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仍然密云不雨。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离开老营,去商州附近察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昨夜因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上午又去探望正在发烧的高一功,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吵声惊醒了。
争吵声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忽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之前,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说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饭走。”
闯王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水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喉咙眼儿冒火。”
堂屋门后的大瓦壶里盛有甘草桔梗茶,壶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闯王随手把瓦壶提来给王长顺,说:“喝这个,也是凉的。”王长顺不用小碗,双手抱起大瓦壶,探着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茶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扑嗒扑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壶甘草桔梗茶喝干了才痛快地嘘口长气,放下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说:
“有这么一壶冷茶,给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王长顺正要向闯王禀报一个重要军情,忽然从老营外传过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看见中军吴汝义匆匆地走进院来。闯王说:
“长顺,你等一等,让我先听听子宜的禀报。你不要动。我同子宜谈的话不怕你听。”他转向走近来的中军问:“子宜,眉目如何?”
昨天上午,吴汝义和马世耀奉闯王命离开老营山寨,同本地起义头领牛万才、孙老幺等分头奔走,号召老百姓随闯王抵御官军。从昨天中午开始,从老营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约二十多里以内,山路上奔着急使,村子里敲着铜锣,荒山僻岭中间到处飞送着粘有鸡毛的传单。尽管商洛山中人烟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黄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几个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随义军打过仗的,从中挑选了四百人,由孙老幺率领,连夜动身,开赴白羊店。又经过严格挑选,留下一千二百人,连同那已经开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统称为义勇营,由牛万才和孙老幺做正副头领。吴汝义和马世耀帮助牛万才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整编好,确定了大小头目,忙了一夜。早饭以后,马世耀留在义勇营中,吴汝义奔回老营复命。
听了禀报,李自成十分满意,说:“近几天谣言很多,光吹嘘官军如何势盛,咱们如何势弱。你嘱咐牛万才们,好生把弟兄们的士气鼓得足足的,莫听谣言。咱们虽然人数少,可是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上下一心,绝不会叫官军占了便宜。”
吴汝义说:“谣言确实很多。昨天不知是什么人造的谣,说你的病又重了,烧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
“你没有对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说了。可是谣言太盛,大家看不见你的面,总不肯信。”
“看起来我得骑马到各处走走啦。唉,你们总是不让我骑马出寨!”
“老神仙昨晚还对夫人和我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病没有完全好,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劳累。他说,大病之后,劳复了不是小事。他还说……”吴汝义没有说出口,苦笑一下。
“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即令商洛山守不住,也要让你坐在轿子里,大家保护你突围。”
自成用力将脚一跺:“胡扯!你们就知道听子明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听他的!你现在就去新弟兄们那里,告诉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啦。传下去我李闯王的话:莫说是郑崇俭老狗亲自来,即令是老天爷叫天塌下来,我也能率领将士们把天顶起来,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吴汝义走后,闯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长顺笑着问:
“老王,你要告诉我什么军情?”
“闯王,咱们的军心有点不稳啦,你可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军心有点儿不稳?”闯王小声问。虽然他对全军的情形相当清楚,猜到了王长顺的话头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惊疑。
“昨天我去清风垭给黑虎星的人马押运粮草,在他们那里住了一夜,听那里的弟兄们私下嘀咕,说有人得到确实音信,黑虎星不回来了。闯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将士也会拉走。在目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大意!”
闯王没有马上说话,心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含着微笑问:“长顺,据你看,黑虎星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来了。”
“怎见得?”
“俗话说老鸹野雀旺处飞。如今他看见咱们困在此地,有翅难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来。”
李自成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在认真琢磨着王长顺所说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带回来的三百人,近来驻扎在老营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风垭,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一个险要山口。一个半月前,黑虎星因见闯王的义军半在病中,能作战的人员太少,禀明闯王和高夫人,跑回镇安县境,号召众家杆子共约一千五百多人来投闯王,驻扎在石门谷,又名石门镇。这地方属于蓝田县境,距李自成的老营将近一百里,是抵御蓝田官军从北路进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门户。这新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名义上由黑虎星率领,实际上他交给两个同他换帖的杆子首领窦开远和黄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亲害病,重回镇安家乡。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子,商洛山中的处境越艰险他越会回来,只是他至今没有派人送回音信。近来由于黑虎星杳无消息,驻扎在清风垭的三百名弟兄纷纷猜疑,军心浮动。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闻,王长顺的报告证实了确有其事。他近来还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军纪很坏,不听从窦开远的约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于六天前命令驻扎在大峪谷的****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门谷,与杆子协同防守。现在听了王长顺的禀报,他既担心南边的清风垭,也担心北边的石门谷,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着微笑说:
“长顺,你莫要隔门缝看扁人,也不要听信清风垭弟兄们的胡言乱语。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说他几天内就会回来。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还是黄铜。”
王长顺快活地说:“既然黑虎星已有口信儿捎到,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唉,闯王,我不怕你心烦,还有个情况要向你禀报。”
“说吧,是什么?”
“近日,风声一紧,有不少人沉不住气,在背后瞎嘀咕,说咱们的仗难打,担心翻船。”
“为什么担这号心?”
“他们说,去年冬天咱们奔往潼关南原时,男女老少有一万多人,轻彩号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将士们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两千人。这且不讲,最要命的是你同总哨刘爷都病了,几位大将,只剩下两位没病倒。其余战将,没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们说,没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檩条、椽子、瓦,顶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撑不起来。你瞧,还没有看见敌人影儿,他们就先存个败的意思,心中惊慌。闯王,我跟着你天南海北闯了十来年,大风大浪过了七十二,可不能在这商洛山中翻了船。请你下令:目前大敌当前,有谁敢再说一句丧气话动摇军心的,砍他的脑袋。闯王,事不宜迟,你得赶快想办法稳定军心,准备迎敌。商洛山地势险要,只要大家沉着气凭险死守,我不信官军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这位老弟兄的话深深感动,点头说:“你说得很是。我马上想办法稳定军心。长顺,别看咱们目前吃了瘟疫同疟疾的大亏,可是我包管咱们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虽说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敌作战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闯王,我不是担心官军来犯,是担心有些弟兄们的心不稳,官军没来犯就暗中惊慌。”
“我会叫他们一个个遇见官军像猛虎一样。咱们老八队如今剩下的这点老根儿都是铁汉子,经得起艰难困苦,大风大浪。像沙里淘金淘出来的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边有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心上十分沉重,如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不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板上钉钉,不放空炮。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惊慌,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吃过午饭,停了一阵,李强怕他疲累,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编的凉帽,又从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装在马褡子里。他深知老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片刻过后,二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集合在他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马蹄声响出山寨。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约莫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