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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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拴被她说得满心舒展,像熨斗熨的一般,把害怕冒风险的心思驱散到爪哇国了。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咱们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八代只会出拉鸡贼、强盗、小偷,还出你这样的神婆子,从来连一个芝麻大的官儿没出过,难道到了我这辈儿会改变门风么?”

“好侄儿,常言道:六十年气运轮流转。谁敢说咱马家不能够改变门风?咱马家祖宗八代没出过排场人,轮到你捞到印把子,这就叫粪堆上生棵灵芝草,老鸹窝里出凤凰。”

“罢,罢。三婶儿,我说不过你。你真是女苏秦,凭这一张嘴就能挂六国相印。我只好甘拜下风,听你指使。下一步怎么走?”

马三婆不急着回答,在心中盘算着,用破蒲扇赶走了腿边的一个蚊子。停了一阵,她的眼睛里流露着狡猾的微笑,说:

“二拴,据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恼。你说对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恼?”

“你要知道,人们笑有几种,恼也有几种。他这是皮恼骨不恼,装样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恼,就不会给你五钱银子。这分明是骂了你再抚慰你,一擒一纵,又推又拉。你想,对么?”

“不敢说。”

“你说他踢你一脚,可踢得很重么?”

“不重。”

“这就是了。他拔出宝剑也好,骂你也好,踢你也好,据我看,都是做的样子。要是他真生气,还能轻饶你?不说他一脚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来。再说,他骂你是奸细,却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营请功,轻轻把你放过。他厉颜厉色地骂过之后,又告你说他决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这,这,难道不是故意把后门掩一半,开一半,不完全关严么?”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却故意说:“三婶儿,你怎么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你三婶儿。”

“你难道袖藏八卦?”

“我虽不袖藏八卦,可是在大江大海中漂过十几年,经多见广,看事情入木三分。如今官兵大军压境,王吉元要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对你先给杠子,后给麸子,要你老实点替他出力。娃呀,这是什么事?你乍然一说,他岂肯贸然交底?”

二拴笑着点头,说:“三婶儿说得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经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迟,你得趁火打铁,抓紧时机,再拿话挑他一挑。”

“我还敢拿话挑他?”

“当然敢。他现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里话,据我看,第一怕没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闯王的耳目多,万一露了风将死无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点头说:“嗯,嗯,好三婶儿,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脏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样,和和气气的,不故意疏远你,这件事就有对半以上成功啦。你记着,暂不要对他再提投诚一个字,故意把绳子松一松,看他下一步。该吞钩的鱼终会自己来吞钩,用不着钓鱼人把钩子往它嘴里塞。要是他还像昨日一样,单独带你一个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谈私话,即令他自己不提起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谈到目前局面时忽然锁起眉头,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儿,我的娃呀,这就是说,树上的桃子已经长熟,等着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这事,怎么办?”

“你平日一肚子鬼,并不缺少心眼儿,怎么没办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地干坏事怎么那样在行?那样有办法?”

“嘻嘻……”

“你别嘻嘻。你在外边做的事,能瞒住你妈同你媳妇儿,别想瞒住我。我现在不同你谈这个,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见他那样,也只可旁敲侧击,若有意若无意地拿话挑逗,不可直然点破题。”

“三婶儿,你说得真好,以后呢?”

“等一天以后,他自己会忍不住拿话探你的。到那时,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要再害怕,赶快把钓竿猛一提,这条大鱼就扑楞扑楞地到你手里啦。”

“好吧,我照着三婶儿的话去办。”

“还有,他看你人微言轻,肩膀窄,挑不起重担,即令他松动口气,也不会爽利地答应反正。你这时就得说出来宋寨主,劝他同寨主私下会面。宋大爷当面说句话,不愁他不凭信。至于以后如何用计袭破闯王老营,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爷同他当面谈,你甭管。”

“对,宋寨主轻轻咳嗽一声,比我马二拴打个炸雷还响。”

马三婆给侄儿几钱碎银子,说是宋寨主赏的酒钱;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赏。她又嘱咐几句,叫二拴快走。当二拴走出茅屋时,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门槛里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啊,我忘记一句重要话。虽说王吉元准会投诚,也要防备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着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碍手碍脚,也免得他出卖了你。”

中元节这天下午,马三婆骑着大叫驴来到宋家寨。

宋文富正坐在书房中,小声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贵带几个刀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到二十里铺迎接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老爷。等文贵走后,他匆匆地走回内宅上房。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谈论少爷的病。宋文富坐下说:

“马三嫂,官军大举进剿即在眼前,抚台大人急于要知道咱们这边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诚的事不能十分确定,我就不好对抚台大人回话。”

马三婆笑着说:“请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会率领射虎口的二百人马投诚,他还情愿串通李闯王老营中弟兄,临时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住在老营寨中的大小贼首一网打尽,交给你宋寨主去献给朝廷请封侯之赏。”

“马三嫂,这是军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对我说话务必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开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爷!你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堂堂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面前开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问你,你不是说王吉元还在漫天要价,未必肯马上反正么?”

“买卖看行情,早晚价不同。如今大军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赶快替自己寻条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说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谈,口气已经变了,答应投降,还说他情愿串通老营的守寨弟兄做内应。只是他想的官大一点,钱多一点。只要抚台大人以商洛山大局为重,为着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钱两个字儿上莫太小气,答应了他,他就会全心全意倒向咱们这边来。”

“他想要什么官?”

“他说,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须给他做个参将的官,外给他五千两银子。”

“仍然是漫天要价!”

“乱世年头,朝廷赏他做参将还不划算?”

“小贼毛子,在闯贼手下才不过是一名小校,怎能一步就做到朝廷参将?”

“将相本无种,小贼毛子只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为什么不能做将军?寨主呀,他能够献出射虎口,赚开闯贼老营,帮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抚台前竭力保荐,赏他做个参将,外加五千银子。”

宋文富沉吟说:“这个……是他自己要这么大的价钱?”

“寨主,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是我马三婆想做参将?可惜我没有生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