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富笑一笑,说:“我不是疑心你马三嫂帮他要价,是想着这样大的价钱,我不好向抚台大人吐口,也不会蒙抚台大人答应。”
“唉!舍不得兔子逮不住狼。为了赚开闯贼老营,官职什么的,我看你们就不必钉是钉铆是铆的啦!再说,只要许了王吉元,买他个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会稳做大官!即令攥不到总兵印把子,拿到副总兵印是顺手牵羊。大奶奶,你说是么?”
寨主奶奶满心高兴,但她故意叹口气,摇头说:“他如今已经讨了两个小老婆,还闹着要将一个丫头收房。等他做了副将大人,不知得讨多少小老婆,还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赶快望着马三婆说:“今晚巡抚行辕有人来,让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一更以后,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自豫从商州来到了。他是进士出身,曾做过一任知县,因赃被劾,丢了纱帽。后来花了几千银子,在吏部买了个候补知州,分发陕西候缺。丁启睿因他是归德同乡,邀他来行辕帮忙。自从派他同宋文富两次接谈以后,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认为只要能够买动王吉元投降,从宋家寨直捣李自成老营,建立奇功,莫说知州,实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亲来宋家寨。他自认为官运如何,决于此行。
听宋文富谈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后,刘赞画带着老谋深算的神气想了片刻,慢吞吞地问道:
“目前军情紧急,马三婆经常来到宝寨,难道能够瞒得住闯贼的耳目么?”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着,说:“请刘老爷放心。一则闯贼和几个大头目都在病中,二则马三婆平日常来敝寨,所以尚不会露出马脚。射虎口由王吉元驻守,只要他不泄漏,别人谁会泄漏?”
“不,凡事以缜密为佳。虽说闯贼等均在病中,但听说贼妻高氏也不容易对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计,假意投降?”
宋文富心中稍微一动,想了想,笑道:“不会,不会。高氏虽然甚是精明,但近来内外大事都得她操心,每日筋疲力尽,暂时还不会留心到马三婆身上。”
“宋寨主,自古兵不厌诈,可不要上当啊。”
“请刘老爷放心。贼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担保王吉元并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当向抚台禀明,予以自新之路。至于官职,顶多给个千总,外赏两千银子。你想,翻山鹞高杰投诚后才做到游击,他系无名小贼,何能与高杰相比?”
宋文富笑着说:“倘若抚台大人珍惜国家爵禄,执意不肯给王吉元一个参将职衔,此事就难办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纵有众多练勇,莫想攻进射虎口这道天险,更莫说袭劫闯贼老营。官军与李自成一旦交战,文富无路效力,只好作壁上观了。”
刘赞画笑一笑,说:“兄台为王吉元讨参将职衔可谓尽心帮忙!”
宋文富说:“阁下误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说话,实是为商洛山中大局着急,也为抚台的前程担心。”
“如何说丁抚台的前程?”
“请刘老爷不必瞒我,有些机密事在下也略有所闻。听说十天前制台与抚台两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责令两大人迅速进兵,务期将商洛山中残余流贼一鼓荡平。请你想想,如这次进剿又无结果,丁抚台的乌纱帽能保得住么?恐怕还有不测之祸!”
“皇上陛下的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安、商州两地缙绅中,文富尚有几位亲戚、世交,衙门中的大事岂能瞒住在下?此次进兵胜利,对抚台大人有大大好处,对刘老爷也有大大好处。否则……”
刘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价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价。但是如不对宋文富再作让步,今夜就会不得结果,而总督和巡抚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虽然总督和巡抚也檄令从蓝田进兵的将领设计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门谷山寨的杆子头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齐心,而且那地方离李自成的老营过远,不像王吉元投降后可以致闯王死命。由于总督和巡抚给了他权宜处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阵,忽然说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职和赏银,由兄弟大胆承担吧。只要他实意投降,答应献出射虎口,可以给他做游击将军,外加赏银三千两。倘若能袭破闯贼老营,不管能否活捉闯贼夫妇,都将另行叙功,额外重奖。至于老兄有意要个副将职衔,实授商州守备,弟已与抚台谈过,抚台也问过了制台,已蒙两大人答应,保奏老兄以参将衔实授商州守备。本朝定制,一州守备没有挂副将衔的,挂参将衔已经够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备,虽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权在手,实为一州之主,连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马首是瞻’。请恕我说一句粗俗的话,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毕,哈哈一笑。
宋文富心中满意,说:“王吉元那边,我当尽力劝说,想来可以真心投降。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国恩,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决不贪一官半职。能够实授商州守备,使文富有职有权,容易做事,也只是为保卫桑梓着想,至于挂何等官衔,无足计较。”
客人连连点头:“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样,淡于名利,只是处此乱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说:“抚台还是担心,单有足下率领的乡勇进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贼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贼老营,致其死命;最好让官军假道宝寨,同乡勇一同夺取闯贼老营,方不致万一贻误戎机,影响全局。”
宋文富顿时摇一摇头:“此事前日已拜托刘老爷回禀抚台大人,断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军洗劫,烧杀奸掳甚于流贼,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让官军假道,父老们也不肯同意,所以这话请不必再提了。”
客人恳切地说:“我此次动身来宝寨时,抚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军一千人假道宝寨,定然秋毫无犯。抚台愿作担保,万无一失。”
“目前将骄兵惰,军纪败坏,故百姓不怕贼而怕兵。他们连朝廷老子的话都不听,岂肯听巡抚的话!万一敝寨重遭兵灾,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见寨中父老?”
“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么官军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过如何?”
“弟虽是武科出身,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纵然想做虞公,无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宋文富捋着短须哈哈一笑,又连连拱手说,“万恳刘老爷俯谅苦衷,在抚台大人面前代为婉言禀明,不胜铭感。”
客人也只好笑笑,说:“足下将官军假道宝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连夜回城,请示抚台之后,一二日内当重来宝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议。”
刘赞画连夜坐轿子回城复命。他上两次来,宋文富都有厚礼相送,这次送礼更重,除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外,还送了几件名贵字画和古玩。刘赞画一再推辞,却使眼色给一个跟随仆人收下。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书房,将好消息告诉了前来问信的宋文贵,转回内宅。大奶奶还没有睡,愁眉苦脸地对他说起儿子痨病加重的事,担心凶多吉少,挨不过秋后,抱怨他不很挂心,没说完就滚下眼泪。他望着大奶奶,却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高兴地说: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