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四卷:李信与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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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和尚被带到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内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色直裰,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李信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精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衲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翻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衲云游普陀、罗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花雨缤纷般若门,

慈航一苇渡迷魂。

鸡虫得失何须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蹬,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蹬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侔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李信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决不轻饶。”

李信和红娘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中间穿过,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垕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娘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二日内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者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情况应该好些,不料竟然强不了多少。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做均窑瓷。那些胭脂釉色、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所珍视。然而这个有着六七百年产瓷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座,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看罢,心中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上,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仍时时暗暗痛心。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他也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叮咛的“功成身退”的话,更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反来复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他看了以后,觉得过于凄惋,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梦中情景,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

磷绕荒村人似鬼,

狐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问彼苍。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他知道第二联中的“严”字该仄而平,不合格律,但一时也想不出替代的字。他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忆及陈子山等一班诗友,忆及平素在诗社聚会,高吟低唱,推敲品评的场景。想着这样的生活已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