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不得插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有三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呼:“是闯王!是闯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阴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乱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清楚那匹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得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远便被最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拥着他向庙前走去。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插手礼,质朴地说了一句:
“闯王,你病好啦。”
李自成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心中同样激动,向全场望了一遍,笑着说:“弟兄们,官军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会来,害怕个屁!”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见这说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做个小头目。”
“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说毕,他又望着大家,“大伙弟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得很对,打仗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个改天换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倘若没有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天大本领,也是孤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向大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么?他把此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平日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孝心,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你是怎么过了射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从这里往麻涧,要比从老营直接去多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实病好了。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能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留在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一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崇祯年间,黄钱和皮钱在市面的实际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崇祯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祯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铸造,“崇祯通宝”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祯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祯通宝”也很少,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经见过这奶孙二人。他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人烟稠了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们这一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个子一样,可是死得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怀中一乍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乖乖别哭,别哭。你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你还哭!瞧,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他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五六里远时,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在察看这一带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不禁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