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汤夫人的丧事,李信不得不将部队出发的时间推迟。幸好上午又有两路探马回来禀报。一路报告说,开封谣传李信一天之内号召了两三万饥民,兵力强大,又说李信和红娘子准备来攻开封,已串通城中饥民内应。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只怕省城有失,不敢出开封一步。另一路报告说,从商丘开来的一支官军原只想虚张声势,到了睢州境内,因知巡抚并没有率大军来杞县“征剿”,也就赶快缩回去了。李信得到这两路消息,就同红娘子商定,索性多停两天,一则办理汤夫人的丧事,二则让人马休息,并且趁此机会将部队重新整编。
彩云哭得死去活来,要求替汤夫人守灵百日,百日之后削发为尼。不管大家如何劝解,她都不听。李信就把李氏宗祠旁边妙通庵的老尼姑静修找来,让她将彩云收作徒弟,好生照顾,并交给她三十两银子,作为修缮斋堂之用。这妙通庵本是李府所造,静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汤夫人关照,平日有什么需求都是先找彩云,加上她深知彩云积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对着李信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把彩云的事处理以后,李信又到汤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洒了热泪。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准备好茶水、草料,站在村边迎送大军过境。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免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侔和红娘子立马等候。红娘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做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由李侔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色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抽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娘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娘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娘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娘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娘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三面之恩,特此剀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此谕!
红娘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耍此花招!我同红娘子今率数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色,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娘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腿打战,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娘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娘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休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娘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来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鉴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书子一看,内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词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娘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红娘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做到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红娘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娘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倥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惟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只要我李信自己投案,就会法外施仁等等,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别人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再说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对朋友的一片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我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僮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呵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干戈靡止期。
群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赵忠走后,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娘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性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也不是来化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