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启禀闯王,说红娘子将军听说总哨刘爷已经回到老营,要来花厅参见。自成望着宗敏笑一笑,随即对慧梅说:
“你回禀夫人和红将军,就说红将军连日辛苦,昨晚又骑马走了一夜,请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刘爷也没休息,等他休息一阵,就到后宅去拜望红将军。”
慧梅刚刚退出,李双喜进来禀报,说从洛阳来的几个老百姓已经到了。闯王很高兴,问:
“他们现在哪儿?”
“他们从五更走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早饭。我叫他们暂在马棚中烤火休息,叫伙房弄一点热汤热窝窝头给他们吃。”
“他们来了几个人?”
“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是从洛阳来的,一个是从偃师来的,还有一个是从新安来的,在汉举叔的老营中遇到一起,结伴前来。”
两三天前,袁宗第从宜阳差人来向闯王禀事,顺便禀报说不断有洛阳百姓到宜阳军中,暗地欢迎和恳求义军快破洛阳,他将挑出几个人来得胜寨面谒闯王。闯王这两天就在等候着从洛阳来的百姓。他又向双喜问:
“那从偃师和新安来的百姓也是控诉福王的?”
“不是。他们是来控诉官绅大户,恳求咱们前去破城的。”
“啊,这一带穷百姓到处都是一样,巴不得咱们义军早到!”闯王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吩咐,那新安和偃师的百姓由双喜同他们谈,只将洛阳的三个百姓带进来。双喜退出后,闯王笑着对李岩说:“刚才正要听听足下的均田高论,中间连着有人打断。你快接着刚才的话谈下去吧。”
李岩欠身说:“麾下起义为的是济世救民,一定洞悉贫富悬殊为千载祸乱根源。如何革此积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岩只能略陈浅见,如言之不当,尚乞恕罪。”
李自成笑着说:“咱们自家人说话,请林泉兄不必客气。说起均田、均赋,确实是国计民生大事,我同****也谈过,可是因为事情忙,没有深谈。今天你来了,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岩说:“这土地不均、贫富悬殊的事,自古以来就是个极关重要的症结。明朝二百八十年积弊至今,田土极其不均,贫富极其悬殊。全国土地大约有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多顷,可是十之八九都被皇室、藩王、勋戚、宦官、大臣、乡宦所占。素闻****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这垄断的实际情况。”
闯王说:“****,你说说。”
牛金星拈了拈胡须,说:“皇庄之名,始于宪宗朝。但宪宗以前即有许多官庄,实际也就是皇庄。孝宗时候,在畿内有五处皇庄,共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武宗即位一个月就建立了皇庄七处,后来增加到三百余处。包括宦官、外戚庄田在内,共二十万零九百余顷,另外还有先年侵占的庄田共二万零二百多顷。武宗以后,皇庄所占土地的情况不详。无论如何,皇帝既然是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又强夺民田以为皇庄,使无数小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李自成带着深沉的感情说:“将来有朝一日,我们会将所有皇庄统统交还百姓,以后永不许皇室再霸占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着说:“再以诸王来说,所占民田之多,更为骇人听闻。目今分封在全国诸省的有亲王数十人,郡王更多数倍。以河南一省而论,郡王且不去说,亲王有八:开封的周王,有良田一万余顷。南阳的唐王、汝宁的崇王、禹州的徽王、彰德的赵王、怀庆的郑王,每家约有良田数千顷到万顷。卫辉的潞王,有良田四万顷,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广。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亲是万历皇帝的同母弟,之国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庄遍于畿内。之国以后,散在畿内的王店、王庄都交还皇帝,改称皇店、皇庄。他除良田外,还有皇帝赐的盐引专利。王店之中有许多是当铺,高利盘剥小民。”
宋献策插话说:“从万历以来,皇店很多,不惟与商人争利,而且买贱卖贵,盘剥百姓,甚于商人。几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种皇店,有绸缎店、百货店、药材店,也有当铺。历代以来,皇室与商人争利,莫如明朝为甚。”
金星接着说:“咱们正准备去攻破洛阳,活捉福王。这福王所占民田情况,各位都清楚,不用说了。朱家一族的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号的,都有禄米。禄米之外,又强占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穷?”
闯王问:“他们朱姓皇族的每岁禄米,大约多少?”
金星说:“这数目说不清楚,但实在多得怕人。按照定制:亲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郡王。亲王每人每岁禄米一万石,郡王每人禄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镇国将军,禄米一千石。郡王孙封辅国将军,禄米八百石;曾孙封奉国将军,禄米六百石;玄孙封镇国中尉,禄米四百石;五世孙封辅国中尉,禄米三百石;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禄米二百石。这是就男子一支说的。还有女的一支,从公主、郡主、县主到乡君,一落地就有禄米。朱家宗室……”
刘宗敏截住说:“乖乖!他们朱家皇族,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操,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人老婆一大堆,宫女一大群,看看******,一代代会养出多少儿子,每年国家得给他们多少禄米!”
牛金星接着说:“宗室人口日繁,所费禄米日多,使国家难以负担。嘉靖年间,全国每年上运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在京宗室禄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万石。万历初年张江陵当国时曾设法减少宗室禄米支出,也没有从根本上革此积弊。”
李闯王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张居正虽有本领,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我们倘若建立新朝,决不犯朱洪武这样的错误。这办法,有害于国,无利于民,我们将引以为戒!”
牛金星和宋献策异口同声,称赞闯王英明。李岩虽然没有做声,却也深深感到佩服,在心中说:“闯王确实是一位高瞻远瞩的人!”自成望着李岩说:
“林泉,除宗室、勋戚之外,各州县田地被官绅大户侵占的为数很多。我到过许多地方,看见因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不惟小百姓愈过愈穷,连从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朝不保夕。所以我这次来到你们贵省,就有不少从前的小康之家也见我诉苦,愿意随顺。至于靠手艺吃饭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绅大户欺压,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换帝。听说今日来的洛阳百姓,就有一个是小商小贩。等会儿,双喜将他带来,咱们听听洛阳城内的一般平民为什么也要暗地来迎接义军。”
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被带到闯王面前。那个由洛阳城内来的后生,名叫邵时信,他从怀中取出两张用白绵纸写的单子,双手呈给闯王。李自成看见第一张单子上开列着福王府在洛阳城内的各种王店、王府掌事太监和官员们在洛阳城内的住宅和店铺,还开列着各处王庄的大约土地数目;另外一张单子上开列着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为首的许多大乡宦家产数目以及重大罪款。李自成反复地看了两遍,又把邵时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个读书人,年纪又不大,心中暗觉奇怪,笑着问:
“你对洛阳的王府、乡宦、豪绅、大户的土地家产如何这么清楚?”
邵时信说:“回闯王爷,小的虽然祖居洛阳城内,可是平日对这些也不很知道。从今年秋天起,小的为着誓报三代血仇,才留心打听。上月听说闯王的义军从南阳府一带往北来,小的越发暗中打听。要不是誓报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顾自己谋生还顾不下来,哪有工夫去打听这些!”
闯王跟着问:“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时信说:“万历年间,修建福王府的时候,硬将俺家房子拆毁,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园里边。我爷爷原是个教蒙学的,又无多的田产,弄得哭天无路,求地无门。我老奶奶年纪大,在别人房檐下露宿几天,受了风寒,加上生气,不久就死了。后来靠亲戚朋友帮助,借到三间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进去。俺爷不甘心,气得疯疯癫癫,学也教不成啦。那时候,不光俺一家倒霉,至少有三四百户人家被赶出祖业宅子,弄得倾家荡产。不知谁气愤不过,在王府花园中的假山亭子上题诗一首,监工的官员们疑心是俺爷题的,把俺爷抓去,打个半死,送进洛阳县狱,要将俺爷问成写逆诗诽谤朝廷的死罪。幸赖亲戚朋友们奔走营救,洛阳县也深知俺爷冤枉,对了笔迹,确实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开释,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俺爷死在狱中。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闯王说:“你说慢一点。你的洛阳口音重,说得太快啦,有的话我听不清楚。”
邵时信继续说:“俺爹起小给一家生意字号当学徒,三年满师后又做了十几年伙计,千辛万苦,挣到一点钱,又向亲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阳西大街开了个小杂货铺子。王府要扩大西街王店,硬将俺家的小铺子吞并了去,声称价买,却三分不给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头,哭了多少眼泪,不惟见不到王府的执事官员,还给王店的头子和伴当们饱打一顿;到河南府和洛阳县喊冤告状……”
刘宗敏问:“敢告福王么?”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个王店头子。官府不敢过问,反而听信王店的一面之词,说俺爹是无赖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气愤不过,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闯王点头说:“嗯,这是第二代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