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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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地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

他们在崇文门内吃了汤圆,歇歇脚,继续往灯市走去。等到了东单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简直无法前进。他们用力挤了一阵,看看不容易挤到灯市口,便从金鱼胡同穿过来,在八面槽和东安门大街看了看,从皇城南夹道转到东长安街。尽管所谓“九衢灯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热闹的部分没有看,但尚炯已经为那些竞奇斗胜的彩灯惊叹不止。在东长安街上走着时,他听见走在前边的两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谈话。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问:

“听说因为万岁爷圣情寡欢,宫中今年的灯节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确否?”

“我也听说如此。”戴方巾的叹口气,感慨地说,“在往年,每逢灯节,宫眷与太监都穿灯景补子蟒衣,并于乾清宫丹陛上安放牌坊灯,于寿皇殿安放方、圆鳌山灯。崇祯元年,宫中的灯节特别讲究,牌坊高至七层,鳌山高至十三层。目今国步维艰,当然不能像往年那样了。”

老者也感慨说:“国家愈来愈穷,自然是今非昔比。听说崇祯初年,宫中有珍珠灯,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颗珍珠有一分多重;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复缀以小珠流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据说一共有四十九盏。宫中各殿都有极贵重之彩灯数盏。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全有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紫禁城中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遇宫女成群嬉耍,碰落几盏,顷刻间就有太监拿新的换上。如此太平豪华景象,转眼间已成陈迹!”

尚炯用肘弯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脚步,小声说:“不要说宫中的珍珠灯,就以前天我在灯市上所见铺子里卖的那些灯,有一百两一架的,有数十两一盏的。一灯之费,可活数口之家。真不愧繁华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玩灯的人们只知安富尊荣,何尝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长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时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谈了一阵。他苦劝金星暂留京师,将来同他一起动身;如金星怕家中悬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资不须金星费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谊,只得同意。两人并商定二月下旬离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医生谈过宋献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从北京赶往太原去经纪一位朋友的丧事,他们路过太原时也许能同他遇见。医生正想替闯王物色天下人才,对此更加高兴。

金星回到寓所,已经三更过了;虽然腿脚很困,却没有一星睡意。想着中原局面不久就要大变,李自成的种种不凡,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静。像一般孔门读书人一样,他相信《易经》的卜卦,自己会文王课,也会邵康节的梅花数。现在夜静无事,他洗洗手,坐在桌边,用三个铜钱占了一课,得“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阵,仿佛预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来到,随即兴致勃勃地摊开猜灯谜得到的白纸折叠扇,挥笔写道:

大火流金,

天地为炉;

汝于是时,

伊、周大儒。

北风其凉,

雨雪载途;

汝于是时,

夷、齐饿夫。

噫!

“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

惟我与尔有是夫!”

写毕,他念了一遍,认为方孝孺的这首《扇子铭》很能够说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为伊、周,要像孟子所说的“兼济天下”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八宝印泥,在题款下边盖了一颗小印,又在铭文前边盖一颗闲章,刻着“淡泊以明志”五个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箱里,熄灯就寝。但是过了很久,直到听见鸡叫,他还在胡思乱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们从北京动身了。因为娘子关和倒马关两条入晋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骚扰,他们干脆出居庸关,走阳和、大同入晋。金星因为这条路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道和边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远近,关山形势,一一记了下来。每到一个重要地方,他总是用鞭子指着告诉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尤其是关于对蒙古也先的战争,土木之变,他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并时时流露出不胜愤慨的情绪。这些谈话使尚炯十分惊佩,简直不明白一个长期住在内地的人何以对边塞情形如此留心,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说,“我要想尽办法劝他同闯王一晤!”

不过半月,他们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脚上尘土,洗过脸,就一起去找宋献策。在太原府城隍庙前住着一位医生名叫袁潜斋,是河南开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贡分发山西候缺,后见天下大乱,无意在官场浮沉,遂以行医糊口。这位袁医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宋献策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太原就是为经纪他的丧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问到府城隍庙,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门楼,果见门框上还钉着一块朱漆木牌,上写着“大梁袁寓”,两扇门关得很严。敲敲门,没人答应。询问邻居,回答说正月间从北京来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丧事,已于三月初送灵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胜怅惘,叹息而回。

他们在太原休息三天,继续赶路。等他们到了平阳,王德已经从家乡回来在那里等候两天了。他向主人报告说,自从金星往北京去后,王举人有点心虚,害怕把事情闹大,经周拔贡和朋友们从中调停,答应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说,“把大相公叫回宝丰,忍气吞声,同他和了。”

“怎个和法?”

“少不得治席请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举人面前低低头,赔个不是。另外卖了一处庄子,拿出八十两银子打扫衙门。”

金星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账!没想到小畜生这样骨头软,没有出息!”

“这全是奶奶的主张,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宁折不弯,同王举人一拼到底。”

金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张,他不能再骂儿子牛佺。过了半天,他又问:

“另外呢?关于那个死的?”

“叫咱家重新请了一百个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场,替死的人念经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叹两声,低下头去。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王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出口,就问:

“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奶奶不叫我告诉你老人家,怕你生气。”

“快说出来。”

仆人吞吞吐吐地说:“王举人一心要讹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炉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着既然他存心讹咱,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刀把儿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个祸根,不如给他,从此心净。奶奶气得流着泪,心一狠,牙一咬,说:‘把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他!咱以后永远离开宝丰,少受欺负!’”

金星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打颤,抓起来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骂,但是叫不出来,呼哧呼哧喘气,在屋里来回走着,脚踏得铺砖地通通响。尚炯听见他摔茶杯子,从院里走进来,看见他如此气恼,连忙问:

“启翁,莫生气。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讹我的这两样东西!”

尚炯摸不着头脑,又问:“到底为着何事?”

“我现在气得说不出来,随后谈吧。唉,光甫,我,受尽欺负,简直要把肚皮气炸!”

“天色还早,咱们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没有回答,又来回走了几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气冲冲地问:

“家里还有别的事情么?”

仆人说,他来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回卢氏了,宝丰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房子,照管庄子。金星点着头小声说:

“搬得对,搬得对。”

“奶奶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早就该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问家里事情,转向尚炯说:“走,光甫,咱们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去。”

他们走出平阳西门,信步来到汾河岸上。在渡口旁边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见牛金星的脸色仍很难看,劝解说: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有个宣德炉给王举人讹去了,虽说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为这点事气坏身体实在不值。将来有报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声补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须你牛****动动小指头,就叫你的仇人跪在你脚下求饶。到那时,你愿意怎样报仇就怎样报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远。”

金星不觉小声问:“不远?”

“等麦后我们来到河南,我包管你能报仇。眼下让他们横行去,‘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何况只用等几个月?气坏了身体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这口气实在难忍。其实,弟平日对古董并不看重,只是这两件东西是先父遗物,弟虽不肖,何能将先父遗物拱手送人!王举人趁弟不在家,贱内怕事,讹诈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报,弟将无面目见先严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炉,还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万历初年先严在北京候选时在古董铺中买的,为马勋所制,上有文待诏的书画,先严甚是宝爱,目前文待诏的书画不难见到,马勋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几行跋语是先严手泽!”

“请放心,不要多久,这两件东西定会完璧归赵。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报,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迁回故乡,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陕一游?”

牛金星没有回答。他的心中仍很矛盾,既想同闯王一晤,又担心万一将来大事不成,身败名辱。此外,李自成并未“三顾茅庐”,也未正式礼聘,仅仅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去到商洛山中,终觉心上有个疙瘩。但是他又想着自己已快四十五岁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郁闷以终?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忽然不胜感慨地叹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尚炯问:“老兄想好了么?”

“我还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决定。”金星慢吞吞地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多大道理。

“贵价刚回,府上情形,兄已尽知。如怕令嫂夫人悬念,可差贵价明日回府,就说足下安抵平阳,顺便往西安访友,不日返家。这样,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语,心中盘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对去商洛山中仍有犹豫,弟不敢勉强。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时机,前往一游,岂不比闷居深山为佳?”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几天,看一看名胜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暂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听说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驾临山中。你们见过之后,弟亲自送兄回卢氏,决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说,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