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对中书省越来越不放心。
早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平定陈友谅自称吴王之初,即仿照元朝体制,建立了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李善长和徐达分列左右相国,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副相),汪广洋为右司郎中,张昶为左司都事。同时设立最高军事机关——大都督府,以朱文正为大都督。至正二十七年,平定张士诚后,废除了小明王龙风年号,改称“吴元年”,又设立了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以邓愈、汤和为左右御史大夫,刘基、张溢为御史中丞。至此,行政、军事、司法三大机构,俱已完备。朱元璋感到很满意,不无骄傲地说:
“国家新立,惟三大府总天下之政。中书省乃政之本,都督府掌管军旅,御史台纠察百司。朝廷纪纲,尽系于此矣。”
口头上说,“朝廷纪纲,尽系于此”,但朱元璋对什么事也不肯放手。军队的征发、调动,将帅任命,战略决策,无不亲自过问。大都督府实际上直接控制在他的手中。
中书省则不同。它是立法行政机构,国家政府的基础,内有六部,外有各省,都在它的管辖之下。举凡工农钱谷,诉讼刑罚,科举学校,工程水利,官员任免等等,都在它的职责范围之内。头绪繁多,权力极大。作为中书省领头人的中书丞相,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为皇帝代劳分忧,同时也从皇帝那里分割了权力。元朝末年,丞相伯颜等擅权专政的教训,一直像幽灵似的纠缠着朱元璋。他瞪大了双眼,时刻紧盯着为自己代劳的中书省。
可是,中书省的几名要员,鸡争狗斗、互相攻讦诬陷,使他不胜其烦。而主其事的丞相,事无巨细,都紧紧抓在手里,更使他心下悬悬,担心宰辅擅专,大权旁落。
“宁为宇宙闲吟客,莫作乾坤窃禄人。”这是唐人杜荀鹤的诗句。这位老夫子,宁肯饮露餐山、田陌吟啸,也羞于做一名尸位素餐的“窃禄”者。可惜,像他这样清风高洁的雅士,从来是少之又少。元人严忠济不就直言不讳地说:“宁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无权”吗?因为权与利是一对孪生姐妹,贪图权势富贵是人的通性。因此,权利就像一朵芬芳的鲜花,自然要招来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尽管朱元璋斧钺高悬,中书省内的攘夺与撕咬,仍然此起彼伏。
最早的一场撕咬,是检校杨宪,将锋利的爪子伸向了同僚张昶。
张昶原是元朝户部尚书,奉命南下劝降朱元璋时,朱元璋爱惜他的才华,玩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把戏,用一名死囚犯替他掉了脑袋,让他做了中书省都事,不久又升为参政。张昶熟悉历代典章制度,更熟知元朝礼仪规范,为新朝各项制度的建设建树颇多,因此,很受朱元璋的器重。
中书省内有一个朱元璋的宠臣,名叫杨宪,原籍太原阳曲,因父亲在江南做官,便落籍江南。朱元璋攻下集庆府后,他看准时机,投身报效。此人写得一手漂亮的四六文,处理政务干净利落。加之,伶牙俐齿,善于投人所好,很快得到朱元璋的宠信,命他作了监视将帅臣僚的检校。
对于张昶渊博的学识和精明的办事能力,杨宪既羡慕又满怀妒意。便主动联络,极力巴结,暗中窥视。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直爽的张昶,便被杨宪抓到了把柄。
当时,元顺帝依然占据着北方半壁江山,元将王保保还拥有相当的实力。张昶出使被困,腼颜事敌。堂堂朝廷大员,屈居敌国二三流角色,心中自然郁闷不乐。一天,在好友杨宪的一再追问下,眼含热泪,吐露了心事:
“我乃元朝旧臣,如能回到元朝,仍不失高位厚禄。不幸,却滞留在这里。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妻子儿女远在北方,他们的安危,也让人记挂呀!”
张昶久历官场,并非不知道戒备。一则,他以为杨宪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不会卖友求荣。二则,近来有几个守节不屈的元臣,被宽大放回了北方。误认为,朱元璋对于思念故国的人,不会太残忍。殊不知,这个胁肩谄笑的“好朋友”,却是一条咬人的恶狗。
杨宪不但侦察到了张昶的内心秘密,而且拿到了两件他“阴谋叛变”的物证。
早在至正二十七年,李文忠收复杭州时,曾将元中书省平章长寿丑的遣送到应天。为了瓦解敌军,朱元璋把长寿丑的放回了大都。张昶曾经暗暗托长寿丑的带去一道给元顺帝的表章和一封家书。不知什么时候,这两篇底稿都被杨宪偷了去。
得到了邀功的宝贝,杨宪喜不自胜,当即向朱元璋作了汇报。
“陛下命臣探听众大臣的言语行迹,”杨宪极力克制着兴奋,“时下,略有所获。”
“哦?那好呀。是哪个的?”朱元璋瞪大了三角眼,兴致勃勃。
“张昶那个该死的。”
“哦,他有什么事?你坐下,快说给朕听!”
杨宪不紧不慢,添枝加叶地说道:“那张昶,不仅对陛下不加重用十分不满,时刻想加以报复,而且对蒙元皇帝昼夜思念,恨不得立刻逃回去尽忠报效。”
朱元璋问道:“那厮真的是这样吗?”
“启禀陛下,臣亲耳所闻,一字不差。”
“朕对他不薄,想不到。那厮竟是一只养不熟的夜枭!不知他还干了些什么?”
“陛下,那老贼,仅仅对我大明天朝不满,也就罢啦。他竟然恩将仇报,私通胡元,阴谋造反呢。”
“果真是这样吗?”朱元璋瞪大了双眼。
“小臣不敢说谎。”杨宪从袖中抽出一叠稿笺,双手呈给了朱元璋。“这是那厮通贼的奏本底稿,陛下请看。”
朱元璋一看,勃然大怒:“那厮果然脑后生着反骨!不是爱卿发现得早,险些让他的奸谋得逞。爱卿立了大功!”
当天夜里,朱元璋下令逮捕了张昶。
张昶自知求生无望,在供词上直言不讳地写下八个大字:“身在江南,心系塞北。”
恩将仇报、与新朝为敌的家伙,岂能容得?张昶立即被砍了头。
杨宪出卖好友的卑鄙行径,虽然使不少人齿冷,但却更加得到皇帝的青睐和倚重。他志得意满,认为为国除了奸,功勋卓著,俨然成了皇帝的亲信嫡系。于是,在中书省内更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群僚们虽然个个侧目而视,却无人敢剃这个刺儿头。
踌躇满志的杨宪,心高气盛,自己刻了一方印章,四个篆体阴文赫然在目:“一统山河”。他多次拿给朋友和僚属看,试探人们对自己的态度。可惜,人们参不透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随口敷衍,或者胡乱恭维一番。
这一天,翰林编修陈柽前来拜访,杨宪又拿出印章让他看。陈柽端详一番,恭维道:
“妙极!这方印章,章法端庄俊秀,一派大富大贵气象。正所谓‘只有天在上,更无与山齐’者也。”
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恭维,杨宪喜不自胜。立刻奏请朱元璋,将陈柽提升为翰林院待制。
对于杨宪的胁肩谄笑和骄横奸诈,左丞相李善长早有察觉,决意将其除掉。无奈,这个幸运儿眼下恩宠尤加,来不得一点操切孟浪,最稳妥的办法是寻找合适的时机。
过了不久,机会终于来了。
杨宪有个任中书省参议的弟弟,名叫杨希圣。杨希圣有个未婚妻熊氏,年仅十六岁,生的如花似玉,人见人爱。朱元璋刚得到属下的秘密报告时,还有点半信半疑,并不在意。但经不住属下有声有色的描绘,不由心下蠢动。便化妆“私访”,探个究竟。
来到姑娘家门口,借口“讨水喝”,推门径入。小户人家,房小屋浅,姑娘并未躲避,被他看了个仔细透彻。这一看不打紧,朱元璋就像触了电,着了魔,昼思夜想,萦回于心。熊姑娘苗条的身影、动人的面庞,始终在眼前映现。环绕在身边的娇妻美妾,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为激荡于心的欲念所驱使,朱元璋决定将熊姑娘接进宫来陪伴自己。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帝来说,不要说是喜欢一个民间女子,就是喜欢上王爷,侯爷,高官贵戚家的金枝玉叶,都是小事一桩,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惜,朱元璋平常不仅以不爱女色相标榜,并且经常教导属下,不得掳掠奸污百姓的妻女。现在,自己要掠夺人家的未婚妻,岂不是出尔反尔,引火烧身?果然,札部员外郎张来硕上了一本,语气委婉地进行劝谏:“……熊氏已经许配参议杨希圣,若接进宫来,似乎有违陛下的严旨,于理似也未妥。”
书生气十足的张来硕,竟然胶柱鼓瑟,忘记了这是皇帝自己的喜爱。对待女人,只能是皇帝红口白牙教训别人,别人绝不可以在圣天子面前指手画脚,吹毛求疵!由于一向标榜自己不爱女色,对于指责他“于理未妥”,就更加敏感,生怕砸了灼目的金字招牌。现在,张来硕的贸然劝谏,刺疼了朱元璋的神经,一篇并不太长的奏章还没看到底,便被他狠狠地摔到龙案上。一面在心里狠狠地咒骂:
“胆大包天的张来硕,竟然指着朕躬的鼻子痛骂,谅必是不想要脑袋了!”
朱元璋怎么也想不通,身为九五之尊的天之骄子,喜欢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竟然会遭到臣下的无礼非议!他立即招来张来硕,当面质问:
“朕三令五申的是,不准掳掠百姓妻女,熊氏并没有出嫁,朕是选她进宫,又不是掳掠,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你竟小题大做——你是无端毁君,还是善意谏君?”
“陛下,恕臣直言:熊氏虽没出嫁,但已订婚的女子,等于是人家的妻室。陛下应为天下百姓垂范,岂可……”
张来硕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元璋的怒吼声打断了:“一派胡言,给我打死他!”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呀!”张来硕被武士按倒在地,仍然大声呼喊。
“哼,打死你这个目无君上的家伙,就没有‘不可’的了!”
忠君的血诚,抵不住无情的棍棒。张来硕开始不住地呻吟,不一会儿,这个一心维护皇帝声誉的愚忠之臣,便停止了呼吸。
虎口捋须的张来硕虽然被打死了,朱元璋仍然一肚子恶气。为了证明他是“开玩笑”,只得放弃对熊姑娘的觊觎,但总感到失去的比挽回的要多。不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
打死张来硕的第三天,李善长在向朱元璋禀报中书省的政务时,“顺便”谈起中书省参议杨希圣弄权不法的几件事。为了不露声色,还拉上参议李饮冰作陪衬。这个李饮冰,正是揭露朱文正在洪都专横不法的那个人。正是由于他的告密,朱元璋才能够一举将朱文正置于死地!
对亲侄子依法处置,诚属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光明磊落义举,但朱元璋却久久痛恨于心。甚而恼恨李饮冰多事,离间他的骨肉亲情。现在,恰好听到这两个讨厌家伙的名字,终于找到了泄愤的出气筒。当即决定,给以侮辱性惩罚一一黥面。两个人的脸上,各刺上八个黑字:“奸狡百端,谲计万状!”
黥了面,朱元璋仍然感到不解恨,又降旨割去李饮冰的双耳,削了杨希圣的鼻子!这已经是极尽羞辱惩罚之能事,但他仍然不肯住手,专门把杨宪召进宫里,不阴不阳地说道:
“你的弟弟无端弄权,我只给了他以黥、劓之刑,已经是相当宽厚了。朕听说熊氏曾经许配给他,不知可有此事?”
杨宪磕头答道:“确有此事。”
“既然如此,朕再次降恩,准他娶回熊氏为妻。”
杨宪吓得连连叩头:“臣弟犯法,罪当万死,哪里敢再纳熊氏。还是让熊氏侍奉皇上为是。”
“朕岂能夺人之妻!”朱元璋把脸一沉,“不必多言,回去马上把熊氏娶过去!”
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无辜的熊姑娘,只能陪着个脸上刺字、没有鼻子的男人过一辈子。
明朝开国后,中书省设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等官职。此时,李善长任左丞相,徐达任右丞相。徐达长期统兵在外,他的右丞相之职不过是个虚位。平章政事是副相的位置,实际上空而未设,就是左右丞也经常缺额。洪武二年九月,杨宪升任右丞,成为李普长的主要助手。洪武三年初,朱元璋又把汪广洋排在右丞的前面——左丞。杨宪与汪广洋长期共事,官品一直比汪广洋高,现在汪广洋突然压在自己头上,心中便老大的不快,遇事每每不肯谦让,甚至有意敷衍顶撞。汪广洋性情柔弱,处处退让三分。杨宪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他唆使御史刘炳弹劾汪广洋奉母不孝。朱元璋正感到汪广洋办事不力,便顺水推舟,罢免了汪广洋的左丞之职,命他回老家高邮奉母思过。
现在,因为兄弟媳妇惹得皇帝对自己不满,为了讨好皇帝,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提升扫清道路,杨宪对汪广洋再下一石,让部下刘炳上本,请将汪广洋贬谪海南,以示惩戒。
朱元璋正后悔对汪广洋处罚太重,刘炳的落井下石,使他嗅出了一股异味,觉得里面似有蹊跷。于是,突然逮捕了刘炳。重捶之下,刘炳乖乖地招了供:他的所为,完全是听从杨宪唆使。
机会来了,李善长趁机全面揭发了杨宪种种不法罪行。朱元璋大怒,杨宪与刘炳被同时处死。
让美貌无比的熊姑娘,嫁给一个脸上挂着八个黑字、没有鼻子的男人,又将失宠的杨宪杀掉,朱元璋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他得意地在心里念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容得尔等胡行!”
奸诈的杨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好人汪广洋却因祸得福,不但复了职,还晋封为“忠诚伯”。
汪广洋的复职,对李善长来说,是一个不祥之兆。他认为,这是朱元璋在易相问题上几经动摇后,终于付诸行动。而矛头所指,正是自己。
李善长是最早投奔朱元璋的读书人。淮西出身的众将领,都尊他为“李先生”。他们之间有什么山高水低、矛盾龃龉,只要“李先生”一出面,多半能够矛盾化解,风平浪静。李善长处理政务的能力极强,总是大刀阔斧,爽快利落。朱元璋每次率部出征,都是安排李善长作留守。李善长不仅能使后方绥靖宁静,有条不紊,而且能保证粮秣辎重的源源供给。所以,朱元璋多次当众把他比作刘邦手下的贤相萧何。从至正二十四年起,就任命他为第一丞相,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他的爵衔一长串,更是无人企及:“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韩国公。子孙世袭,给予铁券,免二死,子免一死。”
李善长的地位,不仅荣列开国功臣之首,他和他的儿子犯下死罪,也可以免死,他甚至可以“免二死”。封赏之厚之重,比之当年的汉代开国良相萧何,有过之而无不及。端的是皇恩浩荡,位极人臣!
“可是,皇帝现在为何对自己疏远,甚至露出生嫌的神色呢?”李善长百思不得其解。
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聪明如李善长者,缺乏的仍然是自知——缺少萧何那种屈伸自如的气度和修养。
萧何位列汉朝开国功臣第一,当发现汉高祖刘邦对自己产生了疑忌时,便处处谨慎,时时收敛,甚至不惜自轻自贱,以消弭皇帝的猜疑。而李善长却不仅千方百计固爵保禄,贪恋富贵权势,甚至不惜结党营私。这样,他的结局也就无法与萧何相比拟了。
夜幕刚刚降临,京城的元宵灯会便拉开了序幕。
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了庆贺盛世降临,今年的元宵灯会较之往年更加热烈火爆。临近奉天门外的几条街,是灯会的集中之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出了各种形状的五彩灯笼,方的、圆的、八角的、六方的、单层的、双层的、多层的、亭阁型的、宝塔型的、荷花形的、仙桃形的……盏盏争奇斗艳。有模拟动物的走马灯、盘龙灯、飞虎灯、卧象灯、凤凰灯、鸳鸯灯、金鱼灯……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模仿戏曲及神话传说的牛郎织女、钟馗嫁妹、西施浣纱、昭君出塞、吕布戏貂禅、千里走单骑、许仙与白娘子、猪八戒戏媳妇……·更使参观者不愿移动脚步。每隔几十步,街中心还搭有一座彩坊,上面挂满了各种灯笼,宛如天宫仙阙,美不胜收。
一轮满月,斜挂在东南天际。探着一张白玉盘似的圆脸,俯瞰下界。街道两旁的屋顶上,树木上,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但今晚没有人去欣赏明镜耀辉的月轮。那明如白昼的灯光彩影,将挤满街道的人流的目光,完全吸引过去了。
走近五颜六色的彩灯前,人们方才发现。几乎每个灯上都有一条或者几条灯谜。谜旁悬赏,猜中者可以得到金钱或者物品奖励。奖品大到一坛酒,一匹布,小到毛笔、砚台、熏鸭、茶具、桃木梳、香荷包。
中国的谜语,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当时的隐语、度语,就是谜语前身。灯谜兴起于宋代,到元末更加兴盛。猜谜得奖,成了元宵佳节的一大雅趣。
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十里长街成了人群的海洋。你推我搡。争看奇巧的灯彩。不少人驻足彩灯下,拍额蹙眉,挖空心思琢磨可以射中得奖的谜底。
在一座灯坊的下面,并肩站着两个绅士模样的人。个子一高一矮。高个子长脸准鼻,薄嘴唇上横着两撇八字短髭。身穿紫缎长衫,粉底蓐靴。矮个子低额圆脸,下巴上挂着一撮山羊胡子,穿一身浅灰长衫。两人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子。一只方型彩灯上的一则诗体灯谜,拴住了两人的脚步。那灯谜写的是:
开如轮,合如柬,剪纸调膏护新竹。
日中荷叶影亭亭,雨里芭蕉声簌簌。
晴天却阴阴却晴,二天之说诚分明。
但操大柄掌在手,履尽东南西北行。
高个子对着诗迷沉吟了许久,仍然不得要旨。扭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身旁的矮个子。矮个子会意地一笑,伸出左手,用右手食指在掌心写出了谜底——“伞”。
这财灯谜,以诗论之,算得是好诗。若以谜论之,也堪称上品。它把伞的特征、功用、姿态、打伞人的动作等,描绘得准确生动、活灵活现。可以说诗中有谜,谜中有画,有声有色,有静有动。高个子连连点头,低声笑道:“这诗迷,端的是十分高明!”
不知他是赞美制谜的人,还是赞赏猜谜的人。只听矮个子发出了感叹:
“这制谜人,学问不浅呀。”
高个子分开观灯的人,继续往前走。矮个子紧紧跟在后面。
两人在一家黑漆大门前站住了。只见门楣上挂着两只八角彩灯,一只灯上写的一则灯谜煞是有趣:
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淹淹笑语无心。
谜下悬着一吊铜钱,上面粘着一根纸条:“猜中者,取走此钱。”
高个子望着矮个子笑道:“这个容易。”
“哦……猜中啦?”
高个子指着灯谜说道:“这‘阑’字去‘东’(东“的繁体字与”柬近似),‘间’去‘日’,‘闪’去‘人’,‘闷’去‘心’,四句话不是都应在一个‘门’字上吗?”
“果然高明!哈哈哈——”矮个子赞赏地大笑。
“那咱该得赏了。”
高个子伸手要去取奖钱。矮个子拽拽他的衣襟低声说道:“这奖还是让别人得吧。前面的彩灯更好看呢。”
高个子一听,转身往前走去。
来到繁华的地段,有一座高大的彩坊横跨街上。彩坊底下围满了人,有的指着灯笼窃窃私语,有的拍掌哈哈大笑。两人近前一看,彩坊的正中,悬着一个巨大的圆型灯笼,上面有一则特别醒目的灯谜: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赤着一双特大的脚丫子,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大西瓜。悬的奖赏是:一坛绍兴陈酿。
高个子看了好一阵子,仍然不解。矮个子伸手扯他的衣襟,示意走开。高个子依然站在那里不动,一面固执地问道:“咦——他们笑什么?”
“这……”矮个子欲言又止。
“咳,犹豫什么——说就是嘛!”
“这则灯谜,不怀好意。”矮个子耳语似的答道。
“哦?对谁不怀好意?”
“对咱们淮西人。”
“怎么会是对咱们淮西人呢?”
矮个子指指画中女人的一双大脚:“这不是明摆着吗?”
高个子顿有所悟,猛地一跺脚,骂了起来:“混蛋——找死的东西!”
见两人的举动引起了围观人的注意,矮个子急忙拉着高个子挤出人群,快步往北走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大明皇帝朱元璋,一个是左丞相,朱元璋信任的淮西人李善长。李善长是陪着皇上微服到街上观灯,与民同乐来的。至于紧跟其后的几十名观灯的人,则是化了妆的侍卫,不过没有人看得出来。
往前走了一阵子,朱元璋低声问道:“丞相,那灯谜,莫非是骂那些贪馋邋遢的女人?”
“臣以为,绝对是讥讽咱们淮西女人的。不然,为什么要画女人是一双天足呢?”
天下的女人多小脚,只有淮西女人天足多,朱元璋豁然开朗:“唔,有道理。那……灯谜的谜底该是什么呢?”
“臣以为是:‘淮西女人好大脚’!”
“狗娘养的!”朱元璋一挥拳头,骂起了粗话,“他们这是在骂马皇后呀!这些江南杂种,张士诚的孝子贤孙,至今仍然视新朝如同仇人——岂能容得!”
“陛下,不必生气。也许是臣的胡乱猜测。谜底未必是这样。”李善长抑制着兴奋,点拨道:“陛下不妨找个谙于此道的行家里手,推敲一番,看看谜底到底是什么。”
“大臣之中,哪个长于此道?”
李善长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莫非忘了?刘基就是一个制谜的能手呀!”
“问他?”朱元璋摇起头来,“他未必跟朕说实话吧?”
“他要是不说实话……”李善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哼!讥讽自己一向敬重的马皇后,就是骂到了皇帝的头上!李善长这么一点拨,朱元璋立刻对刘基产生了怀疑。
像前些日子惩治那些说皇帝“坏话”的老妪一样,第二天,朱元璋颁下一道口谕,将一条街上的居民都捉起来杀了。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因为一则灯谜,这条街上的无辜百姓糊里糊涂全都做了屈死鬼。
自从进了应天,每当朱元璋要无端杀人,不论是冤杀大臣,还是残杀无辜百姓,善良的马皇后总是极力加以劝阻。无奈,常常被他用种种理由搪塞过去,甚至用“女人不得干政”顶撞回去。但马娘娘仁慈贤德的美名,仍然不胫而走,在朝廷内外传为美谈。那个灯谜的制作人所奚落的对象,未必就是马皇后,更大的可能是反映了江南文人对淮西暴发户的嫉恨和蔑视。因为淮西将领的原配夫人中,天足者大有人在。要说戏弄的是这些淮西高髻,则未必是诛心之论。李善长借着一则灯谜,巧妙地将刘伯温端出来,正是这种矛盾斗争的反映。因为要想抓到刘基别的把柄,并非易事。
李善长与刘伯温的矛盾,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建国之初。
所谓淮西暴发户,是指那些追随朱元璋征战厮杀的红巾军弟兄。他们生长在淮西,无一不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庄稼汉。十余载战场拼杀,出生入死。战死者弃尸沙场,幸存者蛾冠博带。他们的荣耀和富贵,完全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文士集团则不同,他们大多是胜利渡江后投奔而来,也有不少是开国后征召来的。他们今天的高官厚禄,可谓是无为得福,无功受禄。但在他们眼里,那帮鹑衣百结的穷汉贱妇,尽管成了光耀天下的公侯,仍然不过是沐猴而冠,不屑一顾。
早在立国之前,浙江崇德有一位名叫贝琼的诗人,就曾写诗感叹:
两河兵合尽红巾,岂有桃园可避秦?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
短衣楚客(指淮客)依靠马上征战夺得功名富贵,家中的大脚婆娘自然就成了招摇过市的高髻贵妇。足见武夫们的飞扬跋扈,已经使得儒生们十分反感。不过,江南文士所凭借的,仅仅是知识优势。舌底与笔下的优势,在武人集团的刀剑和显赫的地位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不堪一击。
李善长就颇受这种矛盾对抗的影响。他是淮西旧人,但又是一个读书人,既有知识,又有战功,兼具南北双方的优势。照理,应该起到协调与弥缝作用。但是,在中书省这个文人齐集的地方,他却感到非常孤立,似乎始终处在南方文人的包围与挤压之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他便尽量拉拢淮西文人和中下级官吏,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削弱和打击江南籍上层官员。南方人自然不肯任凭挤压甚至宰割。于是,派系林立,各怀成见,狗嘶猫咬,矛盾不断。把一个中书省折腾得乌烟瘴气。
埋在深层的地火,总是会冲出地面的。李善长与刘基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洪武元年五月,朱元璋到汴粱巡视,同时部署北伐机宜。他命左丞相李善长和御史中丞刘基留守京城。临行前,朱元璋特意召见刘基,心诚意挚地嘱咐道:
“中丞,朕离京期间,你尽管放手地干:督察奸恶,整肃朝廷,连宫内的事,也可予以纠察检举。”
刘基感动地答道:“陛下的重托,微臣一定戮力而为。陛下尽可放心地北上。”
“好。朕就放心啦!”
皇帝如此信任,怎能不竭尽忠诚?何况,刘伯温一直主张,新朝初立,应该有个良好的开端,奖善伐恶,严肃法纪,以纠正自宋元以来,对官吏放纵优容所造成的吏治腐败。于是,他命令御史们认真纠察,对不法官吏和事件,一律奏闻弹劾。官内侍卫和宦官如有违纪犯法者,则及时禀告皇太子加以处置。这样,弹劾官吏违纪的奏章,雪片似的飞到了御史台衙门。李善长坐不住了。他认为刘伯温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是冲着自己和中书省来的,甚至怀疑,这是刘基代表江南文士集团的一次反扑。可巧,他的亲信、中书省都事李彬贪赃枉法的事实被揭露出来,李善长赶忙去刘府,当面说情。
刘伯温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献茶之后,主动问道:“丞相公务繁忙,屈驾来访,谅必有所教诲。在下当洗耳恭听。”
“哈哈,中丞大人太客气了。”李善长皮笑肉不笑,“老夫是特地向刘大人请教来的。”
“不敢,不敢。丞相有何教诲,不妨径直说来。”刘伯温彬彬有礼。
“中丞大人,都事李彬被抓起来,有据可查吗?”
“大人,李彬的案子已经审结,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真的是这样吗?”
“丞相放心,对李彬并没用刑。在证据面前,他本人只能如实招认。”
“这么说,是供认不讳啦?”
“正是。”
“中丞打算如何处置?”
“李彬罪行严重,按律当斩。”
“不能通融些吗?”
“不能——那厮罪不容诛!”
李善长沉吟了一阵子,痛恨地说道:“那厮竟然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作孽,真是罪不可恕!”李善长这句话的潜台词,仍然希望刘伯温看在他的面子上予以通融。
“好,有了丞相的谅解,卑职就可以从公而断了。”刘伯温顺水推舟,故意装糊涂。
“不过,眼下江南大旱,如开杀戒,只恐与祈雨不利呀。”
“正相反——杀了恶人,天公喜悦,必降甘霖。”
李善长满脸愠色:“中丞大人,这么说,李彬是死定了?”
“是的,无法宽恕,应当立即正法。不过,眼下皇上在外巡视,还要听从圣旨定夺。”
李善长说情碰了壁,愤愤离去。
铁面无私的刘伯温,竟然没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留面子。事后想想,害怕被李善长抓住辫子,立即派飞骑呈报朱元璋,请诛李彬以肃法纪。朱元璋一向最为痛恨贪贿之徒,当即作了批复。刘伯温接到圣旨,立刻将李彬正法。从此,他与李善长的矛盾更深了。
八月,朱元璋御驾返京。李善长一再攻击刘基专横跋扈,那些受到惩戒的官宦们也纷纷说刘伯温的坏话。无奈。刘伯温的所作所为,都是朱元璋临行前所嘱托的,而用御史台牵制中书省,正是朱元璋的本意。现在两家撕咬起来,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不过,刘伯温的智慧计谋,就像他的满脸落腮胡子,多得不可胜数。相形之下,自己这个圣明天子,简直就是一个愚笨的后生。这不能不成为朱元璋的一块心病。如今天下平定了,皇帝的龙墩坐稳了,智谋韬略不亚于孔明的刘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韬略智谋,不但失去了用武之地,他的超人智慧,非凡的能力,反而成了遮挡灼灼皇冠的一片阴影。
“看来,刘基与李善长一样,都是要不得的。”捻着胡子梢,朱元璋暗暗在心里叨念。
洪武元年秋,肆虐了半年之久的旱情,仍然没有解除的迹象。
焦急的朱元璋把怨气发泄到御史台身上。不知听从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他一口咬定,是御史衙门的御史,以及在外面巡按的御史昏聩庸懒,冤枉百姓,触怒了上天的缘故。遂将在外公干的巡按御史何士弘等逮回京城,捆缚在马房里,等候处理。同时下达命令,朝臣一律上书言事,检讨在哪些地方得罪了上天。
心地坦荡的刘基,并不知道皇帝对自己已经心生嫌隙,仍然一如既往,揆情度理,连夜上书,贡献自己的“陋闻拙见”。他一共奏了三件“有违天意”的事:
第一,战争期间阵亡的将士。他们的妻子一直安置在“寡妇营”里集中居住。数万未亡人圈在一起,既不能出嫁,又不得与家人团聚,阴气郁结,怨尤凝聚;第二,修城建宫殿时死亡的工匠,尸骨暴露荒野,至今未得安葬;第三,张士诚的降卒,全部沦为被管束的军户。所有这一切,不仅有损于圣朝的仁爱与德治,更有违上天好德之意。
刘基的条陈,条条在理。朱元璋只得接受,马上发布命令:寡妇听从改嫁,不愿改嫁者,送还原籍或投靠亲故;死亡的工匠,由官府代为葬埋,所有服役降卒,一律释放回家,张士诚部投降的头目统统免于充军。
害怕上天示警的朱元璋,情急之下,不但给了刘基极大的面子,而且再一次表现了从谏如流的广阔胸怀。
倘若近期内天降甘霖,庶几乎可以平息朱元璋的焦灼。孰料,老天爷并不理会他的祈求与诚意。半个多月过去了,旱魃照常肆虐。沟溏干涸,禾稻枯死,农夫的一颗心,宛如在烈火上烘烤。朱元璋更是焦躁得近乎疯狂。他觉得,刘伯温欺骗了自己,立即传来责问。
“你说,上天示警,方才殃及百姓。为什么朕一一改正了,仍然滴雨不降?你胡乱狂吹,当负什么罪过?”
“臣本以为,陛下做了三件好德之事,自会平息上苍的怒气。”刘基极力平静地回答,“眼下旱情持续,也许还有其他惹怒上苍的地方。”
“刘基,你是在嫁祸于人!”
“微臣不敢。”刘伯温急忙跪到地上,“多年来,微臣得到皇上信赖,自知并非事事独具灼见,之所以屡屡知无不言,无非是一片血诚使然。”
“哼!你的知无不言,只能给朕躬添烦!”朱元璋在地上大步踱着。“你还有什么高见?”
“罪过,罪过。”刘伯温只能自怨自艾,狠狠地在方砖地上撞脑袋。
皇帝无故迁怒,使刘伯温痛切地感到,自己已经成了多余的人。继续流连朝堂,凶多吉少。于是,他伏在地上,唏嘘奏道:
“陛下,微臣有一事启奏,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事就奏,不必绕弯子!”朱元璋冷冷地回答,然后重重地坐回到龙椅上。
“陛下,微臣的老荆,近日病逝。恳请皇上准假,回去料理丧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讣告已经到达五天了。”
“为什么今日才上奏?”
“皇上正为祈雨忧心,此乃区区私家小事,微臣不敢给皇上添乱。”
刘伯温的回答,使朱元璋听来很舒服。他轻叹一声说道:“丧妻不是小事,朕准你回乡料理丧事。”
“谢陛下。”刘伯温又磕了一个响头。
刘伯温想不到,这么容易便轻易抽身,赶忙收拾行李,连夜离开了京城。
不料,刘伯温前脚刚离开应天,朱元璋紧跟着便下达了一道圣谕:
“着刘基还乡料理妻丧。御史台、按察司各官,全部自驾船只,发往汴梁安置。”
“安置”是赋闲别名。可怜数十名官员,因为受到刘伯温的连累,无端遭到贬斥。喊罢“万岁圣明”,他们草笠短褐,摇橹撑船,衔恨去了汴梁。直到北方平定后朝廷缺少官吏,才被重新起用。
朱元璋处处以汉高祖刘邦自居,一直把刘伯温比作军师张良。无奈,刘伯温的性格更像诸葛亮。张良见微知著,急流勇退。在大功告成之际,从赤松子游,弃人间俗事,学神仙之道,走的是明哲保身的隐退之路。刘伯温则抱着积极的人世态度,相信人具五气以成形,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当驰骏马,驾轻车,周游四方,施展抱负。虽然仕途蹭蹬,仍然屡蹶屡起。最后,他在朱元璋的麾下找到了归宿。刘伯温不是不了解朱皇帝,不是没有看到前进道路上的荆棘和陷阱,但他仍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准了目标便死生以之。他像诸葛亮一样,满腔献身赤诚,抱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这位执著的迂夫子,在离开朝廷的时候,把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做了书面陈述。他留下了一道表章,满怀至诚地提醒皇帝,有两件事务须多方留意:其一,凤阳虽是龙兴之地,却非建都的理想场所;其二,王保保虽然屡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万大意不得。
刘伯温所提醒的两件事,对于刚刚建立的大明王朝来说,确是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
朱元璋对于建都应天,一直不太满意。按说,这里龙盘虎踞,山围江护,堪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自古都是帝王建都的首选之地。但考虑到在这里建都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无一不是短命王朝。一种不祥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加之,应天的宫殿是填湖建造的,地势南高北低,依照堪舆家的观点,风水也有缺陷。而蒙元退居大漠后,北方边患不止,朝廷只得在北方边境部署重兵。皇帝远在应天,也有尾大不掉之虞。朱元璋一直在考虑放弃应天,另觅佳地建都。朱元璋去汴梁视察,目的之一是进行考察,看看能否在北宋旧都重建皇城。考察的结果,使他很失望:汴梁地势平旷,无险可守,不适于建都。朱元璋又想到了元大都,即现在的北平。但那里不但处在残元势力侵扰的前沿,而且远离南方富庶地区,也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经过反复比较,朱元璋觉得,只有他的老家凤阳最合适。那里背靠淮河,面向长江,地势险要,交通方便。况且,他之所以能够历尽劫难成为真龙天子,全靠祖宗厚泽和凤阳的风水。不用说,凤阳那块风水宝地,也一定会福荫子孙后代,保证大明王朝千秋万代,永远都是朱家子孙的天下。
当初,朱元璋曾把这个想法向刘伯温透露过,不料遭到坚决的反对。刘伯温委婉地劝道:
“陛下,建都凤阳,臣以为有三不可。”
“哦,哪三不可?”
“其一,凤阳虽有江河之险,但淮河水患频仍,难保都城久安,其二,淮北一带地瘠民贫,难以保证充足的供应……”说到这里,刘伯温忽然扣住了话头。
“咦?还有其三呢,怎么不说啦?”
“其三嘛,怕是臣的多虑。不说也罢。”
“你尽管大胆地说。说错了,朕也不会降罪。”
“谢陛下。”刘伯温拱手施礼。“其三,风阳固然是龙兴之地,但也是勋臣武将的故乡,他们与当地百姓,难免暗结恩怨,藤连蔓缠。将都城建在这样的地方,只怕对朝廷和勋臣都没有好处。”
朱元璋含糊应道:“让朕想想再说吧。”
就这样,迁都的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现在,刘伯温就要离开朝廷,而且可能是永远地离开。他担心朱元璋依然固执己见,冒失动工,劳民伤财。故而冒着惹恼皇帝的风险,再次进言。
朱元璋果然没有听从刘伯温的忠告。洪武二年九月,大规模兴建凤阳宫殿的工程,便正式拉开序幕。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元璋渐渐意识到,刘伯温建议的深远意义。可惜,建都工程已进行了八年之久,殿宇亭阁,已经大体就绪,他才不得不忍痛下令停下来。偌大一片宫殿,虽然得到个“中都”的名号。但,无数金银所换来的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只能寂寞地屹立在空旷的平野上,静观霞飞云走,任凭风雨剥蚀,鸟雀做巢……
刘伯温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就是北方的安靖。始终不肯归降的王保保,一直是明王朝的北方劲敌。攻下元都后,王保保驻兵太原,阻止大明军西进。洪武元年十一月,徐达自北平南下,占领保定,命汤和、冯胜进攻山西。王保保采取围城打援战术,大败先头部队杨璟于韩店,造成北伎以来第一次失利。朱元璋闻讯,十分震惊,不由想起刘伯温的临别赠言,打心里佩服大胡子军师的先见之明。
朱元璋意识到,打发刘基为时过早。眼下朝廷还离不开这位智多星。于是,急忙派使臣捧诏去青田,命刘基立刻返京。为了表示安抚,他追封刘基的祖、父两代为永嘉郡公,祖母、母亲为永嘉郡夫人,并颁给很厚的赏赐。
此后,北方战事的变化,完全在刘伯温的预料之中。
洪武三年,王保保在沈儿峪战败,率残部逃到和林。再整旗鼓,不断向南侵扰。洪武五年。徐达、李文忠、冯胜三路出击。徐达率领中路军直抵岭北。由于轻敌,中了王保保诱敌深入之计,都督蓝玉的前锋部队几万人被歼灭。徐达深垒高堑,奋死抵抗,才免予全军覆没。看在徐达功大的份上,朱元璋没有降罪,但心情十分沉重。他懊丧地对儿子晋王朱榈教导说:
“我用兵以来,未尝败北。今诸将冒险深入,败于和林,乃轻信无谋之故。以致丧师失卒,败我大明天威,尔等不可不戒呀。”
可是,王保保在朱元璋的心目中,从此成了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想得到这个大英雄,便多次派人出塞招降。但王保保统统置若罔闻,使者有去无还。后来,王保保的部下李思齐解甲来归,朱元璋再次派他说降王保保。老熟人相见,谈得很投机。王保保答应归降。然后派骑士护送他回来报信。谁知来到塞下,后面追上来的骑士,传达王保保的命令:“主帅有命,请李公留下信物再作别。”李思齐答道:“我远道而来,没带什么贵重礼物呀。”骑士说“你的一只胳膊就可。”“我不相信这是你家主帅的意思。”“怎么,你想要我家主帅亲自来动手?”李思齐知道抗拒无益,只得拔剑砍断左臂,交给了来人。
李思齐回到应天不几天便死去了。说降没有成功,白搭上了一条命。令人不解的是,朱元璋却对王保保竟然更加敬重。有一天,在与诸将议事时,他突兀地问道:
“你们说,现今天下奇男子是谁?”
诸将异口同声地答道:“除了开平王常遇春,他人莫属。”
朱元璋摇头笑道:“遇春虽为人杰,我得而臣之,但我不能臣服王保保。其人真乃天下奇男子也!”
接着,他将王保保的胞妹册封为秦王妃——作了他的儿媳妇。他想用历史上“和亲”策略,软化王保保。结果,依然徒劳。
事实上,刘伯温早已洞彻。桀骜骁勇的王保保,不啻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牛,不是通常手段可以驾驭的,必须认真对待。难怪朱元璋刚刚趁机把他撵走,又急忙将他召回来。
刘伯温回到家乡不满三个月,十一月底,便返回京城。
此时,中书省的斗争更加尖锐复杂。凌说、高见贤、夏煜等几个江南派官员,一再在朱元璋面前进言,说李善长无宰相之才,却有败坏朝纲之能。
朱元璋一一批驳道:“我告诉你们,李丞相虽无相才,却是朕的同乡。自起兵以来,他伴朕涉艰历险,勤劳簿书,功劳卓著。我既为君,他自当作相,这就叫相用旧勋。以后,不准再乱进谗言!”
朱元璋不让臣僚们多嘴多舌,并非是讨厌他们“进谗”,而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想法。实际上,他已经不满意李善长,正在考虑撤换他的恰当借口。无奈,这个极其珍惜权势的老头,在皇帝面前一味恭谨小心,一时抓不到合适的把柄。
洪武二年十月的一天,朱元璋招来刘伯温到便殿“饮茶闲谈”。“闲谈”了一阵之后,他以不经意的口吻进行试探,指责李善长奉职不力,明显露出要撤掉他的丞相之职。朱元璋知道,李善长与刘伯温有矛盾,想从对立面的口中,了解李善长的过失甚至隐私,得到动手的把柄。
不料,刘伯温严肃地答道:“陛下,虽然许多人指责左丞相才干有限,心地狭窄。但臣以为,眼下丞相一职,非善长公莫属。”
“这是为什么?”
“李丞相乃是开国元勋,又能调和诸将,这是他人所不及的。”
“你真的是这么想?”
“在陛下面前,臣不敢说谎。”
但朱元璋仍然认为刘伯温口是心非。继续试探道:“李善长多次在朕的面前,说你的坏话,阴谋加害于你,只是朕很清醒,没有被他蒙蔽,而你反倒为他留地步。就凭品格这一点,他也不能与你比拟。”
“臣脾气急躁,办事粗疏,李丞相所指责微臣的,也许不无是处。”
“不,他是忌妒你的智慧才器。”见刘伯温一时无语,朱元璋继续试探道,“故而,朕还是想让你担当丞相重任。”
朱元璋的话,厉害得很,堪称是一箭双雕。一方面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抖出,同时抛出一个当朝一品的诱饵作试探,看你刘基是故作矫饰,假作忠厚,还是真心退让。
刘伯温听到朱元璋这么说,急忙跪到地上,高声说道:“陛下想做的,等同于更换大厦的梁柱,那是非大木巨柱不能支撑的。倘若将小木条绑在一起顶替,大厦立刻就会倾覆。万万不可呀!”
刘伯温一片真情,朱元璋颇为感动。易相的事,只得暂时搁置起来。
但是,经过长时期的经营,李善长在文武大员中,已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势力,真正称得上是“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这是朱元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他虽然承认刘伯温的诚意,但却不能听从他的劝告。撤换李善长的决心再次萌动,并积极物色代替他的人选。好在,由谁来接任相印,并非至关重要。因为不论用谁,都是一种利用,当用则用,不当用则弃。反正生杀予夺大权,牢牢操在自己的手中。
愈刮愈紧的易相风,断断续续传进李善长的耳朵里。他羞愤交加,抑郁成疾。这样,中书省的实际掌权人已是杨宪。李善长的亲信胡惟庸在他面前煽风点火:
“丞相,一旦杨宪为相,我等淮人前程堪忧哇!”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杨宪却因排挤汪广洋失算,李善长趁势从背后猛击,把杨宪送到了阎罗国。汪广洋坐收渔人之利,打马回京重回中书省。杀了杨宪,李善长刚刚出了一口长气,但坐了八年之久的丞相金交椅,非让出不可了。
洪武四年正月初二,新年伊始,李善长被罢相。皇帝下达的诏书写道:
“天下已定,有功者尽封。大将收戈解甲于武备之库,息马家庭,从善乐游,功名两全,古何过哉!中书左丞相李善长,事朕十八年,寅至戌归,勤劳多矣,汉之萧(何)、曹(参)无以尚也。其年既高,奔波侍立,朕心不忍。业许致政。今以中书右丞汪广洋,为中书右丞相,参知政事胡惟庸为中书左丞,总理军国重事焉。”
这一年,李善长五十八岁,说他“其年既高”,实在有些牵强。不过,“从善乐游,功名两全”的话,说得至明至白:朕并不想过分难为你,不过是让你回家安享晚年而已。你还能说皇恩不浩荡吗?
诏书同时任命汪广洋为右丞相,实际上免除了徐达的右丞相之职。汪广洋不被任命为第一丞相——左相,而被任命为右相,官位就低了一级。加上他资历浅,势力小,朱元璋终于松了一口气。
开国元勋李善长,被安置在凤阳定远老家赋闲养老。朱元璋赐给他良田一千五百亩,佃户一千五百家,仗仪户一百五十家。表面上是对他近二十年出力效劳的报答。实际上,朱元璋另有深意:中都凤阳已经成了另一个政治军事重心,把李善长放在那里,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皇帝耳目的监视之下。
李善长被打发走了,刘伯温的地位更如险峰矗天,鹤立鸡群,朝廷上下,人人瞩目。而新当政的胡惟庸等人,在他的面前,无异于庸人侏儒。他们岂能容忍一座遮阳的高峰,横在自己面前?刘伯温很清楚,只有急流勇退,离开这是非之地,方有可能保住身家安宁。李善长前脚走,刘伯温便紧步其的后尘,以“心痛病”加剧为由,恳求回乡疗治。
胡惟庸等对刘伯温的攻击诬陷,早灌满了朱元璋的耳朵,但他不想对功勋卓著的老臣下手。于是,顺水推舟,恩准他回乡养老。刘伯温第二次安全地离开京城,回到浙江青田。
青田偏在东南一隅,东临沧海,西面是峻岭绵延的括苍山。这里既偏僻又闭塞。但刘伯温刚走,朱元璋便担心他养病是假,另有所图是真。刘伯温深知皇帝的心理。他知道,回到故乡不等于进了太平店,避风港,仍然时刻提防,处处小心。一回到家,他就派长子刘琏,赶到京城上表谢恩。
刘琏不解地问道:“父亲身体欠安,皇上自应准予回乡休养,谈不到施恩呀。又何必让孩儿千里迢迢去谢恩呢?”
“孩子,这还不明白?皇上让为父安然归来,就是极大的恩德呀。”
“让父亲安然归来,怎么能成了‘恩德’呢。”刘琏茫然地望着神色怆然的老父。
“为父我告病,皇上也看出来,并非病得不能理事,而是不想再伺候他。可是他佯装不知,点头放行,这就是极大的恩德。你难道忘了,这些年,多少无辜的人,无端死在他的手下?”
“父亲跟他们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武将出生人死,文臣殚精竭虑,有几个不是捧着一颗忠心,为皇帝奔波效力?”
“依孩儿看,谁的功劳也比不过父亲。你运筹帷幄,帮着他打下了天下且不说,父亲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这话从何说起?”
“鄱阳湖大战,不是父亲料事如神,将他拖到别的船上。他早已粉身碎骨,喂了鱼鳖!”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兄弟刘璟说的。”
“这孩子,就知道乱说!”
“怎么,没有这回事?我兄弟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呀。”
“那也不能说,更不能对外人说。”
“孩儿不懂。”
“唉——”刘伯温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压底了声音,痛楚地说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古人云: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功大欺主,智多慑众。自古功大智多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远的不说,只说眼前:宋濂老夫子,多年担任太子朱标的师傅,为皇上出了多少计谋,代笔写了多少出色的文告谕旨?不过是为孟老夫子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借故罢官贬斥,发配到安远守庙。那李善长跟随他近二十年,安定后方,保证供给,调解将士的矛盾,可谓是功劳卓著。而且屡次带头‘劝进’,让他登上皇帝宝座。到头来,以年高为名,被罢职离京,遣到凤阳去陪伴夕阳衰草。”见儿子静静谛听,频频点头。刘伯温继续说道:“为父我要是不急流勇退,迟早要步他们的后尘。唉,‘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哼,推完磨杀驴吃!”刘琏狠狠地跺脚,“那讨浪子真是惹不起!明天我就进京送谢表。”
“你速去速回。”
一个月后,刘琏完成父亲的嘱托,回到了家乡。
这年八月,割据四川的明玉珍突然死去,他的儿子明舁当政。不久,便被大明军队平定。刘伯温再次派刘琏送去《平西蜀颂》,以表示对皇帝关爱倍至,忠心依旧。
刘伯温蛰居深山,潜形息影,断绝与官府一切往来,惟以饮酒下棋为乐。对自己的赫赫功绩,朝廷的内情,讳莫如深。有人问起来,他一律顾左右而言他。青田县令几次前来拜访,不是被他设法挡了驾,就是悄悄躲开,让父母官吃闭门羹。
这一天,刘伯温正在与婢女下棋,老仆进来禀告,有一个山野农夫模样的人,在门外求见。他认为是乡亲来访,急忙将来人请进茅合,并吩咐准备饭菜招待。
“兄弟请坐,不知屈临寒合有何见教?”刘伯温礼貌地向客人问道。
客人离座恭敬地笿道:“不瞒中丞大人,在下乃是青田知县高祁,冒昧造访,务望见谅。”
“这可使不得!”刘伯温急忙离座,躬身施礼,“县民刘基拜上郡侯。刘某归田为民,怎敢打扰官府。如果郡侯没有别的见教,请快快回衙忙公务去吧。”
“不敢,不敢。”高知县连连作揖,“卑职是专程前来看望老大人,并求教问安的。”
“老朽心病沉重,目昏耳聩,不能多言。请郡侯谅情。”说罢,刘伯温起来端茶送客。
主人下了逐客令,高县令只得怅惘地离去。
即使如此地蹈迹晦形,倍加小心,朱元璋仍然对刘伯温不放心。
洪武四年八月,京城来了使者,带来朱元璋的一封亲笔书信。刘伯温急忙迎进使者,恭敬献茶,当即怀着惶恐的心情,拜读来信:
皇帝手书,付于诚意伯刘基:故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然歹人恶严法,喜宽容,谤骂国家,煽惑是非,概莫能治。今天象叠见,且天鸣已及八载,日中黑子又见三年。今秋天鸣震动,日中黑子或二,或三,或一,日日有之。更不知灾祸自何年月日至。卿山中或有深知历日者,知休咎者,与之共论封来。
洪武四年八月十三日午时书。
迷信天象的朱元璋,见天象异常,太阳中出现了黑子。日夜忐忑不安,立刻想到了通晓天文地理的老军师。但这封信给刘伯温出了个难题,不仅让他自己陈述看法,而且要他与山中通天文、知吉凶者,一起讨论将结果上报。刘伯温知道,这是试探他与哪些人有来往。他没有猜到的是。奉诏使者也负有侦察监视的使命。
刘伯温并没有找人“共论”,只将自己的见解,作了详细的回答。并借天象示警再次劝谏:“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大。”
刘伯温虽然只是劝皇帝稍微宽大一些,但也是跟“非猛不可”的“圣意”对着来的。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倘使皇帝把脸一翻,定他一个“谤骂国家,煽惑非非”的罪名,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歹人”。但为了江山社稷,刘伯温仍然甘冒斧钺之诛,秉忠直谏。况且,依法行事和尊重大臣的人格、性命,是他每每谏劝的内容,离开一贯坚持的原则,顺风放鸢,借坡下驴,不是他的性格。何况,如果一反常态,更有可能引起朱元璋的疑心。
也许是因为刘伯温的上书借用了上天的名义,皇帝不便发作,使者复命时也没有添油加醋。刘伯温平安地度过了这次侦查。加之,此时执掌中书省大权的汪广洋,比杨宪、李善长、胡惟庸等宽厚得多,并没有在皇帝面前说刘基的坏话,非要置一个远离朝廷的老人于死地。
刘伯温总算在家乡过了两年清静安闲的日子。
然而,没有害人之心的汪广洋,连防人之心也没有。直到不祥的阴影,笼罩到了头顶上,他才感到处境的险恶。
汪广洋的同僚胡惟庸,虽然官阶比他低,是他的属下,但此人狡黠嫉忌,野心勃勃,拉扯攀附,无人能及。再加上他的背后又有强大的淮西集团支持,因此胡惟庸从来就没有把汪广洋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而朱元璋对中书省始终不肯放手,对丞相戒心很重,更使他畏首畏尾,不敢雷厉风行地做事。汪广洋估计,皇上所喜欢的,是中书省无所作为。这样,恰恰合了自己懒散偷闲的脾气。于是,他便学着汉朝继萧何为丞相的曹参的样子,喝酒,写字,吟诗,下棋,打发清闲的日子。中书省内的事情,听凭胡惟庸去定夺。对皇帝,他既不进什么谏言,也不推荐什么人才,一副胸无大志、好好老先生的架势。
起初,朱元璋并不在意。久而久之,觉得此人素餐尸位,无所作为,便心生厌恶。洪武六年正月,把他贬为广东参政。七月,提拔胡惟庸作了中书右丞相。但很快便觉得降了老实人的官于心不忍,又将汪广洋调回,升为左御史大夫。
胡惟庸却是官运亨通。洪武十年,终于爬上了文臣的顶峰——左丞相。汪广洋同时被任命为右丞相,与胡惟庸上下倒了个个儿,成了他的副手。朱元璋的目的是想让汪广洋牵制胡惟庸,但汪广洋自知不是胡惟庸的对手,抱定缄口恭顺、明哲保身的宗旨。中书省的大权,便完全落到了胡惟庸的手里。
胡惟庸,安徽定远人,在和州投奔朱元璋,是渡江前的淮西旧人。占领集庆后,由元帅府宣使调任宁国县主簿,不久升为知县,迁吉安府通判,擢升湖广按察司佥事。善于钻营的胡惟庸,利用同乡关系攀结上了李善长。背后有了左丞相这棵大树,便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吴元年被推荐为太常寺少卿,很快便去了“少”字,成为太常寺卿。洪武三年,入中书省任参知政事,成为李善长的左膀右臂。洪武四年正月,李善长罢相。左相空缺,汪广洋提升为右丞相,胡惟庸接替汪广洋左丞职务,成为中书省二号人物。当汪广洋外放广东参政时,胡惟庸递补右丞相,旋即升为左丞相,坐上了中书省的头把金交椅。
胡惟庸才华横溢,泼辣干练。很多复杂的事,在别人是调棼理乱,颇费周章,到了他的手里,则条分缕析,游刃有余。他不怕挑重担,事情越多,干得越有条理。他超人的才干,出色的效率,省却了朱元璋许多烦恼和精力。凡是朱元璋想到的事情,只要一声吩咐,唾手立办,因而得到朱元璋的倚重与宠信。
不幸,聪明反被聪明误。胡惟庸是那种有相才无相器的人。许多大事反而坏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热衷权势,奉行的信条是:“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他曲意奉上,千方百计揣摩皇帝的喜恶,费尽心机邀恩固宠。自洪武六年到洪武十年,整整五年间,他独任首相,一手把持中书省。大小政务,生杀黜陟大权,几乎都握在他的手中。许多重大事情,他甚至敢于不奏明皇帝而自行处理。内外臣民所上的密封奏章,他也敢于拆封阅看,有不利于自己的内容,便扣留下来不使上达。一时间,权压群僚,炙手可热。那些想求官、升官的,落职后想复职的文臣武夫,都奔走在他的门下。金帛、名马、古玩,时好……不计其数的财宝,竟相“孝敬”到他的府上。胡惟庸的心胸还特别狭窄,些微恩怨始终牢记不忘。他不能容忍冒犯自己的政敌,更不能忍受有人挡在自己的前面。不论是敌人,还是威望功勋在他上面的武将,他都要加以排挤,甚而想方设法搬倒踢开。
这样,刘伯温和徐达,便成了胡惟庸的眼中钉,肉中刺。
洪武七年,刘伯温在家乡听说胡惟庸被任命为左丞相,感到十分忧虑。他对两个儿子和家人沉重地说道:
“该厮擅权,国家百姓难逃一场灾难。倘使不被我言中,乃是苍生之福也!”
这本是一句私房话,不知怎么让胡惟庸知道了。五年前,刘伯温曾经当面向皇帝说他是一头要把车弄翻的“辕牛”,此时又说他当政后,“国家百姓难逃一场灾难”。岂能容得!旧仇加新恨,在胡惟庸的心中翻腾。他咬得牙齿咯咯响,决心寻找把柄进行报复。
功夫不负有心人,把柄终于被他抓到了。
刘伯温的家乡青田县迤南一百七十里处,有一个叫淡洋的地方。山崇岭峻,地势险要。与瑞安县毗邻,是私盐贩子、逃军和躲避赋役之人等的藏身匿迹之所。当初,方国珍就以此处为根基,举旗起事,成了独霸一方的割据势力。早在洪武三年。刘伯温的长子刘琏去京城时,就奏请皇帝在淡洋设立巡检司,盘查来往行人,维护地方治安。朱元璋深为赞同,当即批准,马上设立。
不料,洪武六年,这里发生了周党山领导的山民暴动。地方官害怕获罪,隐瞒不报。刘伯温不敢隐瞒,立即派长子刘琏去京城禀报。刘琏和弟弟刘璟与宋濂的儿子宋燧等人,跟太子朱标弟兄自幼一起长大,很得朱元璋的喜爱,甚至有一种家人父子般的亲呢。因此,他可以随时面见皇帝。刘琏越过胡惟庸,径直向朱元璋作了汇报。这就更加惹恼了胡惟庸,决计借这个题目做文章。
他派人去青田,唆使地方官上了一个奏章,说刘基看准了淡洋这个地方有王气,一心想得到它作为墓地。百姓不愿意给,他就请求设立巡检司,以便顺理成章地达到驱逐百姓的目的。
胡惟庸毕竟聪明过人。他选择“王气”这个题目做文章,可谓是抓住了要害,一下子刺到了朱元璋的痛处。
“怎么?那刘基想死后埋到一个有王气的地方?他的野心不小哇!”朱元璋拍案而起。
他不由想起,以往对刘基的屡屡嘉奖:
“居则每匡治道,动则仰观乾象。察列宿之经纬,验日月之休光,发踪指示,三军无往不克。”这是赞赏刘基勋劳的一个诏书中的话。
“仰观乾象,慎候风云,使三军避凶趋吉,数有利贞。”这是册封刘基为弘文馆学士诰语中的话。
“睹列曜垂象,每言有准,多效劳力。”这是封刘基为诚意伯诰旨中的话。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怵然一惊:刘基既然能以神妙的术数辅佐我朱元璋得天下,他就能为自己的子孙留一条成大事的路!那样一来,我们朱家的天下,岂不是就要改为姓刘?
“不管所奏是真是假,断断不能不防。留下这个老家伙,后患无穷!”于是,朱元璋急忙下诏降罪,剥夺了刘伯温的俸禄。
朱元璋这是投石问路,试探刘伯温如何应对,然后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飞来之灾,突降头上。刘伯温被震惊得几乎晕倒。送走捧诏使者,他瘫坐在椅子上,流泪不止。
老父无端蒙冤,两个儿子悲怆莫名。刘琏愤愤说道:“那胡惟庸忌妒父亲的智慧功勋,百般加害,也就罢了。皇帝怎么也这般昏庸,连忠奸都不分了?”
“真真气死人!”刘璨咆哮起来,“他娘的!奸贼当朝,国无宁日。我恨不得现在就进京去,一剑刺死胡惟庸那奸贼,然后找皇帝辩理!”
“这口气,确实难咽呀。”刘琏双眼含泪,声音哽咽。“不过,莽擅行事,更不是办法。”
“他娘的,我豁出去了。明日我就进京去会会那厮!”刘璨挥起了拳头。
“住口!”刘伯温无力地挥手制止。然后痛楚地说道:“嘿嘿,削去俸禄算什么?那不过是身外之物。有祖传的几十亩薄田,能饿死人?你们对剥勋削爵都不能忍耐,一旦更大的灾祸降临。怎么承受?”
刘瑕粗鲁地反问:“莫非父亲还犯下死罪不成?”
“璟儿,你别嚷。坐下来,听为父慢慢跟你们说。”刘伯温坐正了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皇帝要谁死,谁就有罪。这封降罪的诏书,不过是动手的先声。孩子,只怕杀头灭门之祸,就在眼前呀!”
刘璟又嚷起来:“哼!杀人总得有证据。咱们也长着一张口,可以给自己辩诬,绝不能任其宰割!”
“璟儿,你还年轻,你认为那些被杀死的人,个个罪有应得?他们难道都没有一张口?可是,哪个敢喊一声冤?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还有个胡惟庸在那儿盯着。他对为父的诬枉,死无对证,没有办法说清楚。唉!即使说得清楚,也不能去证明。”
“那是为什么?”刘琏问道。
“那不是在证明:自已是,而皇帝非吗?皇帝岂能允许人证明他有过错,那样不是更糟?而胡惟庸之流,正是希望咱在皇帝面前进行辩解,以便惹恼皇帝,招来更大的灾祸呀!”
一家人沉默了许久。刘璟又问道:“那该怎么办呀?”
“为父考虑再三,只有进京向皇帝请罪了。”
怎么?还没有屈打,咱们就成招?刘琏也不理解。
是的,除了无罪认罪。自己骂自己,再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呀。老人的双眼中,滚出了浑浊的泪水。
刘琏哽咽着说道:“父亲,你的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能吃得住长途奔波?”
“孩子,没法子,吃不住也得吃。”
“孩儿跟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刘琏唏嘘不止。
“我也去。”刘璟流着泪叫嚷。
“璟儿,你不能去,你去会把事情搞得更坏。”
“我事事听从父亲的教导,还不行?”
“不。你一定要留在家里。闭门读书,对谁也不准说什么,更不准到处乱走,静待京城的消息。你听明白了没有呀?”
刘臻极不情愿地答道:“孩儿听明白啦。”
第二天,刘伯温带上长子刘琏,昼夜兼程赶往京师。
五天后的正午,赶到了应天。朱元璋当即召见了他。一见风尘仆仆,脸色枯黄的老臣,朱元璋故作惊讶地问道:
“哎呦呦,老先生!看你的脸色,身体欠佳呀。你不在家乡养病,来到京城为了何事?”
刘伯温跪到地上答道:“微臣专程进京,向皇上谢罪来了。”
“你犯下什么罪过呀?”
所谓淡洋选阴宅的事,本属子虚乌有。刘伯温无法往自己身上拉。只能含糊地答道:
“罪臣胆大冒渎,惹得皇上生气,实在是罪该万死!”
“唔,知道自己有罪就好。朕一向宽大为怀,不再降罪。回府歇息去吧。”
刘伯温的自遣自责,反倒使朱元璋无从下手了。他原来设想,刘伯温智慧超人,一定会慷慨陈辞,为自己伸冤辩诬。那就治他个洁己污人,已是国非的罪过。现在反倒无所借口,只得暂时把事情搁下。
转念一想,刘基毕竟救过自己的命。而且,接连处置了宋濂和李善长,已经落下了滥杀功臣的恶名。还是慎重一些,缓一步再说吧。
“皇帝圣明,罪臣当诛!”做臣子的口头禅,永远是这句话。聪明的刘伯温深谙个中三味。于是,不惜自污自毁,以退为守。果然,消弭了朱元璋的愤怒,并唤起他爱虚荣、想作明君的念头,暂时把耍威风、滥杀人,搁到一边。
朱元璋再次答应刘伯温回家养老。并假惺惺地给刘伯温一份《赐归老青田诏书》,为自己解脱。诏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当初,加尔以显爵,以垂名万年,随敕归老桑梓,以尽天年。何期祸生有隙,是使不安。念劳绩宿著,国有议勋之条,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然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将谓己是而国非。卿善为忠者,所以不辩而趋朝。一则释他人之余论,况亲君之心甚切。此可谓不洁其名者欤?恶言不出者欤!
看吧:无端加罪,是“祸生有隙”,削了你的俸禄,是为了“国之大体”!趋朝而不辩解,不为自己正名,没有一句恶言,刘伯温方才逃过一场劫难。
刘伯温很清楚,过一个险关,也只是暂保头颅而已。皇帝的猜忌没有解除,胡惟庸势炎熏灼,迫害随时可至。可是,留京无益,回乡又不敢,只有掩门独坐,形影相吊。心中烦闷,他写下一首古体诗,表达眼前的寂寞和无奈:
饱食无一事,一日复一夕。倚门望圆穹,白云在空碧。来鸿与去燕,岁晚各有适。英英黄金花,粲粲好颜色,采撷贵及时,霜露以盈积。掩门还独坐,浩然怀往昔。惟有故乡梦,可以慰岑寂。
忧国忧民的老人,突然像囚犯似的,独守在房间里,只能望着长天白云,燕去鸿来,日升月隐,花开花落,而空自叹息。这时,他痛切地体会到了官场风云的险恶,真正理解了张良功成身退的远见卓识。往事如幻如梦,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后半生又当如何度过?”生性刚毅而倔强的老人,向自己发出了质问。可是反复想想,刘伯温又充满了自信。自己堂堂正正一生,无愧无悔。没有愧对祖宗,愧对圣贤,更没有愧对皇帝和天下百姓。他毫不怀疑,浮蜂浪蝶的一时喧闹,终不如松柏之坚贞。他所扶保的皇帝,虽有轻信枉杀的毛病,但不愧是一代明君。现在,不过是受到奸佞的一时蒙蔽,总有一天会醒悟的。
书生总归是书生,刘伯温仍然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哪里知道,他忠心扶保的朱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忠悃而彻底罢手。
六十四岁的老人,经过此次沉重的打击,更是百病缠身。须发如霜,齿摇耳聋,左手痹挛,头晕眼花,一派龙钟老态。连下床走动都困难了。
就是这样,胡惟庸仍然不肯放过他。他的多愁多病身,反而成了胡惟庸表示亲近的借口。今天探望,明天送吃的,嘘寒问暖,倍极关注。精明的朱元璋分明看透了胡惟庸的心迹,命他带上御医前往诊视。皇帝派御医诊病,不仅是极高的礼遇,也是祛病健身的可靠保证。可是。吃了御医开的方子不几天,刘伯温的上腹便生出一个硬块。而且一天比一天涨大。他心下疑惑,让儿子刘琏扶着。面见朱元璋,如实相告:
“陛下,臣腹内结起一个硬块,且一天比一天肿大——恐怕好不了。”
“是吗?朕再换个御医,给你好好看看。”朱元璋一副关注的神色。
“臣恳乞陛下,恩允臣将这把老骨头,带回家乡调养。”
将老骨头带回家乡,不就离人那块有王气的墓地更近了吗?刘伯温的随口回答,再次触动了朱元璋的心病。他连连摇头,答道:“乡下哪有好郎中?还是在京城治疗吧!”
刘伯温的恳求被顶了回去。
从这天之后,皇帝虽然不断派御医前去探视,但刘伯温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三个月后,已是气息奄奄,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朱元璋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重病的人经不住路途颠簸,他立刻颁下一道诏书,命刘基“回乡安养”。
洪武八年三月底,刘伯温虽然活着回到了老家,但已经是神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四月十六日傍晚,刘伯温忽然回光返照,清醒过来,他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清晰地嘱咐道:
“我死之后,不要成殓安葬。将尸骨用火焚化,骨灰撒到青田的山野间。”
“父亲,不能那样呀。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规矩?”两个儿子一齐痛哭恳求。
“不准哕唣,你们如果有孝心,就一定要遵办!不然……”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为了彻底解除朱元璋青田有“王气”的疑忌,以保全他的家庭和宗族,刘伯温做出了痛苦的选择。他知道两个儿子最终是会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喘息了一会儿,他又嘱咐道:
“刘琏,为父珍藏的《观象》、《玩占》等书,等我死后,赶紧送给皇上,万勿转送给别人。”
“儿遵命。啊——”刘琏明白了一切,只能用失声痛哭,回答父亲的嘱咐。
刘伯温又将一封遗表交给次子刘璟,断断续续地说道:“璟儿,切切记住:为政宽猛如循环。当今之务,在于修德省刑,祁天永命。诸形胜要害之地,宜与京师声势联络。我欲修表上呈,但胡惟庸在,有害无益也。待胡惟庸失宠后,皇上必然思我。如有所问,以此表密奏之。”
说道这里,刘伯温忽然不再出声。眼珠上翻,两眼瞪得大大的,一代天才,撒手而去……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仍然希望皇帝“修德省刑”,要害之地加强防御。刘伯温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然而,刘伯温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慢性药物中毒,夺去了他的性命!
刘伯温去世后,刘琏按照父亲的遗嘱,将老人的遗骨焚烧,然后撒到山野间。处理完了后事,刘琏直奔京城,向朱元璋敬献父亲的藏书。
得知刘伯温死后没有入土,而是将骨灰抛洒到山野间,朱元璋彻底放了心。看到刘琏泪痕满面的痛苦样子,他忽然有些动容。不由反问自己:“那胡惟庸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刘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
为了安慰刘基的在天之灵,同时也是为了抚平自己的心灵创伤。朱元璋希望刘琏能留在京城做官。但刘琏坚请为父亲守三年孝,他只得惋惜地点头应允。
三年孝满,朱元璋命刘琏作考功监丞,很快又擢升监察御史。第二年四月,升为江西参政。但刘琏也没能逃脱胡惟庸的网罟,两年后的六月,被胡惟庸的党羽逼迫死了,年仅三十二岁。刘伯温忠良一生,不但自己死后不能入土为安,连儿子的性命也赔上了!
除掉了足智多谋的刘伯温,胡惟庸更是权倾朝野,肆无忌惮,简直就是一只吃人的猛虎。
就像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武松,连杀四虎的李逵。御史台衙门里竟然有个不怕被老虎吃掉的御史。此人名叫韩宜,正直清廉,疾恶如仇。他早就看不惯胡惟庸的刚愎自用、横行霸道。刘伯温被害死后,他忍无可忍,愤而上了一道本章,将胡惟庸和他的同党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一并进行弹劾:
“险恶似忠,奸佞似直,恃功怙宠,残害忠良,擢置台端,擅作威福。请斩其首以谢天下。”
不料,朱元璋一读到韩宜的本章,竟然勃然大怒。认为是挟嫌报复,排陷大臣。立即将韩宜逮进锦衣卫大狱,严刑拷问。
这样一来,朝臣们更加凛凛慌休,敢怒不敢言。有人找到功勋最高的徐达,希望他能在皇帝面前伺机进言,揭露胡惟庸及其帮凶的劣迹。
徐达何尝看得惯胡惟庸的擅权胡行。可是,眼下这位左丞相不仅圣恩正隆,炙手可热,而且正在打自己的主意。自身尚且难保,焉敢再出头惹事?听罢对方的劝说,忙不迭地摇头拒绝:“哎呦呦,咱可不敢戳那老虎屁股!”
谁知被抓进来的拼命三郎韩宜,却被无罪释放。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说明皇帝对胡惟庸并非无条件宠信。于是,在与朱元璋的一次闲谈时,徐达顺便提起,要注意防范大臣专擅。朱元璋听了,岔开话头,未置可否。
不料,这话立刻传到了胡惟庸的耳朵里。他知道,越是功劳大的勋臣武将,皇帝对他们越是怀有戒心。利用皇帝的疑忌,徐达这棵大树也未尝不可以搬倒。要紧的是,抓住把柄,搞到证据。于是,他派人买通了徐达的老仆福寿,让他随时提供情报,或者乘机干掉徐达。福寿表面答应,却立刻向主人报告了事情的原委。徐达怵然而惊,此后处处小心提防。
胡惟庸的目的一时没有达到。
其实,胡丞相的专擅独断,朱元璋早有警觉。他之所以不动声色,一则是希望胡惟庸为他分忧代劳,二则是暗暗观察胡惟庸和其党羽的言行,什么时候可以除掉。他充满自信,任凭胡惟庸等如何兴风作浪,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但为了预防意外,朱元璋仍然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下达了一道谕旨,“令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实封直达朕前。”
这就是说,臣民们可以绕过中书省,直接向皇帝密封上书奏事。
谕旨一出,一片欢呼。胡惟庸心下明白皇帝的用意,但只能装作拥护。只有一个书呆子儒士,上本提出异议。说什么,考之历朝典章制度,还是应由中书省揆度轻重缓急。然后上达为好。那样,既可减却皇帝的劳烦,又不会贻误朝政,一举两得。
但这个关怀皇帝劳烦的建言,却受到了皇帝的严厉斥责。朱元璋在朝堂上声色俱厉地说:
“朕需要的就是‘实封直达’,洞彻下情。为了社稷苍生,朕躬何惮繁剧!好一个糊涂蛋!难道你们都忘了?胡元之世,中书专政,凡事必先关报,然后奏闻。其君又多昏蔽,以致民情不通,酿成大乱,深可为诫!”
紧接着,朱元璋又命令礼部改革奏章程序,禁止各地奏章,关白(副本通报)中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