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农民一向忍辱负重,任人宰割。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时候,才会喷发出凝聚在他们身上的巨大能量。这力量可以扭转乾坤,主宰沉浮。能凭借这种力量成为群雄逐鹿的捷足者,肯定有着优于他人的长处——能够巧妙地运用历史上积累的军事、政治斗争经验。这样的才干,不是农民所固有的,也不是凭藉军事实践所能完全获得的。他必须向有着丰富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求教,必须读书学习。学习的成绩,与他所取得的成就,往往相辅相成。
朱元璋就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模范。他自幼失学,真正的启蒙教育,始自于皇觉寺的黄卷佛经。当他作了“草寇”,特别是南下滁州独立发展以后,便向李善长、陶安及冯氏兄弟等读书人不耻下问,朝夕求教。夺取应天后,江浙文人学士云集麾下,更是如鱼得水。戎马倥偬的间隙,朱元璋听经学史,联句吟诗,对各种传统文化,都饶有兴趣。苦学加上聪明,他的文化知识飞速提高。不仅能读懂经史,而且能够揣摸孙武用兵之策。申、韩法家之术,苏、张纵横之辩,李、杜诗家之吟。南面称孤之后,学习仍不间断。通过多年的刻苦努力,朱元璋从一个粗通文字的托钵僧,变成了一个颇有修养的文化人。
风暖彤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一个翰林学士目睹了朱元璋的苦学后,写下这样一首记实诗。足见这位草莽天子是多么的虚心和勤奋。
现在,朱元璋与文臣讲话,常能引经据典,透辟剖析。对许多历史人物,著名事件,常常脱口而出,见解独到。不仅语体文写的明白流畅,对偶工整的骈体文有时也能凑合几篇。他亲自起草的、封徐达为信国公的诰文中,竟有这样精彩的“四六文”:
从予起兵于濠上,先存捧日之心;来兹定鼎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太公韬略,当宏一统之规;邓禹功名,特立诸侯之上……
这位粗汉子还学会了吟咏,仅收在《御制文集》中的诗歌就有一百多首。有些诗写的粗旷豪放,富有个性。有一首《咏菊花》写道: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这首极其狂放直白的诗,确有睥睨八荒、气吞万里的帝王气概。当年,朱元璋率军攻取浙西时。有一天,微服外出,来到一座名叫“不惹庵”的寺庙。吃茶闲谈时,方丈悟心一再追问他的籍贯姓名。朱元璋笑而不答,提起笔来,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朱元璋对这首《示不惹庵》诗十分得意,南面称帝后,特地派随从前去查看,那首题壁诗是否还在那里?当得知他的题诗早已被涂掉,只剩下光光的墙壁后。心中大为不快,立即命将不惹庵的住持悟心,绑来应天。
老和尚知道惹了祸,一见皇帝,便匍匐在地,瑟瑟抖个不止。
朱元璋明知故问道:“悟心,朕当年在贵刹壁上题的诗,如今还在吗?”
悟心不敢隐瞒,双手合十,颤颤巍巍地回道:“陛下惠赐小庵的御笔,已经不在了。”
“这是为什么?唔!”朱元璋厉声喝问。
“小僧用干净法水洗掉了。”
“大胆包天!竟敢将朕的亲笔题诗洗掉,莫非你不想活了?”朱元璋动了杀机。
悟心略加犹豫,旋即答道:“陛下的御作虽然不在了,小僧却在下面另外写了四句。”
“哼,涂去朕的诗,写上你的——你的狗胆不小呀!”
“皇上,小僧乃是为了天地鬼神,不得已而为之呀。”
“你都写了些什么?”
“小僧写的是‘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只恐鬼神愁。尝将法水轻轻洗,犹有余光射斗牛’。”
朱元璋听罢,反复咀嚼了一阵子,立刻转怒为喜:唔,自己写的诗,竟能使得鬼愁神惊,连洗去后剩下的“余光”,都能“射斗牛”,这老和尚堪称是善解上意。没有损害朕的尊严,他不但没有加以惩罚,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
“悟心老方丈,难为你对朕一片孝心。朕赏给你两锭银子,回去置几身像样的袈裟吧。”
“谢皇帝天覆地载之恩!”悟心像鸡啄米似的磕起了响头。
老和尚所说的全是假话。朱元璋那首充满嗜杀和血腥味的“御笔”,他认为,那不仅是对神佛的亵渎,对自己也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蔑视口气。每看那题诗一眼,他都厌恶得咽不下斋饭。题诗人前脚走,后脚就被他涂掉了。当然,如果知道题诗的人尔后能做皇帝,不要说是“蔑视”,就是被骂个狗血喷头,他也没有洗去“御笔”的胆量,哪怕用的是“法水”。至于,在下面写了四句诗云云,完全是老和尚的随机应变。不过,他毕竟是“悟心”,靠着静观默察、巧妙应对,不但没有获罪,反而得到了奖赏,却是始料不及的。悟心返回不惹庵,立即把随口编造的诗句,写在了“御笔”的下方。以免皇帝再次派人察看,落个欺君之罪。
其实,朱元璋因为有着出家当和尚的一段经历,对佛道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他曾为老子《道德经》作注,为佛家《心经》作序。他对自己知识面的广泛,不时地流露出得意之色,曾多次当众标榜:“朕本野人,未曾从师指授,然读书成文,释然自顺,岂非天意乎?”
一个自幼失学的半文盲,能够操觚成文,马背吟诗,粗通文史,本来是很不容易。但朱元璋仍然感到自惭和心虚!
一位君临天下的皇帝,应该无比崇高,智如涵海,视接八极,参透一切机变,站在所有事物的顶端。然而,他的门第,知识,都不值得一提。在讲究门第和资历的年代,尽管有了皇帝之尊,仍然无法弥补心理上的缺憾,甚至成了一种心理的负担。尽管,每当那些满腹经纶的文臣们,诚惶诚恐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小学生似的奏事听命时,朱元璋都有着说不出的尊贵与充实感。可惜,这种感情往往转瞬即逝。峨冠博带的一朝天子,赤足牧童,托钵僧人,赳赳武夫的自惭形秽感,时不时地就冒了出来。眼前那些匍匐听命、口称吾皇圣明的文臣,似乎个个面带揶揄,心存讥讪。这就使得朱元璋与文人即士大夫之间,形成了相当微妙而严酷的嫉恨。
文臣们讴歌他是天纵之圣,固然出于阿谀奉迎。但是,如说他们都是心怀异志的贰臣,则是诛心之论。文人学士们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经说史,增加了他的知识,同时启发了他对历史上翻云覆雨政治斗争的悟性。结果,学生很快超过了先生。朱元璋在学了聪明机智、果敢沉稳的同时,也学会了诡谲狡诈与残酷狠毒!他已有足够的能力驾驭眼下的历史航船,应付各种人物,各种事件。自然,也能够利用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弥补潜意识中一切缺憾和不足,很轻易地将那些文弱书生,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对待一件脏衣服,需要的时候,便放在洗衣板上尽情地揉搓,捶打……
在位新旧王朝交替的时候,如何对待忠君这个问题,是新朝皇帝和旧朝遗民最为伤脑筋的大问题。那些元朝旧臣和士大夫,他们效忠新朝,便是对旧朝的背叛与失节,如再醮之妇;倘使洁身自好,拒不应召,则是不识抬举,甚至是对新主宰的蔑视。朱元璋既要他们忠贞于旧主子,又要他们效忠于自己——对两个敌对的主子都忠诚不二。这种既当婊子,又要树牌坊的二难选择,旧臣们再聪明,再博学,也难以交出满意的答卷。
这就给朱元璋提供了方便。他左右逢源,可以根据自已的高兴和需要,随意地加以捉弄和摧折。
元朝灭亡后,一批文臣被留用。其中有两个大名鼎鼎的翰林学士:一个叫张以宁,一个是危素。张以宁通经学,危素精史学,名震朝廷,堪称大儒。归附明朝后,两人都被授予侍讲学士,留在翰林院供职。主子换了,官职未变,算得是极大的幸事。张以宁受命出使安南,危素则曾参加《皇陵碑》的撰写。这是一部记述朱元璋痛苦身世的重要文献,有幸参与是极大的荣耀。张以宁出使外国,拒绝任何馈赠,除了随身携带的被卧衣物,一无所有。归国途中不幸病逝,临死前留下了一首诗。其中有句云:“覆身惟有黔娄被,垂橐都无陆贾金。”朱元璋得知后,下令隆重安葬,并赐钱二百贯抚恤他的家人,得到了善终。而危学士的遭遇,可就悲惨多了……
这天上午,危索应召来到大内文楼。朱元璋隔窗看到他来了,便高声问道:
“是何人来了?”
危素急忙作答。“老臣危素。”
“我只道是文天祥呢,原来是你!”朱元璋不屑地一撅下巴,讥讽地问道:“危素,你归降大明朝几年了?”他故意把“归降”二字说得很重。
“启禀陛下,刚刚两年多。”
“那不过相当于两岁吃奶的孩子,怎能称‘老臣’呢?”
危素窘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一面紧张地自问,哪些地方失于检点,以至得罪了皇上?但百思不解,自信奉职惟谨,并无丝毫过错。但偷眼看看皇上的脸色,却是一副衔恨于心的样子。
殊不知,祸根就种在三天前。
那天上午早朝后,危素在庭院中一棵桂圆树下漫步,间或拔掉几棵杂草。一位姓何的翰林来访,见他在弯腰拔草,随口说道:
“树下有草,叫仆人锄锄就是,大人何必亲自操劳呢。”
危素答道:“仁兄不知,这株桂圆,树形特别好看,故而老夫十分喜欢,常常亲手侍弄一番。再说,闲着没事,也是一种消遣。”
何翰林回去后,跟同僚随便说起这件事。不料,好事者鸡蛋里挑出了骨头:他“闲着”没事干,是对新朝“衔恨”于心,嫌不重用他;他夸奖桂圆好看,是借物寄情:桂圆,“贵元”也。那厮怀恋旧日时光,仍然认为元朝可贵!一句不经意的闲谈,一上纲,竟然构成两大罪状!消息很快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难怪朱元璋要给他冷脸子看,并恶毒地加以讥讽了。
不久,朱元璋对这位年近七十的老臣再加折辱。
元顺帝有一头驯象,特别聪明,会踏乐起舞,跪地朝拜。大都攻下后,被送来应天献给了大明皇帝。朱元璋忙于国事,一直没有机会观看这头乖象的精彩表演。这一天,他的兴致特别好,早朝过后,率领群臣来到众牲园,观看大象表演。
众牲园急忙准备,彩旗招展,清水洒地,里外打扫一新。在视线舒畅的高台上,为皇帝安放了御座。等到皇帝落座,大臣们环绕两旁站好,便开始了表演。
驯兽人先牵出了十几只猴子,敲着铜锣让它们表演爬高杆,翻跟头,穿官衣,骑山羊等节目。然后,群猴排成一行,给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驯兽人拖腔拉调地喊道:
“皇帝圣明,天下太平。群猴沐德,感戴皇恩浩荡。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这群精明的小家伙,随着口令行礼,不但动作整齐划一,而且极其庄重肃穆。宛如文武大臣在金阶下朝拜天子。这个以兽拟人的节目,分明有着恶作剧的意味,但朱元璋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好哇,有趣,有趣——像极了!”
接下来,进行狗熊表演。两个黑家伙,表演了摔跤,倒立,翻跟头,耍扁担等笨拙而可笑的节目。最后,便轮到压轴节目——大象表演。
只见在驯兽人的带领下,一头大象脚步蹒跚地来到了皇帝面前。朱元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这个庞然大物,不由满怀狐疑:这么大的一个笨家伙,怎么可能像禀奏的那样,会表演倒立。作揖,跪拜和踏乐跳舞呢?
表演开始了。按照驯兽人指挥棒的指点,大象面朝皇帝站下。驯兽人挥着指挥棒喊道:
“大象,给万岁爷和众位大人作揖!”
大象果然缓缓地翘起两只前脚,合到一起,揖了两揖。
驯兽人再次喊道:“大象,拿大顶,给万岁爷看!”
大象放下前脚,头朝下低,身子前倾,屁股上翘。缓缓抬起了两只后腿。
“哈哈哈——好!”朱元璋兴奋地拍起了手。
“俺替大象谢谢万岁爷的夸奖。”驯兽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说道:“下面,让大象向万岁爷谢恩。大象,听到了没有?跪下,给万岁爷磕头——行三跪九叩大礼!”
大象仿佛没听到吩咐,站在那里不理睬。驯兽人连说了两遍,它仍然一动不动。驯兽人急了,近前狠踢了它两脚,然后继续呼喊。这一次,大象开始行动了。只见它,前腿一收,跪了下去。
“哈哈哈——”朱元璋大笑起来。“看吧,这家伙跟人一样,不打不听话呢。”
“那是,那是!陛下说的是——不打不听话!”大臣们纷纷随声附和。
“你们不要喊,看他怎么给朕行三跪九叩大礼。”朱元璋摇手制止。
表演场上立刻鸦雀无声。人们的眼睛都直瞪瞪地盯在大象身上。可是,这头人人注目的宠物,跪下前腿后,两只后腿也紧跟着跪了下去。将头放到地上,长鼻子扭到一边,紧闭双眼,不再动弹,宛如睡去了一般。不知是因为改变了环境,还是看不惯面前的黑冠紫袍,任凭驯兽人喊哑了嗓子,大象始终不理不睬,不舞不拜,大有不事二主之概。
表演陷入了僵局。
驯兽人急了,绕到大象的身旁,照着耳根后狠狠踢了下去。谁知,刚刚踢了三五脚,大象蓦地一扭头,又粗又长的鼻子,重重抽在驯兽人的腰上。这个身材轻捷魁梧的汉子,竟被扫出去两三丈远,狠狠摔到地上,失去了知觉。
朱元璋大失所望,一面在心里狠狠咒骂:“他娘的!在元宫里,叫它干什么都乖乖地听命,在老子面前,反而摆起了架子。跟老奸巨滑的危素一样,也是个迷恋旧王朝的孽种!不过,大象能够率性而为,那危索却要装出一副听命效忠的样子,连这头大象也不如!”
想到这里,朱元璋大手一挥道:“大胆的畜生不识相,竟敢不为朕表演。留着何用?那就成全了它——拉出去杀了吃肉!”
说罢,朱元璋附在内监的耳边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内监拿来两块约三寸宽,一尺长的木牌,一块上写着:“危不如象”,另一块上写着“索不如象”。大臣们正不知皇帝要干什么,内监上前将牌子拴到危索的两肩上。然后命令道:“皇上有旨,回家后方准摘下!”
年逾古稀的老臣,哪里受得了如此无端当众受辱,当即晕倒在地,被人扶回家去。
几个善拍马屁的御史,趁机落井下石,纷纷上书弹劾亡国之臣危素,不宜做皇帝的侍从。朱元璋觉得有理,立刻把他打发到江北的和州,为元朝忠烈守庙。扶病上路的危素,一颗心滴着血来到任所。到达的第三天,便抱恨而死。
刚刚把元朝旧臣危素折磨死,朱元璋便作了一件人人惊诧的事:下诏为死于他手下的元朝南台御史福寿立祠,规定每年春秋二季派官员隆重致祭。并对大臣们训谕说: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作臣子的都应该学福寿这个样子。”
朱元璋厚待忠于旧王朝的人,正是委婉地告诫人们,要无条件地忠于新皇帝。谁人胶柱鼓瑟,冥顽不化,就要大吃苦头了。
耿忠效力于新朝的危素,被折磨致死;宁死不肯归降、以至刀下饮血的福寿,却被立祠供奉。同是元朝旧臣,结局竟是天壤之别!这就是朱元璋的逻辑!
无锡有个名叫钱仲益的人,十六岁中举,读书过目成诵,曾作过元朝杭州路录事。但新朝几次征召,他都以手病为由,坚辞不就。性格多疑的朱元璋,却不欣赏钱仲益的忠贞,而是怀疑他心怀轻蔑,立刻降旨捉拿进京。朱元璋亲自接见,愤愤地问道:
“钱仲益,朝廷几次征召,你为何拒不应旨?莫非是怀恋早已灰飞烟灭的胡元王朝?”
“皇上,小民虽然做过几天元朝的小吏,但并没有与之生死与共的恩义。”
“那,你为何屡屡奉召不至呢?”
“万岁,小民除了写写算算,身无长技。本想为大明朝尽忠效力。无奈,力不从心呀!”
“这是为何?”
“三年前,小民右手患了风湿之症。”他举起像鸡爪似的右手,极不灵便的屈伸了两下。“如今右手僵直,已经不能提笔写字。就是应召,也只能浪费朝廷的禄米。故而……”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为何不求医治疗呢?”
“小民遍求名医,无奈药石无效呀。”
“真是这样吗?”朱元璋不动声色。
“小民不敢说谎。”
“既然这样,朕倒有个好验方,保证治好你的风湿症。”
“皇上,小民已是花甲之人,活不了多久啦。不治也罢——不敢麻烦圣上!”
“嘿,治治总比不治好哇,免得空来京城一趟!”
朱元璋朝内侍一摆下巴。内侍立刻拿过一把方杌子来,放到钱仲益的面前。杌子上面放着一块木板。钱仲益大惑不解。不知这是何等治法?只听内侍命令道:
“把你的右手放到木板上!”
“这是为何?”钱仲益愣住了。
“给你治病呀。快放上!”
“这……”钱仲益右手伸了一伸,立刻又缩了回去。
“磨蹭啥!”内侍伸手将他的右手拉到木板上紧紧按住,从背后走出一个人,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钉子。没等钱仲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嘭嘭”两下,他的右手已经被钉在了木板上。一声嚎叫,他晕了过去。
钱仲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成了终生残废!到了洪武晚年,朱元璋再次召钱仲益出山。他不想连左手也废掉,只得乖乖昕命。结果,被授为本县训导。由于恭谨效命,后来又被晋升为太常博士。
当初,朱元璋攻占金华时,当地有位儒生曾为他讲过经史。此人名戴良,字叔能,自号九灵山人。戴良见这位带兵大元帅长脸似驴,目光狡黠,料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朱元璋离开金华不久,便连夜逃走。明朝开国后,一直隐姓埋名。不料,他的行踪,终于被官府访查到,强行锁到京城来。未曾想,朱元璋授他官职,他却以老疾为由,极力推辞。第二天,便趁机溜走。朱元璋遂派武士骑上快马,四处追赶。终于在一条山间小路上被拿住。上一次,是麻绳捆绑,这一次,变成了铁丝穿锁骨。已经七十六的老翁,不等被押回应天,便痛楚地死在路上。
总之,凡是为元朝甚至张士诚效过力的儒生,只要不接受洪武皇帝的征召,别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苏州儒士姚叔闰和王谔,比钱仲益的遭遇悲惨得多。他们因为拒不奉召,不但被砍了脑壳,而且家产也被抄没。朱元璋对旧文人的残酷戕害,使儒生们惶恐至极。但他却十分得意,竟然特别制定一条法律: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从此之后,“不为君用”,就成了文人儒生拒绝出仕的一大罪状。敢有以身试法者,都将遭到杀身亡家之祸。
朱元璋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对事对人都是如此。只要是他认为有用的,哪怕是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徒,也兼收并蓄。谁若妨碍他的利益,就是天王老子,圣贤佛仙,照样弃之如敝屣,除之赛寇仇。
朱元璋一方面重用僧道,但又常常杀戮和尚道士。对儒家、法家等也是如此。他经常大骂李斯和韩非,但却又从法家著作中生吞活剥,取法其道。他言必称三代,儒家思想仿佛是他的政治旗帜。但在骨子里,却根本瞧不起儒生。
朱元璋对孔老夫子,同样是貌合神离。当年,孔老夫子的后裔衍圣公孔克坚,幸亏做事圆通,才没有惹下杀身之祸。为了张扬尊孔这面大旗,京城新建了供奉孔子的文庙。当礼官向朱元璋请示祭祀孔子的礼仪时,他胸有成竹地答道:
“每年春秋二次祭祀孔子,可以只在曲阜举行,不必天下省、府、州、县普遍祭祀。”
皇帝的口谕一出,士大夫一片哗然。人人觉得,连自己的信仰与人格都受到了损害。虽然人人害怕捋大皇帝的虎须,但为了维护万世师表的尊严,有人竟然豁出了性命。
刑部尚书钱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率先上书进言,字字铿锵:“孔子垂教万世,天下共遵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报本之礼不可废也!”
刑部侍郎程徐也奏折争辩:“天下之民,非三皇之教,则无以生;非孔子之道,则无以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圣人也。然则,光扬三纲五常之道,载之于经。仪范百王,师表万世,使世愈降而人极不坠者,孔子也。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道也。天下之人,读其书,由其数,行其道,而不得举其祀,则非所以维人心扶世教也。”
翰林待制王祎紧跟着站出来说话。他引经据典,全面考察了历史上孔庙陪享和祭祀礼仪中的缺点,想给皇帝提供一个台阶,使他放弃鄙薄孔圣人的主张。但对于废除孔子在全国各地享受祭祀的事,仍然不肯附和皇上的意愿。
大臣的奏章,口气惶恐诚挚,理由无比充足、冠冕堂皇。但朱元璋不但一概不予理睬,反而心下愤愤。拧了几天胡子梢,终于想出一个主意:让几个儒家权威领头表态,以平息臣下的不满。
于是,公认的大儒、国子司业宋濂和御史中丞刘基,首先被点了将。刘基自然反对皇帝的“圣意”,但又知道劝转固执己见的朱元璋并非易事。尽管心下焦急,却不想自讨没趣,陷在混水中。他在动心计,设法赶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所以当内侍前去传口谕,要他进宫陛见。还没走进屋子,就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来到床前才知道,他犯了极其险恶的“心口疼”。
内侍如实复命,朱元璋只得先找宋濂。他和气地向这位饱学之士问道:
“老先生谅已听到,他们对祭祀孔夫子的无礼吵嚷了吧?”
“臣,略有所闻。只是不得其详。”
“说说你的看法——要说实话!”
“臣遵旨。”宋濂挖空心思,尽量不激怒皇帝,他一字一板地说道:“孔子集圣贤之大成。自古尊之为至圣先师,故而通祀于天下。颜、曾、思,孟等七十二子,乃传孔子之道者,只于国子监祀之,庶几乎不悖于礼。”
意思是说,弟子们在太学祭祀即可以了。至圣先师孔子,还是要全国祭祀的。
“既然他们是师徒,一视同仁可也,又何必分别祭祀呢?”朱元璋仍然不答应。
宋濂掰着手指头答道:“陛下,伏羲为道统之宗,神农、黄帝、尧、舜、禹、汤以次而列,皆天子公卿之师表,祭祀于国子监,礼亦宜之。而孔子祖承尧、舜,显彰文、武,似通祀于天下为宜。”老儒生绕来绕去,还是不赞成皇帝的圣意。
朱元璋反对在全国供奉,祭祀孔子,就是想突出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他心目中,神仙佛祖也好,至圣先师也好,都是供皇帝驱使的工具,决不可凌驾于皇帝之上。而宋濂这位文臣首领、文章班头,也给那帮顽固书生帮腔,把尧、舜、禹、汤等皇权的老祖宗,与孔子的晚辈后生相提并论。惟有孔子,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必须在全国供奉与祭享——凌驾于我大皇帝的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恨不得将面前这个满脸白胡子老家伙,狠掴一顿耳光。转念一想,得罪了孔圣人,无异于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他依靠维护皇权的根基也要动摇。拧了一阵子胡子梢,朱元璋眨眨眼,卖个人情说道:
“老夫子的一番话,使朕茅塞顿开。此事以后再议吧。”
朱元璋虽然当面给了宋濂一点面子,但却对这位一直待之甚厚的老儒,在关键的时候不肯帮忙,仍然怀恨在心。
国子监助教贝琼,得知宋濂不识时务,为了邀宠,打着批驳宋濂的旗号,连夜上了一篇《释奠解》,为皇帝夺理张目,朱元璋方才体面地收场。
朱元璋意志坚强,想干什么便一定要干成。既然已经找到了下驴的台阶,本应体面地收场,但对于儒生们违背他的旨意,依旧在全国各地祭祀孔子,仍然耿耿于怀。他忽然想起,当初读《孟子》时,有一些话很刺眼。立刻命内侍找来再看。
刚刚翻看了一会儿,他就连连跺起脚来,恨不得将手中的书本撕个粉碎。书中那些“民为贵”,“君为轻”等字眼,示威似的,一个个在他眼前跳动。宛如芒刺在背,一刻也无法容忍。而以前读到这些地方,虽然感到不舒服,却并没有觉得如此地难以忍受。特别是下面这些话,几乎使他暴跳起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轲这个家伙,简直是在戳着脑壳骂自己!朱元璋将书本狠狠摔到一边,大声骂了起来:
“倘若那老儿活在今日,我一刀结果了他!”
第二天早朝时,朱元璋亲口传旨:“三日后,朕将赴文庙向先师孔子举行祭礼。但,近读《孟子》,见”寇仇、草芥,连篇累牍,大非臣子所宜言。着立刻逐出殿外,不得配享。诸大臣敢有以此进谏者,以藐视圣躬论!”
就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泼上一瓢冷水,听到这个旨意,满朝文臣,惊恐得像炸了锅,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那个不怕死的刑部尚书钱唐,不顾警告,再次挺身而出。他匍匐地上,颤声奏道:
“陛下,臣有要事奏闻。”
“你要奏何事?”
“为亚圣孟子。”
“哦,”朱元璋认为钱唐接受上次坐冷板凳一一不被理睬的教训,要帮自己说话。立刻和气地说道:“好哇,说说你的看法,给他们听听。”
“陛下,孟夫子不惟是孔教的忠诚继承者,抑且发扬光大,世称亚圣。如崇祀圣人,而冷落亚圣,只恐有悖于圣贤治国大计呀!”
“放肆!”朱元璋怒吼起来,“朕已明谕,敢有以孟子进谏者,便是藐视朕躬。给我逐出殿去狠狠地打!”
内侍上前拖钱唐,钱唐一面挣扎,一面哭着叫喊:“陛下,万万不可冒犯亚圣呀!”
“大胆钱唐,竟敢咆哮殿堂,莫非你不怕死?”
“陛下,为亚圣而死,臣虽死犹荣啊!”钱唐在殿外大声喊叫。
“你们放开他。他敢再开口,朕就亲手射杀他!”
钱唐仿佛失去了理智,对堂堂大明皇帝的暴怒,竟然视而不见。暴怒之下的朱元璋拨开内侍,转身向奉天殿走来。殿内外侍立的臣僚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都为钱唐捏了一把汗。但谁也不敢出班劝解。
一时间,奉天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见钱唐整整衣冠,大步进了殿门。朱元璋并不说话,伸手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弓箭,搭箭开弓,等待钱唐近前来。
距离越来越近,钱唐反倒加快了脚步。他满脸涨红,脚步踉跄。朱元璋更加恼恨,一声不响,“嗖”地一箭射了出去。只听“噗”地一声响,射中了钱唐的左胸。钱唐身子向左侧猛地一摇,趔趄几步,又站稳了。右手捂住伤口上的箭杆,准备继续前行。朱元璋怒不可遏,立刻再发一箭。这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右胸。钱唐身子摇几摇,晃几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双膝跪地,膝行前进。看来,这老学究今天是决心要为孟老夫子殉葬咯!
朱元璋更加恼怒。他将弯弓拉得像满月一般,瞄准钱唐的心窝,猛力射去。钱唐心窝又中一箭。“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地上的方砖。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嘴里无力地呻吟道:
“陛——下!微臣……都是为,为的,国家,千秋……大业呀!”
在朝堂上皇帝亲手杀人!这种悲惨的场面,不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
大臣们有的脸色青紫,赜目而视;有的闭目缩脖,不敢抬头;有的热泪盈眶,极力忍泣……
不知是铁石心肠被大臣的热血所融化,还是因为当着满朝文武拉弓伤人太残忍。朱元璋放下弓,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上。低声对内侍吩咐道:
“抬出去,给他治伤!”
钱唐被抬出了殿外。
大殿内鸦雀无声。过了好一阵子,大臣们方才回过神来。有人带头跪下,高声颂扬:
“陛下天纵圣明——钱唐罪有应得。”
朱元璋借梯子下台:“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无理犯上的下场。胆子大的,不妨再仿效。反正,朕不光有利箭,还有锋利的钢刀!”
他环视匍匐在地的大臣,稍停了一下,然后果绝地说:“再有以此饶舌者,杀无赦!”
迂阔耿介的钱唐,只因为亚圣说了几句公道话,差一点被皇帝亲手射死。孟老夫子则因为在两千年前为天下臣民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朱皇帝剥夺了在孔庙陪吃冷猪头的权利!
或许是老天也在为亚圣鸣不平。几天后,钦天监便向皇帝奏报:连续几天,天宫文星昏暗。不怕臣民怕苍天,自古帝王皆然。朱元璋更擅此长。听到奏报,心下忐忑不安。忽然想到,大概是因为错待孟夫子,惹怒了上苍。急忙下了一道谕旨弥缝:
“孟子辟邪说,辨异端,发扬先圣之道,不无是处——可以恢复祭奠。”
孟老夫子被赶出文庙不几天,牌位虽然又被请了回去。但朱元璋厌恶之情,丝毫没有消减!哼!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草芥”、“寇仇”,什么“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什么“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什么“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他觉得,这些话,就是指着鼻子在斥骂自己,使人一天也不能容忍。而《孟子》,又是历代官定的《四书》之一,各级学校用来作教本,科举考试用来命题,简直是将洪水猛兽般的犯上谰言,当成颠扑不破的真理!怎能不使他痛恨恐惧?
后来,朱元璋终于想出了两全之计——篡改。洪武二十七年(1394),他命令八十二岁的翰林学士刘三吾对《孟子》进行大量删节。
老翰林奉旨后经过反复的追索释义和细心揣摩,将《孟子》删去了八十五条——三分之一,仅保留下一百七十余条。朱元璋很满意。命名《孟子节文》,刻板印刷,颁行天下。并颁诏规定:“尔后,一律以贤良中正之《孟子节文》为本。一百七十条之外,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
至此,孟轲这段公案,方才告一段落。
但是,像害怕孔丘、孟轲的声誉超过自己一样,朱元璋对孔孟之徒同样戒心特重,怀疑满腹经纶的儒生们,瞧不起放牛娃出身的大明皇帝。他像防贼似的,始终以戒备的眼光盯着读书人。弄得文臣们,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一天,宋濂向朱元璋推荐了江西新淦一位名叫邓伯言的儒生。朱元璋听说此人擅长作诗,命他兼程进京,并且立即召见。为了试探邓伯言的才学,朱元璋命他当面赋诗。出的题目是《钟山晓寒》。
邓伯言听说,皇帝对文人的作品特别挑剔,认真构思、字斟句酌后,方才完篇。他双手将诗稿呈上,心鼓咚咚作响,不知会讨得皇帝的喜欢,还是能若来祸患?
朱元璋接过诗稿,低头看了一遍。忽然,以手击案,高声念起来:
“干戈旌四海,春雷动苍穹。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
邓伯言偷眼觑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忽见重重地拍击龙案,以为皇上动了怒。眼前一阵黑,吓昏过去。朱元璋只得命内侍将他搀扶回住处。直到出了东华门,邓伯言方才苏醒过来。回到馆驿后,一头倒在床上,两餐没张口,静等大祸降临。
殊不知,邓伯言这首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的新作,不仅颂扬了“旌四海”,“动苍穹”的绝世武功,还讴歌了鳌立龙蟠的新皇基业,搔痒搔到了地方。拍马拍得恰到好处。朱皇帝怎会不赏识?第二天,内侍捧来上谕,授他为翰林院编修。这位邓老先生像死而复生一般,揩揩泪水,望诏谢恩。此时,他才明白,由于陛见时心情太紧张,完全误会了皇帝的意思,将拍案赞叹,当成了拍案大怒。多亏没有吓死,不然,这趟京城之行,可就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过,这次惊吓使他深深体会到,朝廷的俸禄,是要双手捧着一颗心去争取的。
无独有偶。绍兴才子唐肃父子,也体验了惊涛骇浪的滋味。
唐肃元末中举,做过张士诚的书院山长、儒学学正。洪武三年被召进京,帮助朝廷制礼作乐,后升翰林供奉。
有一天,朱元璋带领一班文臣到御苑鹰房,观看外国进贡的珍禽异兽。有一只大鹏,身长二尺,长喙赛铁,利爪如钩。朱元璋很兴奋,让宋濂作一首《咏鹰》诗。宋濂随口吟了一首五言绝句:
长喙如镔铁,利爪可搏钢。应遂凌云志,自古戒禽荒!
朱元璋本想借大鹏的威武健壮,让出口成章的老夫子,能像邓伯言那样,借吟颂雄鹰壮志凌云、一翮万里的勇武精神,讴歌自己的雄才大略。孰料,胶柱鼓瑟的老学究,一点不看火色,竟用“自古戒禽荒”,来进行规劝。意思是不要玩物丧志,以免荒废国政!
轻松欢快的气氛,突然被搞得很紧张。本来是为了消遣,却弄得皇帝很尴尬。朱元璋心下怏怏不快,本想沉下脸狠狠训斥一顿。但想到宋濂是太子的师傅,自己也常常当众嘉勉,只得暂时忍住了。扭头到一边,满脸愠色地说道:
“朝廷公事如麻,朕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但,想到众卿每日忙碌国事,劳累异常,方才让他们忙里偷闲,偶然消遣一下。其实,朕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禽鸟野兽!”
如果宋濂识趣,接上说一句“这正是皇上圣明之处”,也就罢了。岂料老学究仍然不转弯。神色严肃地说道:“陛下说的是,应当防微杜渐!”
这等于指着鼻子教训皇上。朱元璋的脸色更加阴沉,气氛十分紧张。站在不远处的唐肃,误认为宋濂的规劝打动了皇上。皇帝圣明,从谏如流臣下耿忠,不惮进谏。实在是千古佳话。心里一高兴,也跟着咏了一首七绝:
长啄利爪非寻常,一翮自应藐苍穹。词臣不敢忘规谏,却忆当年魏、郑公。
唐肃不但认为雄鹰应该展翅远翔,放在御苑里供人观赏,有违它的本性,而且将宋濂比成宋朝名臣魏国公韩琦和郑国公富弼。为雄鹰叫屈,歌颂的目标也不是皇帝,而成了宋濂。朱元璋哪里听得下?蓦地站起来,拂袖而去。由于走得匆忙,面前的一只碧玉茶杯,被袍袖带到了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陪侍左右的臣子们,个个吓得变了脸。
宋濂和唐肃的不识时务,朱元璋衔恨于心。想到前些日子因为祭孔的事,宋濂当面不给面子,索性二“罪”并罚。以“当众辱侮圣躬玩物丧志”的罪名,将德高望重的老臣,逐出朝廷,由国子监司业,贬到安远县做了一名七品知县!
几天后,唐肃上朝迟到了几步路的光景,朱元璋便以“失朝”为由,将其罢了翰林,撵回老家去。唐肃不愿再捧着一颗心侍候皇上,反而认为因祸得福,从此可以安度晚年。不料,他刚被驱赶出朝廷,他的儿子唐之淳又遇到了麻烦。
当年,徐达率部北征王保保之时,唐之淳在军中任书记。沈儿峪大战告捷,王保保几乎全军覆没。报捷露布(文书),是唐之淳的手笔。飞马报进京城后,朱元璋不仅为大捷高兴,更为露布优美的文笔所倾倒,立刻派飞骑将唐之淳召还进京,准备加以重用。
谁知派去的人没弄明白皇帝的意图,加之捉人捉惯了,误以为是奉旨捉拿罪犯,竟然将唐之淳锁起来押回京城。到了应天,恰好路过唐之淳姑母的门口。唐之淳请求见姑母一面,以便为自己料理后事。他与姑母抱头痛哭,使者反复催促,方才上路。等押到东华门,宫门已经关闭上锁。门上通报进去,朱元璋命裹上白布,将人从墙上递进去。
唐之淳被押到便殿,见里面灯火辉煌,朱元璋正在伏案看书。唐之淳估计,一定是自己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天怒,方才被锁拿而归,连夜亲自审问。看来,今夜决死无疑。赶忙膝行而进,跪到皇帝面前叩头不止。
朱元璋眼睛盯在书上,头也不抬地问道:“下跪何人?”
“小,小臣,唐,唐之淳。”唐之淳抖成了一团。
“唐之淳,北方前线的露布,是你写的吗?”问话的语气冷冰冰。
唐之淳估计是露布出了事,叩头答道:“臣才疏学浅,文理荒诞,冒犯皇上,罪该万死!”
朱元璋一甩下巴,内监在唐之淳面前摆了个短几,并点上蜡烛,同时将一篇文稿放在他面前。唐之淳一看,原来是皇帝的御笔,是晋封九个儿子一个侄孙(朱文正之子守谦)为王的册文。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是何意。战战兢兢地问道:
“皇上,这是……”
朱元璋平静地答道:“唐之淳,你为朕将册文润色一番。”
“此乃万岁的御笔……”唐之淳连忙叩头哀求,“小臣万死不敢当。”
朱元璋略一思忖,点头说道“你若不敢径改,就用小字注在旁边吧。”
“微臣谢罪!”
唐之淳不敢违拗,只得叩头谢恩。他跪坐在地上,仔细审阅起来。不时地拿起笔来,颤颤抖抖地在皇帝的御笔旁边,写上应该改动的文字。每删定一页,内监便捧到龙案上,让朱元璋过目。改了几页后,唐之淳偷眼上看,但见晃动的烛影下,皇帝脸上似有喜色,一颗心方才稍稍安定。使出浑身文字功夫,认真加以修改。等到全部完稿,已是三更时分。朱元璋命人将他送出官去,第二天再来朝见。
唐之淳不顾夜深,急忙去向姑母报信。不料,姑母还倚在门口等候。彼此相见,喜极而泣,仿佛是在梦中。
第二天,上谕下来了,命唐之淳接替他父亲原来的差使,做了翰林供奉。
本以为闯了大祸,结果是一场虚惊。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得了高官,唐之淳喜出望外。不幸,他写得一笔好文章,却缺乏应有的机变和城府,供职不久,真的闯了大祸。
有一天,朋友邀唐之淳饮酒,酒醺意乱,得意地说出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皇帝亲笔册封十王的册文,他曾进行过修改润色。众臣齐声赞颂的“御笔绝世妙文”,原来是别人的代笔!这事很快被朱元璋知道了。臣下修改皇上的文章,这还了得——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唐之淳立刻被罢了官。命他回老家换他父亲回来,接替他的差使。朱元璋又将庸家父子像猴子一般,耍了一回。
唐肃第二次被召回,重回翰林院应职。明明是皇帝理亏,作出的补偿,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唐肃回籍后,对于大明朝颇多怀念。圣躬慈心体怜,方才降恩召回。”
这就是说,撵你回家,是罪有应得。召你回来,则完全是体怜你对大明朝颇多怀念!
不幸,心直口快的愚夫子,仍然没有汲取教训,再次率性而为。当有人问他为何去而复返时,他随口答道:
“去也上意,归也上意也。鄙人奈何,奈何!”
这句不经意的调侃,丝毫没有自责的意味。传到朱元璋的耳朵中,再次埋下祸患的种子。
秋末的一天,唐肃被召来陪着皇上用膳。这本来是莫大的荣耀。唐肃很高兴,认为前嫌尽释,皇帝已把自己视同心腹。以至得意忘形,忘了陪伴的是何人。酒至半酣,朱元璋指着一盘酱鸭问道:
“爱卿,味道如何呀?”
“多谢陛下,微臣从未吃过如此好的美食!”他双手捧着筷子拱手作答。
朱元璋问道:“你——手里举着筷子,这是什么礼节?”
唐肃再次拱手答道:“这是臣家乡的俗礼。”
“俗礼”二字刚出口,朱元璋便“啪”地一声,摔下了酒杯。唐肃不由愣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何如此恼怒?殊不知,“俗礼”二字伤了朱元璋的自尊——对皇帝岂能用俗礼!
“你是在什么地方?俗礼可以行于天子吗?”朱元璋厉声喝问。
“臣该死!忘了这是在朝廷,不是在乡下——罪过,罪过!”唐肃扔下筷子,滑到地上,磕头求饶。
“什么忘了?你在朕的面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旁若无人。留你这种人在朝廷,只能败德坏礼,伤朕的心——给我逐出朝廷!”
这一次,唐肃再也回不了故里。两鬓如霜的老臣,被绳捆索绑押往凤阳屯所开荒种地去了。老翰林哪里受过耕耘之苦,劳累加上气愤,不久便死在凤阳。
他的儿子、文章惊世的唐之淳被撵回老家后,历经洪武一朝,始终没有被起用。直到朱元璋死了之后,他的孙子建文帝当上皇帝后,才又召他回来,做了两年翰林侍读。
对于读书人来说,受得十年寒窗苦,为的是金榜题名天下扬。但是,当时不少文人既想当官,又怕杀头。他们一旦被皇帝召见,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出头有日,即将享受脱下布袍换紫蟒的荣耀,惧的是皇上疑忌冷酷,喜怒无常。不知哪只脚不慎踩进陷阱,就成了皇帝手中的猎获物。
在武将勋臣们看来,大明朝的煌煌天下,是他们十余年征战沙场,用血肉之躯换来的。而皇上却在他们面前反复教导说,勘乱用武,治世用文。告诫他们,要尊敬儒生,向读书人学习礼仪,学习尊君敬上等道理。
对于皇上的教诲,他们明里点头唯唯,心中却十分不快。怎么?老子出生人死十几年,到头来,反倒听任那些大头巾、酸秀才指手画脚?他们在皇帝面前云山雾罩侃一阵子,摇头晃脑哼唧几句,就成了皇帝的忠臣上宾?但是,不管是一般武将还是勋臣权贵,谁也不敢贸然说什么,更不敢捋皇帝的虎须。他们只能将不平藏在心里,一面仔细观察皇帝的举动,一边随时猜度他的心理。
这一天,朱元璋大宴群臣,并让他们当场赋诗。大家正在酝酿,一个武臣忽然站出来高声吟道:
“皇帝一十八年冬,百官筵宴正阳宫。大明日出明天下,五湖四海春融融。”
众文臣都知道,这位武夫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哪里会吟什么诗?这首诗分明是别人代作的。不料,这首直露而粗俗的歪诗,竟然得到朱元璋的交口称赞。许多人猜测,这是特意安排的戏法。于是,都不敢把酝酿好的诗拿出来。
而武臣们却扬扬得意。通过这个试探,他们终于看清,皇帝对读书人尽管重用,但并不信任。为什么不管是朝里,还是朝外的文臣,很少有人干得长久?常常一年之内,频频升降调换,不少人朝披紫袍,暮穿囚衣。而他们这批老兵旧将,尽管不时受到训斥,不但没有几人被罢职甚至降罪,而且高的成为皇亲国戚,低的也能按时升迁,子孙世袭,禄位长在,看来,皇帝还是打天下人的皇帝。于是,他们便开始在皇帝面前讲文臣的坏话。
起初,朱元璋并不当真。他知道,文臣儒生的用处,也明白怎样驾驭他们。而对武将们,却一直怀有戒心。他永远不会忘记,待之甚厚、委以重任的朱文正、谢在兴、邵荣等都曾经反叛过自己。
这一天,早朝退后,武臣盛飞向朱元璋耳语道:“诚如皇上教诲,乱世用武,治世用文。只是,读书人最善于用文字骂人,陛下千万不要落人他们的圈套呦。”
“你根据什么这么说?”朱元璋有些心动。
盛飞接着说:“当年,张九四特别礼重文人,他请文臣起个大号,文臣竟然给他起了士诚这么个臭名字!”
“咦?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朱元璋不解。
“陛下难道忘了?《孟子》上有‘士,诚小人也’这样的话,那岂不就是骂张士诚是小人吗?那张九四一辈子蒙在鼓里,哪里知道上了那些读书人的大当呀!”
朱元璋把脸一沉:“朕知道了。你去吧。”
回到内廷,朱元璋命人取来《孟子》一查,果然,白纸黑字,赫然在目。他越想越觉得疑心,越想越觉得这些文臣奸诈虚伪,阴险可怕!当年,秦始皇挟风雷之势治天下,严刑峻法,焚书坑儒,以致赭衣载道,囹圄成市,却仍然杜绝不了文人们的腹诽和讥刺。自己出身微贱,对儒生又是百般优容,他们怎能不变本加厉?表面上百依百顺,骨子里难保不骂朕:和尚秃驴、沐猴而冠!朱元璋越想越焦急,恨不得立刻把这些年来文人们所写下的全部文稿,来一个彻底清查,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在明里讴歌,暗地里讥讽辱骂?
精明过入的朱元璋,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越是不怀好意,越是用华美的外衣遮盖杀人的陷阱。地方衙门和军事机关给皇帝进的表笺,从来都是充满了阿谀逢迎之辞。这些由地方教官代写的例行公文,朱元璋一向没有时间认真去看。现在忽然觉得是个大的疏忽。从此处处留心,寻章摘句,仔细揣摩。
就在这时,一份由浙江象山县教谕蒋景高代写的表章,送到了龙案上。朱元璋仔细一看,竟然有好几处错别字。
“这是有意轻蔑朝廷!”他拍案而起,“把蒋景高捉起来——杀了!”蒋教谕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了地上,全国提笔写奏章的人个个胆颤心从此之后,谁也不敢草率下笔,就是写颂扬的文字,也是反复推敲,百般斟酌。不幸,千密尚有一疏,有人仍然被捉住了把柄。
朱元璋当过和尚,最初参加的红巾军,被人们骂作“贼军”。因此,与“僧”、“贼”等谐音,或者相近的字,他特别忌讳。总是担心文人们借机辱骂自己。
正如俗话所说的:不留心不知道,一留心吓一跳。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朱元璋就抓住了一大批公开辱骂自己的孽种!
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官作《谢增俸表》,写了一句“作则垂宪”;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有“垂子孙而作则”的话;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作《贺冬至表》,有“仪则天下”四个字,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政使、按察使作《正旦贺表》,有一句“建中作则”;潭州学正孟清为知府作《贺冬至表》,内有“圣德作则”的歌颂……
不遗余力地歌功颂德,到了朱元璋眼里,全成了恶毒的咒骂。写奏章的人,毫无例外地都犯了“贼”讳,倒了“则”运。因为朱元璋念“则”,与“贼”同音。秀才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恭维皇帝“以身作则”——立规矩,作模范,反而成了骂人家“作贼”!
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知府作《正旦贺表》,有“睿性生知”四字。这里的“生知”,不再是孔老夫子所说的“生而知之,谓之圣。”而成了“僧知”——和尚知道。明目张胆地影射大明皇帝当过和尚!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有一句“遥瞻帝扉”;被看成“遥瞻帝非”。本来是远远望着皇家的大门,成了老远就看见皇帝犯错误!祥符县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有“取法象魏”句,“象魏”本是官外悬法之所,意思是以朝廷为法则。朱元璋却认为“取法”是“去发”——骂大明皇帝是秃头和尚出身。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县作《万寿贺表》,有一句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不消说,这“法坤”成了“发髡”——剃去了头发。同样犯了“秃”讳。而“藻饰”,本是修饰的意思,却变成“早失”!“取法天地”,意思是使太平世界更加美好,经过聪明的皇帝一推敲,却成了恶毒的咒语:“秃驴儿王国啊,你哪一天垮台?”毫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宫赐宴笺》,内有“式君父以班爵禄”的话。“式君父”的本意是,以君父(皇帝)为仪范、榜样,却变成了“弑君父”——杀皇帝的脑袋。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皇太孙表》,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结果,“有道”成了“有盗”,“青门”(京城门)成了“和尚庙”……
可怜这些教书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恭恭敬敬地代笔写一份公文,会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有一个著名文人徐一夔,任杭州府学教授时,所作的贺表上,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的颂扬。朱元璋读罢大怒,暴跳如雷地吼道:
“生者,僧也,是说我当过和尚;光,就是亮,骂我秃驴;则,骂我做过贼!快快给我杀掉!”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将内心的猜测当众表白。在场的礼部官员个个吓得要死,明知皇帝指鹿为马,是患了秃子忌亮的毛病。但,谁也不敢辩解一句。一起跪到地上,请求皇帝出一个表笺式样,以便百官遵守。朱元璋果然亲自写了一个样本,雕版印制,颁行天下。从此,免去了不少书生因歌颂反遭横祸的惨剧。不过,这已经到了洪武二十九年,许多人已经为文字狱献出了头颅。
有一个高僧名叫来复,字见心。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盘,浓黑的虬须环绕下巴。此人先后主持过宁波天宁寺,杭州灵隐寺等名刹。朱元璋慕名召见,赐酒赐饭,说佛谈掸,倍极亲切。来复非常感动,席间以诗答谢:
淇园花语晓吹香,手挽袈裟近御床。阙下采云移雉尾,座中红旗动龙光。
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叠滥承天上赐,自惭无德颂陶唐。
朱元璋接过诗稿,边读边琢磨。先是感到“无德”二字很刺耳,又觉得来复剃去头发,却保留一撮大胡子,修饰奇异,是对佛门的大不敬,不由心下衔恨。不料,越往下琢磨,越觉得可疑。突然,他怒拍几案,一声断喝:
“来人,给我把见心拿下!”
见心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合十问道:“皇上,小僧并无过错,不知为何要拿下?”
“嘿嘿!你不但过错弥天,而且罪责难容!”
“小僧不明白——阿弥陀佛!”见心凛然不惧。
“混账东西!”朱元璋怒骂起来,“罪孽昭彰,还敢狡辩,足见是一个足秤足色的奸僧!我问你:你所写‘殊域’中的殊字,分明是骂朕的姓是‘歹朱’。‘无德颂陶唐’,是诬朕无德,故而不能像颂扬陶唐氏帝尧那样来颂扬我。哼!你的奸谋虽然狡诈,能蒙过朕的一双明目吗?”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见心遇上了如此“精明”的皇帝,即便满身是口,也难以辩解。索性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怎么,理屈了吧?”
“阿弥陀佛。”
“来人,把这奸僧拉出去砍了!”
可怜的出家人,做梦也想不到,千里迢迢来到京师,竟无端成了恶毒咒骂皇帝的罪犯。他玉箸双垂,没有喊一声冤枉,就在皇帝的屠刀下,急匆匆地去了佛国!
有一个叫张尚礼的监察御史,因为病弱瘦小,面貌丑陋,人称“鬼脸张”。一日诗兴勃发,随口吟了一首《宫怨》:
庭宇沉沉昼漏清,闲门春草共愁生。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
谁知,这首春愁悠远、构思巧妙的小诗,却被无孔不入的告密者禀告了朱元璋。
朱元璋一向标榜自己不爱女色,所以十分厌恶臣下关注宫阃的事。这首诗,不但关注了,而且描摹的真切传神,不由拍案而起:
“哼!张尚礼那厮,竟连一点礼仪都不懂,后宫的事,岂是他可以随便置喙的。给我阉了——让他也尝尝‘闲门春草共愁生’的滋味!”
区区二十八个字的闲吟,张尚礼不仅搭上了生殖器,而且由于下体感染,半个月后,连一条小命也搭了进去。
佥事陈养浩所写的诗中,有“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句。朱元璋认为写军人家属夜哭,是蓄谋动摇军心,命令捆起来,投入水中淹死了。
苏州才子高启的命运,更加令人感叹唏嘘。高启被征召修纂《元史》,完稿后供职翰林院,并做诸王的老师。后来又擢升户部侍郎。他的诗作中,有一首《题宫女图》,其中有这样两句: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高启的诗跟张尚礼的“七绝”,可谓是异曲同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张诗人不过写宫人的寂寞闲愁,高启写的却是夜深犬吠。吠什么?显然吠的是外人。这就有涉宫廷秽乱了。
朱元璋得知后,十分生气,但考虑到一个时期以来,连续杀了许多因为写诗、奏本获罪的人,为了不落个戕害斯文、滥杀儒士的恶名,他未动杀伐,只把高启撵回了苏州老家。
高启正庆幸因祸得福,从此可以优游乡里,安度余生。谁知祸不单行,厄运又来光顾他。
苏州知府魏观,是个虔诚的孔孟之徒,处处以明教化、正风俗为己任,特别礼重当地的文人学士。结果,引起了武将们的不满。恰好。魏观正在修葺张士诚的府第作为苏州衙门,并疏浚城中锦帆泾,以利舟船,并壮观瞻。武将们便趁机参他“开霸主之泾,兴灭王之迹。”结果,魏观被就地处死。
不幸的是,重修张士诚府第的《上梁文》。乃是魏观请高启所作,朱元璋得知后,便引发了对高启的旧恨。一审查文章,里面有“虎踞龙蟠”字样。他认为,这四个字只能用在皇上坐龙墩的地方,岂可用到区区苏州一隅?立刻降旨,将高启锁拿进京。
高启反复自省,自信于心无愧。一路上。饮食如常,不断吟咏。
枫桥北望草斑斑,十去行人九不还……
自知清澈原无愧,直倩长江鉴此心!
准备到了京城面见皇帝时,以理相辩。孰料,到京后关押了几天,未加审问便被腰斩了!
朱元璋知道,如果当面审问,倔犟的苏州才子会让他丢尽脸面,于是,来了个不问而斩。高启死时年方三十九岁!他的弟子吕勉悲愤至极,毅然迁居应天城外,埋头种田,绝口不谈诗书文章。直到几十年后,明成祖永乐年间,他才将老师高启的文稿刊刻传世。
随着朱元璋的疑心越来越重,大明朝的文字禁忌也愈来愈多。不限于盗、贼、秃、僧等一部分字眼,而且成了一大片。礼部明文规定,禁止小民使用如下字眼和称谓: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秦、汉、唐、晋、太祖、太孙、圣孙、龙孙、皇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傅、太保、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等。人们历来习惯称医生为太医、大夫或郎中,规定一律改称医士、医人或医者。梳头理发人习惯称待诏,一律改称梳篦人或整容人。官员之家的守门人——火者,只许称阍者,不许称太监。官宦及百姓之家,不得用龙虎等字。
高启为魏观写的《上梁文》所以犯了死罪,就是因为用了“龙蟠虎踞”几个字。大功臣冯国用的儿子都督冯诚,镇守云南大理,见那里形势壮观,自己撰了一副楹联:
两关虎踞通沧海,双塔飞龙上碧霄。
由于犯了“龙”、“虎”讳,被人密报到京城,朱元璋立刻遣校尉远去云南,穿上铁尖鞋,将冯诚活活踢死。
不仅写诗作文、说话用语要避讳,绘画同样有禁忌。因为参不透朱皇帝的心理,白白丢掉了性命的画家,也大有人在。
朱元璋为了将历代功臣事迹,以及帮助他夺取天下的将士们的丰功伟绩,绘成挂图,特意征召各地名画家会集京城。他先让画家每人绘一幅样稿呈览。名画家赵原善艺高胆大,笔法恣肆粗犷。朱元璋怀疑他心存轻蔑,降旨将他处死了。
有一个叫周玄素的画家,画艺极高,城府特深,靠随机应变保住了性命。
有一天,朱元璋命他在宫殿的墙壁上绘一幅“天下江山图”。这是一件极容易触动皇帝忌讳的事。周玄素跪在地上叩头说道:
“臣未曾遍历九州,贸然奉诏,必然有失逼真。请陛下首先创一个规模大势,臣然后稍作润色,庶几不会走样亵渎。”
朱元璋觉得这人狡猾,就想再做试探。于是,他拿起笔,润饱墨,慢笔勾画,快笔皴擦。不到半个时辰,一幅草图出现在八尺长绢上。然后放下笔,退后几步,一边点头欣赏,一边对周玄素说道:
“草图已绘出,尔为朕润色之。”
周玄素急忙跪下说道:“陛下江山已定,铁打钢铸,岂可动摇?小人岂敢染指!”
没有抓到周画家的把柄,朱元璋虽然有些失落,但这吉利话却使他心里很舒坦,遂一笑作罢。
朱元璋不仅爱听谀辞和吉利话,还要求天下臣民,凡是与皇上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必须加倍珍惜。皇家印制的钞票和皇历,都不得任意毁坏,否则将处以重刑。在屡有人犯禁遭难的同时,京城却有一位顾姓老者,靠机智保住了性命。
这位老人因为家里贫穷。买不起窗户纸,便捡来一本旧皇历糊了窗户。谁知这样一件小事,告密邀功的人也没有放过。听到自己的“案子”已经被告发,顾老人赶忙去向一位老吏求教。
当天夜里,他就被捕了。
第二天,朱元璋亲自审问。他声色俱厉地问道:“顾老头,你是用皇历糊窗户吗?”
“正是。”
“难道你不知道,皇历是朝廷颁赐的圣物吗?”
“小人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知珍惜?哼,知法犯法,你的胆量不小呀!”朱元璋虎起了脸。
“万岁爷饶命!”老者急忙恳求,“小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哦,那是为什么?”
“启禀万岁爷:小的新娶了一房儿媳妇,因为日子择得不好,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媳妇一进门,便忽发狂疾,药石不灵,太医……不,医者们束手无策。占卦的说,用皇家之物镇一镇便好。小的家境贫寒,哪有皇家之物。想来想去,皇历出自内府,便用来糊在窗户上。说也真灵,当天媳妇的病就见轻,三天后全好了。”
“真是这样吗?”
“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
“你儿媳妇的病好了,朕也替你高兴。”
“是呢,街坊们无人不说皇上颁发的皇历,赛过灵符呢。”
“哈哈!”朱元璋笑了起来,“想不到,朕的皇历还能为百姓避祸造福——好哇!”
谁能让朱元璋高兴,谁就可以因祸得福。顾老人非但没有获罪,还被赐予一桌皇家的酒饭。酒足饭饱之后,客客气气放他走了。
金口玉言,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是要尔的狗命,还是网开一面,完全取决于他的喜恶。朱元璋认为,学问生异,智慧养奸。因此,对待读书人始终怀有戒心。侮辱摧残之外,动辄杀戮,手段之残忍,可谓是前无古人。
江浙一带,富豪大户较多,那里又是张士诚的老巢,许多人与张士诚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这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朱元璋有着极为牢固的仇富心理,对于江浙一带的读书人,也怀有深深的敌意。建国之初,人才奇缺,需要儒生充实各级衙门,不得不征召大批江南文人。但转眼之间,这些有用的“国家栋梁”,就成了毒瘤和绊脚石。被誉称为“江南四杰”的杨基,张羽,徐贲,高启,他们的悲惨下场,令人惊心动魄。
前面曾经提到,高启死于文字狱。杨基官至山东按察使,因为一件小事被罢官罚苦役,经不住折磨,死于贬所。张羽被召征为太常寺丞,不知为什么被贬窜岭南。刚刚走到半路,又命他返回。张羽以为要受到更为惨重的惩罚,当即投江而死。徐贲做到河南布政使,被弹劾“劳军消极”。锁拿进京后,死于大牢之中。
无端被处死的儒生不胜枚举。仅著名学者,就是一长串名单:苏伯衡、王彝、傅恕、谢肃、赵介、郭奎、孙贲、王蒙、王行等等。他们都曾应征出仕,但旋即以各种理由,遭到关押屠戮。
朱元璋为了打击江南士人,培植拉拢北方知识分子,还搞了一场惊动全国的科场大案。
洪武三十年(1397),翰林学士湖南茶陵人刘三吾和自信蹈,分别担任会试正副主考。结果,考中的全是南方人,没有一个北方人,其中江西泰和人宋琮,高居榜首。
于是,北方士子议论纷纷,说刘三吾等考官都是南方人,故意偏袒乡里,歧视北方人。朱元璋也心下生疑:难道南方人个个聪明绝顶,北方人通通都是笨蛋?他命侍讲学士张信等重新审阅北方落第举子的试卷。结果,仍然没有一个及格的,证明刘三吾等出以公心,判卷无误。录取名额的不同,是地区间文化差异的表现。但北方士子依然不服,不相信北方人都是笨蛋。于是,他们把矛头指向了以张信为首的复审官。诬陷他们受了刘三吾的贿通和嘱托,故意拿一些低劣的卷子复审。
朱元璋本来就对南方人怀有成见,北方举子的诬告,正中下怀。不问青红皂白,怒降严旨,把副考官自信蹈等统统杀了。主考官刘三吾已是八十五岁老翁,念其年高昏吒,“从宽处理”免死充军。才华横溢的宋琮,因为考了个第一,也被发往边疆服苦役。
这样一来,朱元璋对谁也不再相信。他亲自命题,入闱另考。奇怪的是,三场考完,皇榜一出:取中的六十一人,清一色都是北方人,南方人全部名落孙山。这个被当时人称作“南北榜”,又称“舂夏榜”的事件,无异是一场闹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朱元璋的一次出色表演:对遍布朝野的南方文人士大夫进行大刀阔斧的限制与削弱。他不能允许一个江南文人网,对朝廷构成牵制与威胁!
当然,在江南才子中,也有死里逃生的个别例外。
这个幸运儿,就是松江花亭人袁凯。此人博学多才,性格诙谐。早在元朝末年,就常常穿着黑色披风,倒骑在青牛背上,徜徉于名山胜水、城郭乡野之间。洪武三年,他被召为御史。
有一天,朱元璋将一批判罪案卷,命袁凯送到东宫太子那里复审。太子嫌处置过重,给不少案犯减了刑。
袁凯如实回报后,朱元璋不露声色地问道:“袁凯,依你看,朕与太子谁判得是?”
袁凯略加思忖,字斟句酌地答道:“陛下从重,乃执法严正;东宫趋轻,是心存仁慈。”
这个不偏不倚的回答,使朱元璋十分不快。觉得袁凯老奸巨猾,两边讨好。袁凯偷眼看到皇上面露不悦之色,知道事情不妙。为防大祸临头,回去便假装疯癫。家人传出话来,说是受了惊吓,得了疯癫症。但朱元璋不信,命人将袁凯拖来,当场查验。
袁凯被绑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脸鼻涕污垢。朱元璋命使者用铁锥子狠刺他的手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袁凯的痛楚可想而知。但他却望着双手,放声大笑。朱元璋虽然心存疑惑,只得放他回家。
回到家,袁凯疯得更厉害了。他命家人用铁链锁了脖子,蓬头垢面,满嘴疯话,四处乱走。朱元璋果然又派人前来打探真假。只见袁凯踉踉跄跄走过来,对着使者又唱又舞。然后爬到篱笆边,捡起一截黑糊糊的狗屎,填进了嘴里。一面大嚼特嚼,一副香甜无比的样子。使者捂着鼻子扭头就走。朱元璋得到了使者“亲眼目睹”的确切情报,才不再追究。
其实,聪明的朱元璋上了当。袁凯的一切反常行为,早有预谋在先,他吃的黑色狗屎橛儿,是用炒面拌糖稀做成,放在那里备用的。
朱元璋的帝位,是拼杀十余年,九死一生,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得之不易的东西,自然分外珍惜。在朱元璋的眼里,俯临九州的皇帝宝座,就是一座金山银库,天宫仙阙。没有一个人不是虎视眈眈,馋涎欲滴,时刻伺机抢劫夺取。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因而,朱元璋的双眼始终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不但不相信任何口头上的忠诚,而且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愈是信誓旦旦地宣称效忠于皇帝,愈是怀有二心的危险之徒!
朱元璋不相信一切言语和行动的忠诚,只相信利禄引诱和权力恐吓。笃信棍棒、监狱、流徙、杀罚,可以建立和巩固天子的威严。对贪官污吏也好,一般官吏也好,所实行的只有一个办法:严刑峻法,威猛以治。他要让臣民们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地生活在恐惧中。奉公守法,俯首听命。
洪武九年,福建参政魏鉴、瞿庄,在拘讯一个贪吏时,严刑逼供,竟将人打死。这本来是不合法的野蛮行径,但却受到朱元璋的表扬,在赐给他们的玺书中写道:
自古天下治乱在于君臣能驭不能驭耳。若君能驭臣以礼法,臣能驭吏以体上,则治由此始。若君不能以驭臣,臣无以驭吏。则乱亦由此生。朕尝谓,若为官临政无驭吏之威,则诸事无成。驭得其法,则成立令行,事无不举。
这就是朱元璋的君臣观。不论是君与臣的关系,还是官与吏的关系,统统是主与奴的关系——在上者,驾驭在下者。而要达到这个理想境界,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棍棒和皮鞭,镣铐加杀戮。所以,每当各地官员杖死属吏的时候,不但没有人受到处罚,反而能够得到皇帝的褒奖!
不论是朝廷大员,甚而是元勋忠臣,只要是在朝堂上一言不合他的心意,金口一开,立刻按倒就打——廷杖。这种盛行于元朝的恶刑,朱元璋不仅完整地继承下来,而且传给了他的子孙。朱元璋更是身先垂范。茹太素因万言书繁琐冗长被杖责,工部尚书薛祥死于廷杖之下,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被杖死,勋臣朱亮祖被鞭死,都督冯诚被铁尖鞋踢死……大臣们在朝堂上被按倒打屁股,几乎成了大明朝独有的“风景”。
威与罚,对朱元璋来说,渐渐成为一种思维的惯性和生活的必须。随着皇权的巩固,他的性情越来越暴躁猜忌。臣下们一言之误,一字之差,常常会招来严厉的惩罚。上朝的时候,如果见到皇帝平静地安坐在盘龙椅上,将玉带举到胸前,则知道圣躬心情舒畅。这一天多半是风和日丽,平安无事。如果他双手将玉带下压,则预示着狂雨暴风很快就要来临。此刻,人人战战兢兢,小心提防,不知灾祸又要落到谁的头上!
可怜的京官们,每天早起上朝时,都要与妻孥含泪诀别。等到晚上平安归来,则全家欢乐,庆幸又多活了一天。
有一个叫严德珉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见朝廷险恶,朝不虑夕,便上本辞官,恳求回苏州老家养病。没想到犯了朱元璋的忌讳,认为他是以养病为由背叛朝廷。命令为他黥面(脸上刺字)谪戍南丹卫。严德珉命大,没有把一条命丢在戍所,直到朱元璋重孙宣德朝还健在。有一天。他同一位府学教授一起喝酒。那人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旧官帽,不解地询问:“老先生曾犯过何法?”严德珉如实相告。然后说道:“前朝法宪森严做官的难保头颅。这顶官帽不容易戴呦!”说时还向北拱手,连称:“圣恩,圣恩!”
话一出口,严德珉自知失言。这几句“诬刺圣朝”的“奸语”,不知会给自己带来何等灾难。他如坐针毡,天天惊惧不已。几天之后,府学教授登门请教,一看人去室空。一问四邻才知道,严德珉早在两天前,就担着行李远走他乡了。
严德珉并非杞人忧天。严惩“奸语”的铁扫帚,朱元璋无时无刻不紧紧握在手里。
有一天,三十多名冒犯了皇上的朝臣,被一起绑到了金殿上,等候发落。气氛十分紧张。满朝文武,个个低头缩脑,连大气也不敢出。
主管刑狱的刑部尚书开济出班奏道:“陛下,一干罪犯,全部到齐,请降旨发落。”
“……”朱元璋闭目不答。
奉天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此刻,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也会发出震耳的声响。
突然,一个被绑在阶下的犯官,高声喊了起来:“陛下,恩准小臣,说最后一句话!”
说话的,是时任起居注的高莘。他匍匐在地,哀怜地望着皇帝。
“你想说什么?”朱元璋厉声喝问。
高莘唏嘘答道:“小臣伺候皇上多年,惹得皇上生气的事,或许不少,但小臣从没有触犯刑律——望万岁谅情呀!”
朱元璋依然紧闭双目,不理不睬。
开济限于职分所在,只得第二次小心奏报:“罪犯全部到齐,请陛下降旨发落。”
朱元璋微微睁开眼,狠狠说道:“那个山东大鼻子着去充军,余下的,统统杀了。”
高莘是山东人,性格耿直,鼻梁高耸,绰号“大鼻子”。他做梦也想不到,因为自己的犯颜喊冤,竟然捡了一条活命。其余的人,除了浑身筛糠,个个钳口,不敢哼一个冤字,结果,一起结伴去了枉死城。
这些年,官员们都被严刑峻法和无端招祸吓破了胆,谁还敢拿着鸡蛋碰石头去仗义执言?人人惟皇帝的马首是瞻,皇帝高兴了争先进言,一见皇上玉带下压,面露愠色,个个噤若寒蝉成了没嘴葫芦。而这个山东莽汉子,却是喜不敢放肆,怒不愿沉默。把人人都知道的犯颜贾祸,忘到一边,结果因祸得福,鲁莽给了他一条活命!
朱元璋认为,耿直忠贞的人,是不怕死的。那些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人,则一定是奸邪之徒。因此,在他理智清晰的时候冒死进谏,有时反而能得到宽恕。
有一天上朝,朱元璋一派怒容,人们知道,他又要滥杀无辜。在场的官员个个胆战心惊,脸如黄蜡,不知道厄运又将降临到谁的头上。
突然,御史欧阳韶扑通跪到地上,膝行而前,双手捧额,高声呼喊道:“陛下,臣等丹心事主,言听计从——您不可动怒,不可动怒呀!”
欧阳韶冒颜犯上,朱元璋竟然被他的耿忠质朴所感动。脸色渐渐平和,松开紧压玉带的双手,开口问起了别的事。
有一天,两名内监领着一队女乐人来到奉天门前。负责守卫皇宫的正门——奉天门的是御史周观政,挥手制止:“站住,不准进去!”
内监怒喝道:“大胆,你敢违抗皇上的旨意吗?”
“拿出皇上的圣旨来,我立即放进。”周观政不理不睬。
内监无奈,只得跑进宫去禀告。皇帝的旨意都敢阻拦,左右都替周观政捏着一把汗,认为这下子惹下了大祸。
不一会儿,来了另外一名内监,冷冷地说道:“女乐人回去吧——不用了。”
周观政害怕事后皇帝翻脸不认账,仍然不依不饶:“公公,事关老臣职分,必得亲耳听到皇帝宣谕。”
太监只得再次回去禀报。不料,朱元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御史执著的可爱,只得亲自来到奉天门,打量了犯上的人一阵子,方才和蔼地说道:“宫中音乐久已荒废,打算让女乐进来演习一下。御史说得是。朕想事不周全,就不叫她们进去了。”
当着臣下的面认错,对朱元璋来说,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朱元璋特别喜欢地方官讲真实情况。他曾向岢岚县和山阴县来京朝觐的教谕询问民间疾苦。这两个来自地方上的教谕,虽然熟知民间疾苦,但害怕说错话丢掉脑袋,异口同声地说:
“陛下,小臣专注教学,对于民间之事,不甚了了。”
“哼!好一个圣贤之徒!”朱元璋厉声斥责,“开口不知民间事,连圣人‘仁者爱人’的教导都忘了,焉能为人师表?此等尸位素餐的东西,留着何用?都回家种田去吧!”
因为不敢说实话,两位老夫子白白丢了乌纱帽。怀着满腹诗书,回家种田去了——当然。这还算万幸。
泰州教谕门克新的遭遇,恰恰相反。此公质朴得像幼童老妪,皇帝问什么,他照实答什么,而且直言无隐,不厌其详。朱元璋大为赏识,一再提拔重用,数年之间,竟然升到礼部尚书。
不过,这种捋虎须的“忠诚”,实在是危险之至。尽管朱元璋害怕受骗上当,特别喜欢敢讲真话的人。但他更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猜中,便故意朝三暮四,变幻莫测。如果胶柱鼓瑟,一味实话实说,梦想由此得到皇帝的青睐,甚而加官进爵,往往会走到出发点的反面,不仅得不到奖赏,连宝贵的性命也得白白搭上。
大礼寺卿李仕鲁就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者。此人崇尚正学(朱学),厌恶异端(佛教)。多次上书,要求皇帝崇正学,辟异端。朱元璋始终不予理睬。
这一天,他在朝堂上再次复奏,希望以满怀血诚,刚正的言辞,使皇帝感动和醒悟。他摇着朝笏,慷慨激昂地奏道:“陛下深溺佛教,无怪乎臣说的话总是听不进去。今天交还陛下的牙笏,请赐还臣这把老骨头,放归田里!”
李仕鲁一边说着,一边把牙笏放到了地上。
一句“深溺佛教”,刺痛了从佛寺走出来的朱元璋。当即勃然大怒,蓦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打死他。打死他!”
众多武士闻声而来,一顿拳打脚踢,李仕鲁当即被打死在金殿之上。
大理寺少卿陈汶辉,曾经附和李仕鲁的奏呈,屡次以辟佛相争。见他的上司被当廷打死,惊恐得站立不住,晕倒在地上。退朝后,路过金水桥。一头扎到水中,追随他的上司去了。
御史王权因耿直憨朴,深得朱元璋赏识,例外恩宠,为他改名王朴。王权因祸得福,本应见好就收。谁知,反而更加助长了直肠子的犟劲。这一天,为了一件小事,竟然与皇上当廷争论起来。朱元璋再也按撩不住,愤怒地命人将他拉出去砍头。刚过了不一会儿,又派人把他喊回来。气呼呼地问道:
“王朴,你知罪吗?”
“臣不知。”直肠子变成了犟驴子。
“你多嘴多舌的毛病,改不改?”
王朴分明是横了一条心,毅然答道:“陛下不以臣为不肖,任命为御史之职,却为何又如此摧辱?如臣无罪,安用杀之?臣若有罪,又安得生之?臣今日只愿速死!”
朱元璋大怒,一拍龙案站起来,怒吼道:“立即杀死他!”
行刑的路上,恰好路过史馆,王朴朝着里面高呼:“学士刘三吾,你一定要记下来:今天,皇帝杀死了无罪御史王朴!”
朱元璋对王朴的隐忍,无非是想给朝臣们树立一个榜样:臣下忠厚正直,皇帝纳谏容物。本来无意杀死他,只是那犟木头太不给自己留面子,这才起了杀心。
王朴死后,朱元璋悄悄询问行刑人,王朴临刑前曾经说些什么?行刑人回答说:
“他念了一首诗。”
“什么诗?快快念给朕听。”
行刑人答道“小人记得是这样,磊落丹心忧社稷,何曾挟私求利禄。早知耿忠犯君怒,何必更名称王朴!”
“你没有记错吗?”朱元璋显得有些激动。
“那犯官,一连念了好几遍,小人一个字也没有记错。”
为什么不当即前来禀报?朱元璋分明是后悔了。
“……”行刑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群坏事的奴才!”朱元璋迁怒于人。
当天夜里,几个行刑人都被暗暗杀死了。
朱元璋培养王朴这样的典型,可谓是用心良苦。洪武后期,他动辄大开杀戒,死亡的阴影,重重地笼罩在朝臣们的心头。人人明哲保身,谁也不敢说实话招祸惹灾。治世方略,逆耳忠言,从此离他远去,充耳听到的尽是投其所好的甜言蜜语。朱元璋知道自己已经处在蜜水和谎言的包围之中,这使他一度非常苦恼。
有一天,朱元璋无奈地对身边几个大臣说:“以一个人的智慧计谋,处理全天下的事,朕固知其难。每当诸事纠葛繁复,朕便想,如果左右的人能竭诚尽意,帮助拿个主意该多好。可惜呀,披肝沥胆者少之又少,固位偷安、默而不言者,却大有人在。他们自以为得了为官之道,殊不知百世之后难逃清议。”
大臣们听了,除了连连顿首,高喊“吾皇圣明”,谁还敢妄置一词?为此,朱元璋多次下诏广求直言。但求者殷殷,听者藐藐。人们照常阿谀奉迎,以求全身保禄。
为了检验他的号召有多少效验,朱元璋扬言,要在狮子山建阅江楼,命群臣预先作《阅江楼记》。群臣奉命惟谨,挖空心思,编制锦绣华章。等到送上来一看,全都是歌功颂德的谀辞、粉饰太平的粉彩。
无奈,朱元璋只好假托大臣的口气,亲笔写了一篇《阅江楼记》。其中有句云:“宫室之广,台榭之崇,不急之务。土木之功,圣君不为也。”
他想为敢谏者垂范,但聪明的大臣们,看破了个中的戏法,仍然没有人起而效仿。
朱元璋曾经设立过一个机构叫“执法议礼司”,司内设有白牌若干面,上写“执法议理”四个朱红隶字。倘若遇到皇帝处事失误,允许大臣手执白牌直言进谏。但是,对于一个威猛如虎、喜怒无常,千猜万忌的皇帝,又有多少人敢于相信白牌上的华美约言,而不顾生死托以腹心呢?朱元璋有时候像是温柔敦厚的大象,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只吊睛白额、准备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吞食活人的斑斓猛虎。
这样一来,离心离德,彼此猜忌,死气沉沉的空气弥漫朝廷。万岁的呼喊声越高,朱元璋越不放心。他知道,要想把臣下都捏在手心之中,最好的办法便是加强监视。战争年代,主要通过广收义子作耳目。开国后,则多用太监当眼线。
早在攻打苏州的时候,朱元璋就尝到了眼线的甜头。
有一天,大将傅友德设宴,邀叶国珍作陪,并唤来十几名官伎侑酒。喝到兴头上,傅友德尚能自持,客人却忘乎所以,让妓女帮着脱去皂冠皂服,换上华丽衣服,混坐拥抱,说笑取闹。这件事,朱元璋很快就知道了。他命武士将叶国珍和妓女统统捉起来,连锁到一起,关进马房。第二天便将全体妓女的鼻尖削了去,使她们再也“无法卖俏”。
叶国珍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朱元璋亲自审问的时候,愤愤地质问:
“要我死,死也就罢了。为何将我与卖笑的贱人锁在一起?”
朱元璋冷笑说:“你知道贵贱吗?那,为何不遵我的号令,与贱人们搅合在一起?我就是要让你与那些贱人厮混个够!”
叶国珍强辩没用,被抽了几十鞭子,削去官职,发配到瓜州,筑坝做苦役去了。
为了加强对臣下的监视,朱元璋专门豢养了一批负责侦缉的特务人员。他们分属两个系统,各司其职。一个系统叫检校司,一个系统叫锦衣卫。检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徇私枉法,甚至是捕风捉影的流言,无不奏闻。重要头目有高见贤、夏昱、凌说等人。朱元璋把他们看成是心腹和听话的鹰犬。他们也以无孔不入的“伺察搏击”,即以刺探人们的隐私为能事,以博取主子的欢心。鹰犬们自以为得计。殊不知,由于作恶太多,搞得声名狼籍。朱元璋为了讨好大臣,最终还是把他们统统处决了。
“锦衣卫”的前身是拱卫司和亲军都尉府。本来是充当皇帝的仪仗和贴身警卫,但却设有侦缉刑讯机构一一镇抚司。这是一个严密的特务系统。凡是皇帝亲自过问的案子,称做“诏狱”,都交给镇抚司刑讯办理。他们越过大理寺和刑部,刑讯逼供,残害无辜,制造了一批又一批的血案冤狱。
镇抚司的特务,神通广大,无孔不入。不管是文官武将,还是功臣勋戚,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家庭琐事,都躲不过这帮鹰犬的顺风耳和千里目。大将华高、胡大海之妻笃信佛教,礼请了外籍僧人到家设坛。并学习西天教义。朱元璋得报,勃然动怒。不经审讯,就将两家的妇女与僧人一起,投入了滔滔大江之中。
浙江绍兴府有一位老儒,名叫钱宰,七十多岁了,被强征到京城编书。由于年老力衰,精神怠倦,苦不堪言。有一天,倚在桌上,随口吟出了心中的痛苦和思念:
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第二天,朱元璋在文华殿宴请众臣,老儒钱宰有幸入席。饮酒间,朱元璋不经意地问道:
“钱宰,你昨天做诗了吗?”
“这……”钱宰愣在了那里。“臣没有做诗。不过,不过,随口瞎哼罢了。”
“吟的什么?念给朕听听好吗?”
钱宰只得战战兢兢复述了一遍。
朱元璋嗔道:“朕何曾嫌你迟过?‘嫌’字应该换成‘陇’字——难道你自己不当忧?”
“小臣无知,该死,该死!”钱宰吓黄了脸,慌忙跪下谢罪。
“看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朕不加罪。你回家‘遂田园乐’去吧。”
幸运的老儒,总算得到了解脱。
被称为文臣之首的宋濂,当初恩宠何等优渥?朱元璋仍然不放心他。有一次宋濂在府上宴客,朱元璋密遣人监视,查看这个老实人,是否表里如一。
第二天,他问宋濂:“昨天饮酒了吗?”
“是的。几个熟朋友。在一起聚了聚。”宋濂直言无隐。
“吃的什么菜呀?”听到宋濂如实回答,朱元璋笑着说:“唔,你果然是个老实人。”
国子监祭酒宋讷很得朱元璋信任。有一天上朝,朱元璋突然问道:
“宋祭酒,昨天,你有什么烦心事?”
“没,没有烦心事呀!”宋讷口吃地回答。
“那,你为何独坐发怒呢?”
宋讷大惊,急忙答道;“昨天,一个监生颠跑而跌倒,摔破了手中的茶具。臣觉得有失斯文,很生气,喊来训教了一通。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朱元璋从袖中递给他一幅画像,原来正是自己的发怒像。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偷画下来的。宋讷吓出一身冷汗,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从此之后,不但言行不敢有丝毫马虎。连喜怒哀乐,都十分检点。
古语云:防人之口,胜于防川。朱元璋无孔不入的监视,惨不忍睹的虐杀,可以使无数的人头落地,却不能完全封住冤口。个别胆大的,仍然偷偷地发泄着难以遇止的愤懑。
有习一天,朱元璋到京城远郊巡游,远远望见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寺院。他对寺庙一直情有独钟,便下马进去看个究竟。谁知刚进了庙门,便见影壁上有一首墨迹未干的题诗: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又何妨?朱元璋一看便知,这首诗讽刺的矛头,对准了过于严厉的自己。诗歌的墨迹未干,说明写诗人就在附近。
“混账东西,朕对你也是太宽了!”
他气得跺脚大骂。命令赶紧四处搜索,务必将凶犯捉到。但写诗的凶犯,仿佛是升了天入了地。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却一无所获。朱元璋只得怏怏而归。
开国之初,朱元璋的猜忌和嗜杀刚露端倪,大臣王玮就曾经焦急地上本劝说:
人君修德之道有二:曰忠厚以存心,宽大以为政。上天以生物为心,故春夏以长养之,秋冬以收藏之,皆所以生物也。其间雷霆霜雪有时而搏击焉,有时而肃杀焉,然皆暂而不常。向使雷霆霜雪无时而不有焉,则上天生物之意熄矣。
奏章以事喻理,深刻诚挚。但朱元璋充耳不闻,依然故我。
洪武九年,天象异常。不少人认为,皇帝迷信天象,并下诏求言,开明政治已经开端,可以放胆进言了。于是,纷纷上本言事,扶正祛邪。批评最为尖锐的,是平遥训导叶伯巨。他抨击朝廷有三大失误: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为了说服朱元璋,他不厌其繁地写道: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生。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
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臣又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祚长短,悉由于此。议者日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至亡灭。主上痛惩其弊,故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英端也。臣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国之司命,可不慎欤?夫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志,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宥有差矣。然未闻有戒饬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治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宥之名,未见宽宥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唯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所用,所用或非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莠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殆也……陛下切切民俗浇漓,人不知惧,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故,朝信而暮猜者有之,昨日所进,今日被戮者有之,乃至令下而旋改,已赦而复收,天下臣民莫之适从。
朱元璋看了气愤至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这小子如此放肆!快逮来,朕要亲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趁朱元璋高兴的时候,奉旨把叶伯巨押入刑部大狱,不久死在狱中。
洪武十八年练子宁参加殿试,在所作策论中就公然写道:“天之生材有限,陛下忍以区区小故,纵无穷之诛,何以为治?”尽管朱元璋看着不舒服,但为了表示纳谏的诚意,他还让练子宁中了一甲第二名进士——榜眼。
江西才子解缙洪武二十一年中进士后,一直很受器重,经常随侍皇帝左右。这一天,朱元璋对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
解缙感戴皇帝的知遇之恩,决心披肝沥胆,直言无讳。五天后,就上了一份万言书。其中写道: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疑则不信;刑太繁则民顽,顽则不清。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诏书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尊荣奉恩,始终如一者也。或朝赏而暮戮,或忽罪而忽赦,施不测之辱则有之矣。诚以陛下每多自悔之时,辄有无及之叹。此非私意使然,存养之功少加密耳。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轻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长风采也。夫人救过不及,何暇劾人之过?人自以言为讳,何能有谏诤之言?御史纠弹,曾承密旨,未闻举善,惟曰除奸,但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而不知被赦之人疑上好谀。此辈皆市井小人,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臣深知陛下轻天下之士者,皆此辈无忠上之心也。然谁不愿其父母妻子安荣哉?所以谏诤实难。祸愆不测,八人之罪或谓无私,出人之罪必疑受贿;逢迎甚易而或蒙褒,营救甚难而多得祸。祸不止于一身,刑必延乎亲友,谁肯含父母妻子而批龙鳞犯天怒哉?陛下进人不择于贤否,授职不量于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铂铢;置奸朋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庸人悉习其风流,以贪婪苟免为得计,以廉洁受刑为饰辞。黜陟无章,举措乖方。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解缙话虽然说得很露骨,而且分量很重,但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臣下之乏忠良”,不是皇帝的本意,所以朱元璋读了很舒服,竟然连说:“才子!才子!”
其实,朱元璋的“开明”,不过是故作姿态,并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在他看来,书生毕竟是书生,只懂书本上的学问,不懂现实中的奥秘。处在今天的位置,他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不然,九死一生得来的锦绣江山,真龙天子的伟大英明、无上权威,如何保全?
当初,茹太素因上奏的本章文字繁琐被廷杖,旋即得到宽恕,就是“忽罪忽赦”的生动写照。茹太素是山西泽州(晋城)儒生,于洪武三年被举荐,因为忠厚刚正,从监察御史升到按察使、刑部侍郎,一路顺风。官运亨通。但,刚易折,正易激。有一天,因为一句话惹恼了皇帝,一下子从刑部侍郎跌到刑部主事。第二年升到浙江参政,很快又被罢归。洪武十六年,再次被召进京,先任刑部实习郎中,一个月后升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屁股没坐稳,便因为没有摸准皇帝的脉象,被降为翰林院检讨。刚过了一年,又升为户部尚书……
短短两年间,茹太素从最低的七品(十四级),升到二品(三级)。可以说是屡蹶屡起,屡起屡蹶。就像一只被耍的猴子,一会儿在杆头表演,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切都是遵从主人的锣声和吆喝。但这老头子,不怨不尤,忠贞不二,仍能在皇帝容忍的范围之内,吃几两俸禄。
有一天,朱元璋在便殿赐宴。有了八分酒意的朱皇帝,端着酒杯,来到历尽坎坷的老臣面前,高声吟道:
九折志未改,庙堂堪称道。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借助“杜康”之力,朱元璋总算说了一次实话。他就是一手端着金杯,一手举着白刃,虎视眈眈,威临天下的。茹太素一听,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双手加额,凛然和道:
难更顽劣性,九赦圣恩高。丹心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老臣的惶恐耿忠之态,使朱元璋颇有几分动情。他仰头饮下杯中酒,温和地说道:“朕知道你索性愚顽,固而屡屡施恩。尔后好自为之吧。”
“臣遵旨。”茹太素再次磕下头去。
过了不几天,不知为什么,茹太素糊里糊涂地从二品大员,降为御史。不久,再次获罪,被锁上脚镣,坐衙理事。最后,朱元璋仍然没有饶过他,无缘无故,被“白刃”夺去了性命!
茹太素的悲惨经历,生动地刻画出朱元璋朝赏暮辱、忽罪忽赦的残暴性格和毒辣手段。这位武夫出身的上天之子,视臣下如提线木偶和被豢养的牲口。所有荣辱进退,生杀予夺,无不由着他的性子。即使对于最被倚重的丞相、忠臣,甚至是皇亲勋戚也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