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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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菜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几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旰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今天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凤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太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干一杯!”同尚炯对饮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

金星连连点头:“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倌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鱼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

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摔,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哈哈哈哈……”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入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白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

背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地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春出来后,两人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也有不少妇女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写的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