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裂嫪毐刚过两天,秦王政接到廷尉李斯的奏简,上列嫪毐叛事中众叛党的定罪等级,嬴政看了,一律批准。在冬至那一天,计共车裂卫尉伯竭、左戈、仲竭、中大夫令季齐等二十人;砍头者,有嫪毐的门客、舍人、宫友亲戚共七百多人;给秦室宗庙供役为奴者一千多人;三十余家和嫪毐往来官员之三族,共六千多人,全部坑埋之;凡和嫪毐有细事株连者,从咸阳城中迁出四千余户,命他们住到汉中地区的房陵县,派兵看守,沦为农奴,只管耕种,所得粮食,全交官府。
住在棫阳宫中的赵太后,这一回可是认认真真的守起寡来。论年龄,她是个刚刚四十挂零的人,脸俊身腴,比年轻时还好看。就是自嫪毐叛后,面容日渐憔悴,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发放。自嫪毐伏法后,秦王派了些军队到宫外驻扎,也不理会她这个太后。
棫阳官檐上的铃铎也如秦宫中的铃铎一样,风来即响,敲碎了多少怨女的孤怀?而这个女中之主的赵太后,以前从不注意这铎声,总以为它就是为了吓燕雀儿才挂上去的。今日她听见这铎声,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似是一种动人而又清心寡欲的金韵,听了它以后,令人神往……
嫪毐被处死,赵太后并不以为然,虽然和他通奸有子,但是她没有爱过嫪毐,她以为他是一头驴,驴也不是一头好驴,是一头什么也不懂的笨驴。和他生下的二子呢,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种儿。说摔死,就摔死吧,死了心净,以后丢人还少些。多少夜晚,梦后沉思,余泪冰枕,枉称太后之名,实无人伦真爱。她呀,即有娇媚之态,也只能低视浮烟,仰视暮色,去受她那和霜伴月的清苦……
忽有一夜,窗外腊雪潇潇,寒风隐隐。她独自拥衾而眠,灯中的膏火,先是越着越旺,后是越来越暗。她想到自己的命运,也如那一灯膏火。前半生,献媚逞娇,随着吕不韦的手儿转,叫她干啥她干啥,叫她丢人她丢人,叫她现眼她现眼。她也曾爱过吕不韦,谁知道吕不韦为了他个人的高官厚禄,在她的爱火中跳出去,丢下她,以至于她身败名裂,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宫女。赵太后梦见了五牛分尸的嫪毐,他浑身是血,张着驴口,口吐人言:“太后,给我儿子!”她忙忙躲向屏风之后,嫪毐紧追。她穿行槭阳宫中的地道中,忽见那被摔死的二子,从地中冒出来,一人抱住她一条大腿,口中都喊“妈!”嫪毐哈哈大笑,那笑声和叫声混在一起,赵太后一梦惊醒,满头是汗,瞅瞅灯中的膏火,只有几点红星儿闪忽,泪水湿透了被边儿。她听了听外面,方敲三更之梆……而那檐铎呢,在雪风中又作小吼,似是窥见了她的梦境,向屋中的她,发出了怪语……
次日,秦宫中来了一个黄门,向赵太后宣秦王之谕道:“大王有命,太后只宜在此安分守己,如再有事,请自裁。”
赵太后点点头,表示领谕。但在那黄门走时,她却央告道:“我在宫中时,也认得你,对你还不错吧?我今托你一件事:你回宫后,到吕相国府,说说我如今这个凄凉景况,求他来一趟,我有话说。不过不能叫大王知道,你办了此事,我永世也不忘你好处。”
那个黄门很老实,见到赵太后那情景,心中也觉酸楚,便回答道:“我一定给太后捎这个信,吕相国来不来,却不关小人的事。”说完走了。
从那以后,赵太后天天盼吕不韦来,可是吕不韦成了吕不为了,什么事也不敢做。那个黄门认认真真给赵太后捎了信,可是吕不韦说:“你看看如今是什么天色?你还敢到我府中给赵太后捎信儿?缪毒死时,我没去看,你可看见?岂不惨哉?本相国和赵太后什么瓜葛也没有,她和嫪毐私通,本相国并不知道,你回到宫里不要说三道四!”
那个黄门笑道:“相国去不去不干小人的事,相国把嫪毐进给赵太后,害了太后。如今你又说不知道,这点事,谁不知道?就凭你这份良心啊,相国,你也不比嫪毐好些!”
吕不韦把大眼珠子一白,瞪道:“你胡说什么?”
那个黄门笑道:“我看呀,会不会使五牛裂你,只有天知道。你的结局还是去问天吧!”
那个黄门说完走了,吕不韦心中害怕,又派人把那个黄门追回,送给他二十锭黄金。那个黄门撇撇嘴道:“相国,你的黄金太多了,已经买得秦国天下大乱了,我可不敢再要,你留着自己将来用吧!这黄金一锭顶一百锭用。如今嘛,你放心,我不会像赵高那样告发你。”说完走了。
吕不韦在坐席上,呆呆地立着,两只眼紧闭。
自从嫪毐被处死以后,吕不韦减食废寝,坐在书房中,懒见宾客,怕听外面官卫军的喊叫声,一夕数惊,家人亦惶惶不安。这时他还有门客四千多人,吃他、喝他,事到临头都劝他道:“没事。”有的人说:“相国与先王情深似海,秦王怎能转眼就背盟呢?”
秦王政果然不动声色。九年年底,吕不韦入朝会见了一次嬴政。嬴政瞅着他,嘻地一笑问:“相国,你的病好了?”
吕不韦声音又哑又细道:“臣已能下床,特来向我王谢罪。当日我以为嫪毐已宫过,没亲自验看,被那小人哄了……”
嬴政摇头笑道:“相国不要旧事重提,只说说今年的事吧!嫪毐征成虫乔回来时,我们议起嫪毐这个人有没有学识,本王曾说‘嫪毐乃是仲父荐往后宫的,他是个怎样的人,仲父比本王清楚。’从那以后你就病了。其实你有心病。仲父,民间人说‘使心用心,用到自身。’此其谓也。本王不处治仲父,仲父也莫再欺哄本王。本王不忘邯郸颠沛之事,若无仲父,母后之事难料,也没有我的今天!仲父请回家休息吧!”
吕不韦一回到相国府后堂。脸如姜黄,泪如雨下。姬妾一通热问:“相国,相国,怎么了?怎么了?”
吕不韦只是摇头说:“不要问,不要问,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知道。”
新年来到,相国府中冷冷清清,不似往年,门前一片肃静。虽然贵为相国,却无一个朝臣前来贺拜。
那四千多门客、舍人们还是不错,秦王政十年大年初一那天,大家一哄把吕不韦拥到大厅上。四千多人站了满院,都齐齐跪下,给吕不韦三叩头。吕不韦笑了一笑说:“好,好,好,这年嘛,你们好好地过,我陪你们这一会儿就得了。”
年初一下午,一个足智多谋的门客向吕不韦献计道:“相国何不辞职回河南封地享福,秦王没有相国在眼前,也就把事给忘了。再过几年,秦王想起相国对他的大恩,或许还会召你回咸阳。”
吕不韦摇头道:“辞职我不干,让他免我的职,落个不孝之名。”
又有一个门客单独面见吕不韦,献计道:“何不聘刺客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暴君?”
吕不韦攥住那个门客的双手哭道:“我怎么能收买人刺杀他呢?我还是舍不得他呀!”
众门客献计不成,只好到背后嘀咕去了。
廷尉李斯是个本分的人,对于嫪毐他下得了手,对于恩人吕不韦,却还是礼敬如前。嫪毐被处死后,他向秦王政建议:“相国虽处事有碍国法,但对先王和大王忠心不二。从嫪毐之事,可看出相国惧祸而自保,大王宜宽待之。”秦王政颔首不语。李斯又亲到相府安慰吕不韦道:“相国要善保贵体,大王处我已劝阻过,决不会对相国用刑,大王并未忘旧恩。”吕不韦听了,才略有些安心。
为赵太后给吕不韦送信的那个黄门名叫芮进,是赵高的干儿子,很会做事,八面见光,从来不得罪人。芮进在顶撞了吕不韦以后,心中十分同情赵太后。年前,他抽个空子又骑马到雍水槭阳宫,向赵太后说了吕不韦的情形,又劝赵太后道:“太后,大王盛怒之时,顾不了母子情分。到头来,大王还是会想念母后的。吕不韦兴旺不了几天,等到报应那一天,太后的气也就消了。”
赵太后哭道:“天下的创业男子,没有几个是真爱女人的。他用着你时,叩头下跪,不用了,翻脸不认。做女人的,命没有几个好的。”
芮进道:“哎!世上事就是这个样,‘抛石向天头,小心自己头’。抛长了,砸着自己。太后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赵太后沉思了一会儿道:“芮进,你回到宫里,见着太王太后说,让她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太王太后便是华阳夫人,芮进回宫后到升龙阁,向她说了赵太后要孟况去做伴儿的话。阳华夫人听了,叹息道:“赵太后年轻时就是这样,做事轻率,不稳重,以致如今害了自己。”说完,写了一个手简,对芮进说:“你去交给秦王,不能瞒着他做事。看我的老面子上,他总还是不会违我之意的!”
芮进找着秦王近侍的黄门,把华阳夫人的书简递上,秦王看完了道:“既然太王太后求情,我也不好伤她面子,这样,我再派几十个宫女前去服侍太后,只是太后也要自省,日后若再为恶,我定不饶。”
近侍黄门把秦王政的话转告芮进,芮进赶忙告诉太后,赵太后心中欢喜,十分感谢芮进。
秦王政九年底,吕不韦多次受门客、舍人以至于秦王的安慰,以为没事了,又放心过着日子。秦王政十年过年,吕不韦府外虽然冷落,家中却过得热闹。大年初一,四千多门客、舍人一齐给吕不韦跪下叩了头以后,吕不韦又来了精神。有几个门客向他献计,他不纳,自己却想了个妙计。这条妙计,从大年初一直想到正月二十五。在二十五日中夜,他忽地起身,把被子拱了个大翻白儿,一拍他最喜爱的小妾王美人道:“美人,美人,你醒醒!”
王美人睁开一只美人眼,问他:“相国,天才半夜,醒那么早,明天白天又困得睁不开眼!”
吕不韦又拍了她一下道:“美人,我有计了。”
王美人闭着眼笑道:“你肚子里尽是计,人家姜太公是三步一计,你是一步三计。我说你不要想那些什么诡计,老实呆着吧。”
吕不韦道:“这次可真是好计啊,肯定管用。”
王美人还是闭着眼道:“管用?嫪毐这个大阴人怎么还让人家看穿了?”
吕不韦道:“那是他自己有心没肺,喝了酒,吹大话,养了孩子又留着,风声一急,他又造反。我的计再管用,也让他给我颠打得露了馅儿了!”
王美人问:“到底又想出了什么计?”
吕不韦道:“我从几千女子中选出你来,你是美中之美,锦上添花,你口是馨口,心是松心,淡雅如云,鲜明似日,是不是?”
王美人忽地起来,问吕不韦:“你一给谁戴高帽,谁就要倒血霉。你这样夸我,准是要祸害我。”
吕不韦道:“我不祸害你,我叫你去享福。”
王美人问:“你叫我到哪儿去享福?你们家这个福,我还不够享?我说你可别学嫪毐为人,朝三暮四!”
吕不韦笑道:“不是,我把你送给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比跟着我强一万倍。”
王美人问:“这个人是谁?”
吕不韦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搭上右手的食指,比了一个“女”字道:“就是当中有个女字儿的!”
王美人问:“那是谁?”
吕不韦说:“当中带女字儿的是秦王嬴政,我的儿子。”
刚说了一句,窗外铜钟敲响。有一个侍女在窗户下叫道:“相国,相国,王廷黑夜派人来,命相国到前边接旨呢!”
吕不韦魂飞哈密国,穿了半天,才把衣袖穿到胳膊里。连声叫苦,哪知左衣袖穿到右胳膊上,只好又褪下来重穿,然后急忙走到前厅,宣旨的黄门,正是赵高。他见了吕不韦,沙哑着嗓子念旨道:“相国年事已高,不宜在咸阳供职,从即日起,立赴河南洛阳封地休假、待命。”
吕不韦听完秦王政的旨意,身子仿佛一下子就沉入了黑海。八极茫茫,何处是安守魂灵的太平之家?他跪着往前爬了一步,口中道:“赵山陵使,我有一事求你,烦你给我请旨,我要见大王一面,有话说。”听不见赵高的回答,抬头一看,赵高已经走下了厅阶。吕不韦高声叫着“赵山陵使,赵大黄门”,但是赵高头也没回地领着几个小黄门走了。
夜天上的群星似乎都在笑话那伏身不起的吕相国。要不,星辰为何都一闪一闪的,又像是在挤眼儿,又像是在撇嘴儿……
清晨,吕不韦到朝房外面等着嬴政临廷,他好见面。不料,一个传事的黄门出来宣谕:“王今抱恙,不能临廷,百官归家。”
那个传事的黄门直截了当地说:“吕相国,你难道真是不明白大王为何今日抱恙?你若不赴河南,他的病怕是也不会好了!”说完走了。
吕不韦骑马出了秦阳门,回头瞅着秦宫中的那巍峨的殿阁,哭丧着脸道:“赵政儿,赵政儿,你忘了邯郸旅舍了。你是谁的骨血?没有吕不韦,你难做秦王。”
吕不韦在秦阳门外立了大半天,直到日已夕矣,云已积矣,他才回到府中。带上七八个从人,云车两辆,一辆载王美人,一辆载他自己,趁天黑之前,匆匆地赶出咸阳城。家事尽托老家人吕锦管理,并说:“一定有人在大王面前说我的坏话,大王暂时疏远我,将来总会命我回来的。你在此好好地管理家事!”
吕锦道:“相国保重,老奴一定用心掌管,等待你回来欢聚。”
吕不韦恋着那富贵繁华的咸阳城,一路上,唉声叹气。王美人也不乐意走,回头对吕不韦说:“嗨!相国,大王叫咱们去河南,不是赶戍卒迁戍吗?”
吕不韦在车上晃荡着身子,黯然泪下道:“哎!机关算尽太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王美人又问他:“河南怎么样?”
吕不韦苦笑道:“那里深宅大院,尽够你住的。”
四只车轮,十六只马蹄,顺着咸阳古道,遥望着东方那如海的云山,走了。
嫪毐死了,吕不韦走了。秦廷中朝事惶惶。近日咸阳城中多有六国之客投到一些权贵门下,献计献策,为争为夺。其中有一个韩国的水利专家,名叫郑国。他到秦国王廷献殷勤,说什么:“若从云阳县西二十五里始至中山邸瓠口修一道渠,傍北山,东经洛地,三百多里可以灌溉农田几千公顷,利国之事,莫过于此。”
这本来是个好事,秦王政也信了,水渠的工程也开了。但有几个多嘴多舌、年纪已大的朝廷贵宰和王族老头儿,却凑齐了,跪着向秦王政启奏道:“韩人水工郑国,是个什么东西呀,他让我们修三百多里的大渠,耗费人工几十万,使秦国无暇再去夺他韩国的土地。这是故意削弱我们,若信了他的话,三年后,关东之地,将为诸侯所有了。”
其中有一个老头子是嬴政的皇叔,名叫寺駪,他向嬴政说道:“大王,六国之客,云集咸阳,挑唆生事。如不逐去,我国危矣!如今不只是一个水工郑国,贵官门下,此类多有之。他们把六国的饮食、宫室、衣饰、婚姻、礼乐之事带到秦国,秦国一旦学了他们,国威丧尽。这些人全都居心叵测,应该一律逐回国去,方保天下太平。”
秦王政被这几个老头子一嚷嚷,心中也觉不对劲,便宣言朝中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中尉等官员,旨命他们在一个月内查清咸阳城中的六国之人,填写名册报上,并一律逐回国去,并通令各地方照此办理。
御史大夫等官员接旨后,先派人去抓那个监工修渠的郑国。不料他早已跑了,没抓住。接着又派屯卫军、各亭亭长、各里里正到处搜索六国在秦国存身之人。搜索的队伍,在咸阳城中,从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吓鸡骂狗,敲盆子砸碗。见着面生可疑之人便问:“你是哪国人?啊!走,跟我们去一趟。”若有人不服,一条大索套上脖子,押到监狱中,便说:“这不是秦国人,是个间谍,该逐。”仅半月之间,就填了一抱又一抱的简册,要逐去的人,何止万千。咸阳震动,人心不安。
这一天,三个里正闯到李斯府中,大咧咧地往前厅上一坐,命令李斯的家人:“去,把李廷尉请出来,我们有话说。公事公办,官无大小。”
李斯走到前厅,心中有数,却问那三个里正:“你们三位来到敝府,所为何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里正问李斯:“廷尉是哪国人?”
李斯道:“楚国人。”
他又问:“既是楚国人,为何还不迁走?”
李斯道:“大王无令,我向何方去?”
他又问:“逐客令下多日,廷尉不是不知道吧?”
李斯道:“每日伴随大王,却不曾听大王逐我。”
他说:“王法无亲,廷尉当在被逐之列。”
李斯说:“好,让我见过大王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