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六卷:燕辽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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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清兵原来在城壕外不远处准备了云梯和登城的将士,现在趁着天上起云,月色不明,左翼云梯一架和右翼云梯一架走在前边,八旗云梯八架紧紧跟随。十架云梯静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将士探头向下望望,没有做声。清军总怕中计,事前挑选了两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云梯以后,首先爬上城头。他们回身望下边一招手,众人才利用十架云梯鱼贯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占领了夏承德防守的南城和东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队还在继续上城。曹变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队开始察觉,但由于在城上的人数不多,又都长期饥饿,十分虚弱,在匆忙中奋起抵抗,经不住清兵冲杀。东城很快地被清兵占领,而宋门和南门也被打开,准备好的两支清兵蜂拥人城。曹变蛟和王廷臣听见城头喊杀声起,赶快上马,率领各自的部下进行巷战,同时通知洪承畴速从西门逃走。

洪承畴听见杀声陡起。知道清兵人城,赶快骑上瘦骨磷嶙的坐骑,在一群亲兵、亲将、幕僚和家丁的簇拥中奔到街上,恰遇着曹变蛟和王廷臣派来的人催他从西门逃走。他早已考虑过临危殉节的问题,所以这时候确实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够保持镇静。他问道:邱抚台现在何处?左右不能回答,但闻满城喊杀之声。他在行辕大门外的街心立马片刻,向东一望,看见曹变较正在拼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够逃走,要自刎的念头在他的心上一闪。忽然王廷臣来到他的面前,大声说:

制台大人快出西门!西门尚在我们手中,不可耽误。我与曹帅在此死战迎敌,请大人速走!洪说:我是国家大臣,今日惟有与诸君死战到底,共殉此城!大人为国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王廷臣的话未说完,看见曹变蛟已抵敌不住,清兵从几处像潮水般杀来,同时西城上也开始混乱。他大叫一声:大人快走广随即率领随在身边的将士向来到近处的一股敌兵喊杀冲去。洪承畴立马的地方也开始混乱,他被身边的亲兵亲将簇拥着向西门奔去,幕僚多被冲散。有一股清兵突然从一条胡同里冲出来,要去夺占西门。洪承畴的一个亲将带领十几个弟兄冲了上去,同时王廷臣的一部分将士也赶快迎击敌人,在西门内不远处发生混战。仆人刘升见主人的马很不得力,就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门的将士看见总督来到,赶快打开西门,让洪承畴出城。他们不再去关闭西门,也向前来夺占西门的清兵杀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战漩涡。

出松山城西门几丈远,地势猛然一低,形成陡坡。洪承畴从西门奔出后,不料瘦弱的枣骝马在奔下陡坡时前腿一软,向下栽倒,将他跌落地上。仆人刘升把他从地上搀起,刚刚跑了几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蜂拥奔来,砍死刘升,将他捉获,并杀散了保护他突围的少数将士。敌人当时就认出他来,用满洲语发出胜利的欢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畴捉到了!第六章二月二十一日午后不久,突然盛京八门击鼓,声震全城,距城十几里全都听见。随即全城军民人等,都知道松山城已于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获了洪承畴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员。

皇太极在接到围守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罗洛宏等自军中来的联名奏报以后,立即将资送奏报的一个为首官员名叫安泰的叫进清宁宫问话,同时命人传谕八门擂鼓,向全城报捷。他详细询问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经过,将送来的满文奏报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满意。他原来担心洪承畴会在混战中被杀或在城破时自尽,现在知道不但洪承畴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祖大乐,游击祖大名、祖大成,总兵白广恩的儿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后杀死明朝兵各道一员、副将十员、游击以下和把总以上官一百余员,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这些官员和士兵都是在城破后进行巷战,英勇不屈;后来巷战失败,溃散到各处任宅,继续进行零星抵抗,坚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带重伤,被俘之后,仍然骂不绝口,直到被杀。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儿童因同明军一起抵抗,也被杀死,但奏报中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笔,另外提到俘获了妇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极用朱笔抹去了满文奏报中关于明朝军民进行巷战和坚不投降的情况,然后问道:

洪承畴捉获之后,有意降么?安泰回答说: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决不会的!奴才听说他被捉到以后,把他拉到多罗肃郡王爷的面前,他很傲慢,是个硬汉,宁死不跪;也不答话,只是乱骂。那个姓邱的巡抚、姓王的总兵、姓曹的总兵,也都跟他一样,在王爷前毫不怕死,骂不绝口。这两个总兵都是受了几处重伤,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还听说那个曹总兵原就有病,马也无力,马先倒下,他又步战了多时才倒了下去。皇太极挥手使跪在面前的安泰退出宫去,心里说道:幸而明朝的武将不都像王廷臣和曹变蛟一样!关于如何处置洪承畴等人,在皇太极的心中一时不能作最后决定。倘若照他原来想法把洪承畴留下,那么邱民仰和王廷臣、曹变蛟等人怎么处置?他召见了范文程等几位大臣,也没有一致主张,于是他暂且派人传谕松山诸王;将俘获之物酌量分赐将士,一应军器即于松山城内收贮,洪承畴等人暂羁军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极得到围攻杏山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自军中来的奏报,知道明朝派来的议和使者即将来到,杏山和锦州很快就会投降,他想着只有留下洪承畴最为有用,便派人往谕驻在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择等:将明总督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堂兄弟祖大乐解至盛京;将明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和曹变蛟处死;将祖大寿的另外两个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锦州,同他们的妻子完聚,并劝说祖大寿赶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杏山也跟着投降,只有塔山一城不降,经过英勇苦战失守,全城军民包括妇女在内,几乎全部战死或被俘后遭到惨杀。

三月十日,虽然锦州投降的奏报尚未来到盛京,但是皇太极知道锦州已经约定在初十投降,他谕令朝廷即作准备,择定明日去堂子行礼,感谢上天。十一日辰刻,陈设卤簿,鼓吹前导,皇太极率领礼亲王代善、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朝鲜世子、大君和文武诸臣,出了抚近门,前往坐落在大东门内偏南的一座庙院。到了堂子的大门外边,汉族大臣、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他们的陪臣以及满族的一般文武官员都不能人内,只有被皇帝许可的少数亲贵和满族大臣进去陪祭。这是保存满族古老风俗和原始宗教最浓厚的一座庙宇,因为汉族和一般臣民不能进去一看,所以被认为是满洲宗教生活中最为神秘的地方,连敬的什么神也有各种猜测和传说。其实,如今清朝皇帝率领少数满族亲贵们进去的地方只有两座建筑,一座四方形的建筑在北边,名叫祭神殿,面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时休息的地方,并且存放着祭神的各种法物;另一座建筑在南边,面向北,圆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谓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里边,而里边既不设泥塑偶像,也没有清宁宫那些神像挂图。圜殿的南院,正中间有一个竖立神杆的石座,其后又是石座六行,为皇子、王、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极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仪式开始了。满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画角齐鸣,那些从汉族传进来的乐器备而不用。皇太极在海螺和画角声中进人圜殿,由鸣赞官赞礼,面向南行三跪九叩头礼,少数陪祭的满族亲贵大臣分左右两行俯首跪在他的后边。虽然使用鸣赞官赞礼和三跪九叩头都是接受汉族文化的影响,但面向南祭神却保持着长白山满洲部落的特殊习俗,不但和汉族不同,也不同于一般女真族的习俗。在他行之后,四个男萨玛头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间挂着一周黄铜腰铃,一边跳舞,一边用满洲语歌唱古老的祝词,同时或弹三弦,或拍神板,或举刀指画,刀背上响动着一串小铃,十分热闹而节奏不乱。

拜过堂子,皇太极走出圜殿,为着他的武功恒赫,又一次获得大捷,面向南拜黄龙大合。虽然皇家的旗合用黄色,绣着龙形图案,是接受的汉族影响,但祭旗纛不用官员鸣赞,仍用萨玛祝祷,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满族旧俗。

祭拜完毕,皇太极仍由仪仗和鼓吹前导,返回宫中。朝鲜国世子和大君在进入抚近门后,得到上谕,就返回他们的馆所去了。

第二天,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固伦额驸祈他特、巴牙思护朗、朝鲜国世子李(氵山王)以及满洲、蒙古、汉人诸臣上表祝贺大捷,汉文贺表中称颂皇太极圣神天授,智勇性成,运伟略于衰中,奏奇勋于门外。过了四天,洪承畴解到盛京,被拘禁在大清门左边不远的三官庙中。皇太极一面命文臣们代他拟出诏书,满、蒙、汉三种文字并用,将松、锦大捷的武功大加夸张,传谕朝鲜国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贝勒知道,一面命汉族大臣设法劝说洪承畴赶快投降。但是两天之后,劝说洪承畴投降这一着却失败了。洪承畴自进入盛京以后就不断流泪,不断谩骂,要求赶快将他杀掉。过了三天,洪就绝食了。皇太极在清宁宫心中纳闷,如何能够使洪承畴不要绝食,也不要像张春那样宁教羁留一生,也坚不投降。用什么法儿使洪承畴这个人回心转意?

洪承畴在两三个月前就断定朝廷再也无力量派兵为松、锦解围,松山的失陷分明难免,而他的尽力坚守也只是为朝廷尽心罢了。由于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个城亡与亡的决心。当城上和街上喊声四起的片刻间,他正要悬梁自尽,不意稍一犹豫,竟被一群亲将拥出行辕,推扶上马,后来又在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冲出西门。在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间产生一线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关收集残众,继续同敌人周旋。被俘之后,他深深后悔松山失陷时不曾赶快自尽,落得像今天这样身为俘囚,只有受辱一途。在被解来沈阳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关押在一座帐篷里边,二人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忠义相勉。过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满洲将领来宣布清朝皇帝上谕,要将洪承畴解往盛京和将邱民仰处死时候,邱民仰镇定如常,徐徐地对清将说:

知道了。转回头来对洪淡然一笑,说:制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阳,必将与文文山前后辉映,光照史册。民仰虽不能奉陪北行,大骂虏廷,但愿忠魂不灭,恭迎大人于地下。洪承畴说:我辈自束发受书,习知忠义二字。身为朝廷大臣,不幸陷于敌手,为国尽节,份所当然。况学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当以颈血洒虏廷,断无惜死之理。邱民仰不顾清将催促,扶正幞头,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头礼,遥辞大明皇帝,起来又向洪承畴深深一揖,然后随清将而去。洪承畴目送着邱民仰被押走以后,心中赞道:

好一个邱巡抚,临危授命,视死如归,果然不辱朝廷,不负君国!洪承畴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将为怕他会遇到悬崖时从马上栽下自尽,使他坐在一辆有毡帏帐的三套马轿车上边。车前,左边坐着赶车马的士兵,右边坐着负责看守他的牛录额真。

车前后走着大约三百名满洲骑兵,看旗帜他明白这是正黄旗的人马。洪承畴并不同那位牛录额真和赶车的大兵说话,而他们也奉命不得对他无礼。多半时候,洪承畴闭起眼睛,好像养神,而实际他的脑海中无一刻停止活动,有时像波浪汹涌,有时像暗流深沉;有时神驰故国,心悬朝廷,有时又不能不考虑着到了沈阳以后的事,不禁情绪激昂。当然他也不时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为子尽孝和为臣尽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儿女等等亲属。特别奇怪的是,他在这前往沈阳赴死的途中,不仅多次想到他的一个爱妾,还常常想到两个仆人,一个是在松山西门外被清兵杀死的刘升,另一个是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之中的玉儿。每次心头上飘动玉儿的清秀姣好的面孔和善于体贴主人心意的温柔性情,不禁起怅惘之感。然而这一切杂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将慷慨就义的思想和感情压了下去。

他自从上了囚车就已经在心中决定:到了沈阳以后,如果带他到虏酋四王子面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还要对虏酋破口大骂,但求速杀。他想象着虏酋可能被他的谩骂激怒,像安禄山对待张巡那样,打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将他杀掉。他想,倘若那样,壮烈捐躯,也不负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许虏酋并不马上杀他,也不逼迫他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对待文天祥那样,暂时将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后才将他杀掉。如果这样,他也要时时存一个以死报国的决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礼,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时他睁开忧愁的眼睛,从马头上向前望去,看见春色已经来到辽东,河冰开始融化,土山现出灰绿,路旁向阳处的野草有开始苏醒的,发出嫩芽,而处处柳树也在柔细的枝条上结满了叶苞,有的绽开了尖尖的鹅黄嫩叶。洪承畴经过漫长的秋天和冬天被围困,忽然看见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头上便生出来一缕生活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与他所遭遇的军败身俘,即将慷慨殉节的冷酷现实极不调和,所以片刻过去,便觉得山色暗淡,风悲日惨,大地无限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