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阳,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娘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李侔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哈哈一笑。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李自成向李岩说:
“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短,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问,见闻也多,必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宋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阳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和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弓、箭、刀、剑虽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专用火器的精兵,如明朝的神机营那样。至于火器,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精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老先生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色,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红毛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毛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关于火器的议论,就此结束。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嘱托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听到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他火冒三丈,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回头又朝着门外吩咐: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觉得,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去南阳收买几种药材,南阳城内谣传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已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色严厉地问:“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刘宗敏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阳回来,听谣传说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入泸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阳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传。田玉峰派人专门在襄阳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
宗敏站起来说:“对,等有了确实消息再议论不迟。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要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哈哈大笑,说:
“捷轩将军与我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没料到他竟是一个很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决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劳驾子明去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党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中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上来。可是他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