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问:你笑什么,慧琼?慧琼笑得更厉害了,说:不笑什么!我一到你们这里就高兴。傻丫头,到我们这里有什么高兴的?你在老营,在夫人身边难道不好么?跟着夫人也高兴,可是你们这里姐妹成群,多热闹啊。大家一天到晚在一起,练武艺,打猎,做针线,还会想办法玩儿。看,你们的秋千多好啊!她指着场子边上的三棵树,在那里绑着三架秋千,三个已练过武艺的姑娘正在上面起劲地荡着。当她把目光收回时,忽然又惊喜地叫起来:啊,这里还有这么大个‘蜈蚣’。这风筝扎得多好啊!听,谁在上面装了个什么玩艺儿,它还呜呜响呢。你们这里谁会扎风筝啊?旁边一个女兵笑着说:我们这里才没人会扎风筝。小张爷那里有个人原是乡村的纸扎匠,风筝扎得顶好。小张爷叫他扎了一个‘蜈蚣’,昨天特意送到我们这里,给慧梅姐姐玩的。慧琼嘴一撇说:小张爷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姐姐。别人问他要,再不给的。慧梅感到不好意思,说:你这姑娘,他不给你,你就问他要,多要几次,以后他就给你了。多要也不行,我到夫人身边晚,不像你和小张爷,很早很早就到了夫人身边,在一起长大,一起打出来的。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慧琼平时跟在高夫人身边,不得不规规矩矩,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远离夫人,如今来到健妇营中,好像一匹小马脱了缰绳,自由自在。她同慧梅说笑了一阵,便这里去射几箭,那里去要一阵剑,又跑到一架秋千旁,拉着兰芝荡秋千。她让兰芝先上去,自己在下边推,推了几下,秋千荡开了,她自己就上了另一架秋千,和兰芝比,看谁荡得高,荡得远。玩了一会,她便跑去解那只风筝。慧梅怕她弄不好,会把风筝放走,或挂住树梢,便赶忙拦住不让她动。慧琼斜眼望着慧梅说:
你呀,只要是小张爷给你的东西,你就像宝贝一样,不许别人碰!慧梅脸一红,勉强辩解说:不是我怕你碰,你又不会放风筝,瞎放跑了,多可惜。慧琼看她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去解风筝。她很想把刚刚在路上听来的话告诉慧梅,便勾住慧梅的肩头往前边走去。那一句甜蜜的话儿装在心里像虫子爬,怎能不说呀?不说急的慌啊!她几次凑近慧梅的耳朵,鬓发挨着鬓发,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地笑着,继续推着慧梅往前走,渐渐地离开了大伙。红娘子在远处看见,不禁好笑,心想:这些姑娘,竟有那么多话要背着人说!慧琼推着慧梅,虽然走远了,话却还是说不出来。像她这样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些话纵然与自己没有关系,但说出来也觉得害臊,所以她几次把嘴凑到慧梅耳边,仍然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痴痴地笑着。慧梅感到稀奇,推了她一把,说:
傻丫头,你哪有什么屁话要同我说呀!正在这时,从山那边传过来一阵炮声,又腾起来一阵硝烟。慧琼说:
哎呀,小张爷在操练炮兵,我一直没有去看过,不晓得近来怎么样了?我们骑上马,去山上看看好么?慧梅说:看看也好,可是得告诉红姐姐一声,看她去不去。她近来身体不好,可能不想去。慧琼就跑到红娘子面前,问她去不去,红娘子说:你们要去,我就同你们一起去,站在这架山上看得很清楚。于是她们三人骑上马,奔上附近那个小小的山头。她们望见二里外的平川地方,硝烟弥漫,从硝烟中依稀可见许多人马。硝烟随着连续的炮声而愈来愈浓,有时连人马都看不清楚了。慧琼不像慧梅那样常常来看炮兵,因此感到十分新鲜。她不眨眼睛地望着打炮的地方,只见火光一闪,便有隆隆的炮声响起,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这场面使她振奋,把要同慧梅说的话都忘了。慧梅也瞪大眼睛向对面凝望,但她注意的并不是火光,不是炮声,也不是硝烟,而是硝烟里半隐半现的一匹高大白马和骑马人头上的一朵红缨。她的目光到处追随着这朵红缨,只要望见这朵红缨,就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说不出的幸福。虽然红缨下面的面孔看不清楚,但那没有关系,只要看到那匹白马,那朵红缨,她就感到满足了。
过了一阵,红娘子说:不看了吧,回家还有事情哩。慧梅、慧琼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红娘子一同回到健妇营。慧琼被留下来吃了早饭。饭后,姑娘们有的认字,有的做针线活。
慧琼看见慧梅有一个香囊,才刚刚开始做,上面绣的是一个蝈蝈在白菜上,还只绣了一个头和一只翅膀,连一半都没有绣出来。慧琼说:
梅姐,这个香囊算是给我做的,好不好?你自己会做,何必要我给你做?我知道你给谁做的,你年年都给人家做,做了那么多,就是不肯给我做一个。慧梅装作不懂她的话,用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自己是姑娘家,有一双巧手,却总是向我要东西,我哪有那多闲空儿?也罢,以后给你做一个。这个我不给你。慧琼又玩了一阵,便告辞回老营。大家把她送到门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来。慧琼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拉着慧梅,走了约摸半里路,忽然站住,望着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说: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望着我笑,心里有什么鬼?慧琼自己的脸上先红,凑近慧梅的耳朵说:梅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要打我。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愿说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脸热心跳。
慧琼搂着慧梅的肩膀说: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话跟你说,十分重要的话。你哪来什么重要的话?也不过是进攻开封的事。这事全营都知道,用不着你跟我说。你别扯远了,我是说你的事。慧梅越发心跳,情绪紧张,用冷淡的口气说: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红姐姐练兵,练了兵做些针线活,读书认字儿,等着日后打仗的时候,健妇营好好为闯王立功。慧琼神秘地悄声说: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可不要打我。你有什么鬼话啊,我可不听!走吧,走吧!慧琼又痴痴地笑了一阵,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声说:梅姐,你快定亲了。慧梅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直红满脖颈。她在慧琼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说道:你这傻丫头,疯了!可是她心里又很想听下去,所以她又拧住慧琼的耳朵说:你还再说么?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琼,可是在她的眼神中并无怒意,而是充满了惊奇和羞涩,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刚才夫人跟闯王说话。别的人都离得很远,只有我离得近一点,又是顺风,听到几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许人啦。夫人已经成竹在胸,只等打下开封,你们的喜事就要办了。按照当时的一般姑娘习性,慧梅听到这样的话,会在极其害羞的情况下对她的女友厮打几下,表示她不愿听这样的话,也表示谴责女友竟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此刻一反当时一般姑娘习性,只是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一则慧琼的神气是那样真诚,二则她是那样早已在盼望着这个消息,三则如今并没有别人在她们的身边听见,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和幸福之感,混合着对高夫人和闯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在心中自问:
天呀,这是真的么?慧琼见她不说话,轻轻地叹口气说:唉,闯王和夫人待咱们同亲父母一样,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说一句:打下开封的日子也快啦。过了一阵,慧梅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热,担心慧琼说的是戏言,抬起头来说:你不要瞎说。我们一心为闯王打天下,现在开封都未攻下,哪里会谈这种闲事。你一定是听错了。不,我没有听错。真是夫人同闯王提起来,闯王说:你就同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事由你作主。一听说闯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会在闯王的面前提到张鼐。她轻轻地问:夫人怎么说?问这话时她脸红得很厉害,心里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紧张。
慧琼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装做刚才没有听见高夫人提到张鼐,反问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谁?我不猜,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说。慧梅恼起来,将慧琼推了一下,说: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哩!慧琼故意准备上马,说:我真走了。你走吧,你赶快走!可是慧琼并不想走,慧梅也不愿她走,两个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慧琼折几朵半开的桃花替慧梅插上云鬓,小声赞叹说: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轻轻地打她一下,然后小声问:
到底夫人说的什么?我分明听见夫人同闯王说,要把你许给小张爷,把慧英姐许给双喜哥。慧梅的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天呀,这一次可完全听真了!这几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着张鼐?不在想着张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虽然明白夫人会知道她的心思,但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地称了她的心愿!她又一次低下头去,默默无言。慧琼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头去,望着青草,望着马蹄,望着田里的麦苗,又从马尾拂过的地方采了一朵嫩黄的野花,揉碎,抛到脚边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头来。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过了一阵,慧琼说:我要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告诉你以后,我心里就没有疙瘩了。这消息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看,连红姐姐我都没有同她说。慧梅这才抬起头来扯住慧琼的衣襟,说:你走吧,怕夫人在等着你。慧琼含着少女的神秘微笑,腾身上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马而去。
慧梅望着慧琼的背影,望着她骑的红马,心上留着她的甜蜜而纯洁的微笑。慧梅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只能望着她越驰越远,一直驰过河去,最后在一片树林中消失。这时在慧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匹疾驰的马,不是慧琼的红马,而是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英俊的将领,帽上有一朵红缨……。她在这里一直站了很久,不晓得应回健妇营去,还是应到哪里去,像痴迷了一样。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慧梅回头一望,见是张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五个亲兵。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失去了常态,脸也红了。过一会儿,她笑笑说:
不干啥,我送慧琼的。慧琼刚走?她来有什么事?慧梅回避张鼐的眼光,说:慧琼已经走了半晌了,我在这里随便看看。这河边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练兵,现在很想过河,到老营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记骑马了。她的这几句话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说完后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时那样望张鼐的眼睛。
可是张鼐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只觉得慧梅的样子非常可爱,声音极其好听。一听说慧梅忘了骑马,他就赶快跳下马来,将鞭子递给慧梅,说:
慧梅,你骑我的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新得的这匹白马,这马是汪乔年的坐骑,确实不错。你不妨骑几天玩一玩,以后再还我。那你怎么办呢?我有的是马。这回我可以骑他的马去。张鼐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亲兵,让他步行回去,二里多路嘛,又不远。说完这话,他们又相对无言起来。张鼐的亲兵知道张鼐同慧梅有感情,看出来他两个似有话说,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边饮马。张鼐看亲兵走远,便问慧梅:
今年你给我做的香囊,什么时候给我啊?慧梅有点儿坦然了,笑着说:现在离端阳节还早着哩,到端阳给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点。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后就摔掉了,也不可惜!张鼐一听就急了,说:谁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给我做的香囊,我像宝贝一样都藏了起来。只要你不把它扔掉就好了。你看你给我的笛子,你去年送我的宝剑,我也是经常带在身边。那笛子我闲了还吹哩。我也常常想着,我们那么小就到了夫人身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望了慧梅一眼,不知道还说什么话。
慧梅把头低了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你赶快走吧。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刚才行辕中军来传话,说今天上午袁时中要到行辕见闯王,中午设宴款待,让我也去作陪。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人,闯王这么看重他?也叫你作陪,可见将领作陪的人很多。这个袁时中投了咱们闯王,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闯王要盛宴款待,大小将领赴宴作陪的很多。那你赶快去吧,也许闯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张鼐吩咐一个亲兵步行回去,自己便骑上他的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带着四个亲兵策马而去。
慧梅一手牵着张鼐留下的白马,目送张鼐远去,才慢慢地转回身,跨上白马,向健妇营缓缓地驰去。她的心好像飘在空中,好像随着张鼐去了,好像她刚才喝了一点甜酒,现在还带着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大元帅行辕设在漯河边上的一个土寨中,辕门外警卫森严。街上不断有人马向东开去,但寨中秩序很好,商店继续开业。有许多贫苦百姓在放赈的地方领粮,由李岩派的士兵和武官在那里照料。
李自成走进辕门,一直走到第二进院中,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和刘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领他们进屋坐下,抬头问道:
尧仙在哪里?牛金星赶快欠身答道:他在外边等候大元帅问话。请他进来吧。中军吴汝义赶快向一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亲兵吩咐一声。过了片刻,牛佺进来了,向闯王躬身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