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六卷:燕辽纪事
34180300000015

第15章

洪承畴顺便走进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爱之物。那马无精打采地垂头立在空槽边,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个陌生的人,随即又将头垂了下去。洪承畴心中叹息,走出马棚后回头对掌牧官说:

不如趁早杀了吧,让行辕的官兵们都吃点马肉。掌牧官回答说:为老爷留下这匹马以备万一。只要我和马夫饿不死,总得想办法让它活着。洪承畴刚回到后院上房,巡抚邱民仰前来见他。邱是陕西渭南县人,前年由宁前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驻节宁远城中。洪承畴奉命援锦州,他担负转运粮饷重任。去年七八月间大军溃败时他同洪承畴在一起,所以同时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畴知道今夜邱巡抚来见他必有要事商量,挥手使左右亲随人一齐退出。他隔桌子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长白兄,可有新的军情?邱民仰说:今日黄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动,到处有窃窃私语,并有流言说虏兵将在一二日破城。谣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这军心不稳情况,大人可知道?洪承畴轻轻点头,说:目前粮草即将断绝,想保军心民心稳固,实无善策。但学生所忧者不在虏兵来攻,而在变生肘腋。大人也担心城中有变?颇为此事担忧。不过,两三日内,或不要紧。邱民仰更将头向前探去,悄声问:大人是担心辽东将士?洪承畴点点头。

邱问:有何善策?洪承畴捻须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目前最可虑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马。他是广宁人,土地坟墓都在广宁。他的本家、亲戚、同乡投降建虏的很多;手下将士也多是辽东一带人,广宁的更居多数。敌人诱降,必然从他身上下手。自从被围以来,我对他推心置腹,尽力笼络,可是势到目前,很难指望他忠贞不变,为国捐躯。另外,像祖大乐这个人,虽然手下的人马早已溃散,身边只有少数家丁和亲兵相随;可是他还是总兵身份,又是祖大寿的兄弟,在辽东将领中颇有声望。他们姓祖的将领很不少,家产坟墓在宁远,处此关外瓦解之时,难免不怀有二心。夏承德虽非他的部将,可是他二人过往较密,互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试想,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将有二心,士无斗志,这孤城还能够支撑几日?邱叹道:大人所虑极是。目前这孤城确实难守,而夏某最为可虑。我们既无良法控驭,又不可打草惊蛇,只好听其自然。洪说:打草惊蛇,不惟无益,反而促其速降,献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乐、夏承德等大将前来老营议事,激之以忠义,感之以恩惠,使此弹丸孤城能够为朝廷多守几日。

倘若不幸城陷,我身为大臣,世受国恩,又蒙今上知遇,界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邱民仰站起来说:自从被围之后,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断无偷生之理。民仰将与制台相见于地下,同以碧血上报皇恩,同作大明忠魂!洪承畴说:我辈自幼读圣贤书,壮年筮仕,以身许国,杀身成仁,原是分内之事。筮仕——开始做官。

将邱民仰送走之后,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面倾听,听不到城内外有什么特别动静。他回到屋里,和衣就寝,但是久久地不能人睡。虽然大臣为国死节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牵挂。原来心中感到丢不下的并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经成人的子女(他明白,当他为国殉节以后,皇上会对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赐荫封)。倒是对留在北京公馆中的年轻貌美的小妾陈氏,尚不能在心中断然丢下。他凝望着窗上月色,仿佛看见了她的玉貌云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头突然一动,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尽节的事,不觉轻叹一声。

就在这同日下午,将近黄昏时候,清朝皇帝皇太极从叶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叶赫打猎的。虽然不是举行大的围猎,却也从八旗中抽了两千骑兵,另外有三百红甲和白甲巴牙喇在皇帝前后护卫。去的时候,皇太极出盛京小北门,直奔他的爱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关华宫高妃的坟墓看了看,进人享殿中以茶、酒祭奠,并且放声痛哭,声达殿外;过了一阵才出来重新上马,往叶赫进发。今日回来,又从高妃的坟墓经过,下马徘徊片刻,不胜怅们哀思。到了城外边,两千随驾打猎骑兵各回本旗驻地,留下诸王。贝勒。贝子、公和困山额真等亲贵以及巴牙喇,护驾进城。进了地载门,清帝命朝鲜世子回馆所休息。于是随驾出猎的朝鲜世子李洼、次子凤林大君李澄,几位朝鲜大臣质子,以及朝鲜世子和大君的大小侍臣下马谢恩,等清帝过去稍远,重新上马,和奴仆共一百多人,由武功坊穿文德坊,回大南门内的馆所。皇太极一行到了大清门外下马,被跪在御道两侧的亲贵和文武大臣们迎进宫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带着征尘,先到崇政殿接受亲贵和群臣朝见。人们望见他的眼皮松弛,眼睛里流露着疲倦神情。因为袁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郁闷,只好借打猎消愁。这次去叶赫地方打猎,本来预定二十天,携带了足够的粮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离开盛京往北,就挂心着锦州等地的战事消息,尤其挂心的是围攻松山的军情。四天前他在围场中接到了指挥松锦一带清兵的多罗肃郡王豪格等的飞骑密奏,说明朝守松山的副将夏承德在夜间将一个姓商的卖豆腐的人缝下城墙,传出愿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头,数日内可见分晓。接到密奏之后,他匆匆停了打猎,驰回盛京。等朝见礼毕,他用满洲语向王、公、大臣们问道:

松山有消息么?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跪下去用满洲话回答:松山方面尚无奏报。皇太极不再问话,暗中担心夏承德献城投降的事会遇到波折。他吩咐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们都留下,等一会儿到清宁宫去,随即走下御座,往后宫去了。

后宫的规模很小,和并不壮观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建筑群,还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丽堂皇。原来,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这一家族只是中国境内女真民族中的一个部落,尽管从永乐年间以来就不断接受明朝封号,但是力量衰微,从努尔哈赤的兴起到现在也只不过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辽阳迁都沈阳,改称盛京,也只有十七年,宫殿建筑的简陋正是反映着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当国家草创时期的特色。在较早时候,满洲人不懂得应该把这一较大的建筑群称做王宫或皇宫。他们一代代和汉族接触,认为管理国家事务和统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门,而这一建筑群要比一般州、县衙门占地要大,权力要大,所以就叫他为大衙门。然而在汉族文臣的影响下,所有主要建筑都是仿照汉族的宫殿取了名称。这座建筑群的第一道大门名叫大清门,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门,内宫的大门名叫凤凰楼,是来自唐朝的丹凤楼。凤凰楼进去是一座简单的天井院落,既无雕梁画栋,也无曲槛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筑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宁宫,好像北京的坤宁官。东边两座厢房叫做关华宫、永福官,西边两座厢房叫做麟趾宫、衍庆宫。

这四座宫住着皇太极的四个有较高地位的妃子,其余的那些所谓侧妃和庶妃都挤在别处居住。

这清宁宫俗称中宫,东首一间占全宫四分之一的面积,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又分前后两间,各有大炕。其余四分之三的面积是祭神的地方。宫门开在东南角。南北各有两口很大的铁锅,一年到头煮着猪肉。接着大锅是大炕。按照满洲风俗:神位在西边,坐人处南边为上,北边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后坐的。靠西山墙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摆着祭神用的各种法物。山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板,垂着黄绸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边的炕上设有连靠背的黑漆座,上边坐着两个穿衣服的木偶,据说是蒙古神抵。神板两边墙上悬挂着彩色画轴:释迦牟尼像、文殊菩萨像、观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女佛库伦在中间,两个姐姐和别的仙女夹在左右),另外还有枣红脸、眯缝双眼的关法玛像。各神像画轴,不祭祖的时候都卷起来,装进黄漆或红漆木简。墙上还挂着一支神箭,箭头朝下,尾部挂着一缕练麻;另一边挂着盛神索的黄色高丽布袋。清宁宫门外东南方不远处有一个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边竖着一根一丈三尺长的木杆,称做神杆,上有木斗。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并无神杆。

当皇太极穿过凤凰楼,走进后宫时候,各宫的妃子都在两边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官庄妃的身边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钟爱的儿子,汉语名叫福临。皇太极因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过去,被皇后迎进清宁宫了。

太阳完全落去。清宁宫点了许多蜡烛。有的牛油烛有棒槌那么粗,外边涂成红色。香烟,烛烟,灶下的木柴烟,从大肉锅中冒出的水蒸气,混合一起,使清宁宫中的气氛显得矇眬、神秘、庄严。皇太极已经听皇后说今日挑选的两头纯黑猪特别肥大,捆好前后腿,抬进清宁宫扶着它们朝着神案,用后腿像人一样立着。等萨玛跳神以后,将热酒灌进它的耳朵,它挣扎动弹,摇头摆耳,可见神很高兴领受。皇太极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听了皇后这么一说,心中也觉高兴。他洗过手,同皇后从东间走出来,开始夕祭。夕祭的时间本来应该在日落之前,因为等候皇帝打猎回来,今日举行迟了。

他面向西,对着神像跪下行礼。然后皇后行礼。他们行礼以后,在大炕上的鹿角圈椅中坐下。五岁的福临也被叫来行礼。随后,萨玛头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围系着腰铃,摇头摆腰,手击皮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边跳边唱诵祝词:

上天之子。年锡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纳丹。岱晖。纳尔珲。轩初。思都哩。僧固。拜满。章京。纳丹。威瑚哩。思都。蒙鄂乐。喀屯。诺延。……萨玛诵祝至紧处,若癫若狂。诵得越快,跳得越甚,铃声和鼓声越急。过了一阵,诵视将毕,萨玛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经凭到她的身上,向后踉跄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后倒。两个宫中婢女从左右将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静,装做瞑目闭气的样儿。婢女们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铃,不许发出一点响声。又过片刻,萨玛睁开眼睛,装做很吃惊的神情,分明她认为对着神座和在皇上、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无礼。她赶快向神叩头,又向皇上、皇后叩头,然后恭敬退出。

皇太极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又向诸神行礼,然后命人传谕在外等候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等进来。

今晚被叫送来的都是贵族中较有地位的人。他们鱼贯而人,先向神行礼,再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御前侍卫给每人一块毡,让他们铺在地上。他们在毡上坐下以后,侍卫在每人面前放一盘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饭。一碗肉汤。当时关外不产大米,大米是向朝鲜国李氏朝廷勒索来的。各人从自己的腰间取出刀子,割吃盘中猪肉。虽然贵族们将皇帝赐吃肉看成莫大荣幸,但是又肥又腻的白猪肉毕竟难吃。幸而御前侍卫们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纸包的盐末,让他们撒在肉上,自然他们事后得花费不少赏银。

吃肉完毕,贵族们怀着幸福的心情谢恩退出。皇太极同皇后回到住宿的东间屋中。他本来出外打猎十几天,感到疲倦,应该早点睡觉;但是正要上炕,忽然从松山送来了豪格的紧急密奏,说夏承德投降献城的事已经谈妥,定于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极突然跳起,连声叫道:赛因!扎奇赛因!(好!好哇!)他立刻发出训示:破城之后,如洪承畴被捉到,无论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来盛京。对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员的处置他来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后的上谕。飞使出发以后,他仍然很不放心。因为飞使需要两天的时间才到达松山军营,万一洪承畴被杀,那就太可惜了。

将近三更时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军副将夏承德亲自照料,将他的弟弟夏景海和他的十七岁的儿子夏舒缒下城去。几天前由那个卖豆腐的老蔺向清营暗通了声气之后,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间出城,与清营首脑直接谈判投降条件和献城办法。清方害怕万一中计,要夏承德送出亲生儿子作为人质。现在距约定向清兵献城的时间快要到了。

夏景海护送侄儿夏舒下城之后,过了城壕不远,向一个石碑走去。清营的一个牛录额真带领四个兵在石碑旁边等候,随即护送他们到三里外的多铎营中。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还有罗洛宏等,都在多择营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满洲郡王和贝勒等跪下叩头,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锋询问了夏舒的年龄、兄弟行次,并无差误;又将一个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来。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见过夏舒,证明确系夏副将的次子。随即他们被带进另一座毡帐,派几名清兵保护,给他们东西吃。

正是三更时候,清军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