我这样的外乡人,就更不能在他们面前怂了。”
我说:“你不是本地人,那你潮州话怎么这么好?”
林队长说:“我出身是客家人,所以从小就开始学这潮州话,一般人没个十年八年是搞不懂的,要不潮州话怎么叫学老话呢?意思就是说,学到老你都搞不明白。”
我钦佩地说:“看你在村民中的威信很高啊。”
林队长又笑:“威信是靠打出来的啊!你不要以为我是黑社会,其实我时刻不忘自己肩上的责任,只不过是在这种地方工作,就要有适合这里的办法。比如说今天的和头酒,实际上就是给他们点压力。给面子咱们不必说,我想你是明白的。压力是什么?你一两天是不可能拿到钱的,所以还要和他们打交道。喝了这酒,村干部就得私下告诫自己的村民不要对你不利,叶金根就会觉得自己欠人家钱弄得全村不宁没面子,马列余他们知道你是我老大的人,就会对道上的人说这事,那么其他人也不会再接叶金根这单生意。”
看着林队长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事,我忽然对警察这个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以前我对警察是有偏见的,现在看来其实警察有时所做的事情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因为他们的职责就是保一方平安,不管用什么办法,平安才是硬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