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翻译是阿里地委党史办的一位30多岁的藏族同志。他可以称得上是先遣连的一部活的字典。几年来他几乎走遍先遣连涉足过的每寸土地。他说:“阿里的中共党史就是从先遣连进藏开始的,也就是说,在中国共产党诞生30年后,党的力量才到达了这片土地。当时。整个阿里,别说谁见过共产党是什么样了,就是见过汉人的也只有二三个。嘎本两位官员和改则的一位从青海来的喇嘛。因此,我给阿里的中共党史划了断代:1950年10月先遣连进藏标志着中共在阿里有了第一个党的组织。”
他还告诉我们:“1950年冬,先遣连为保存力量,开展了大规模的自救运动。过冬备战的一项主要内容是打柴。营建结束后,全部人力投入准备过冬燃料。当时这里野牦牛很多,成群结队,牛粪是最好的燃料。可惜大雪封山,地上积雪一米多厚,牛粪都盖住了,只能拾到很少一点。打柴就更难了,除了扎麻。噢,这是一种荒漠植物,像一团长满刺的毛,或者是长满毛的刺。反正,秆子很细,刺很多,有点像你们新疆的刺芽子,不过比那小得多,但却不少。”旺拉又说,先遣连就组织人力挖扎麻。一百三十多人吃饭、取暖,全靠扎麻。每天都有几十人外出打柴,近的地方没有了就到远的地方去。据当时记载,那一冬他们打了二十多万公斤扎麻。
在乌鲁木齐时,彭清云告诉我,那年打柴,许多人付出了生命。当时李狄三已患有严重的高山疾病,还天天带队外出打柴,并给我们编了一首歌,叫《打柴小调》。每天天不亮,大家就唱着歌出工,傍晚又唱着歌回来。
我问他你还记得《打柴小调》歌词吗?
他说:“忘不了,那是李股长用生命写的。”
七十多岁的彭清云,为我唱起了那首有点河北民歌味的小调:
背起那个毛绳去打柴,
众位那个战友跟我来,
心中好愉快,
心中好愉快。
咱们打柴比赛看谁快,
不怕冷来那个不怕刺,
打柴为战备,
备战多打柴。
红旗一杆插藏北,
帝国主义势力一扫光,
待到明年四五月,
欢迎大军进山来。
共同向前进!
共同向前进!
在新疆,骂人最恶毒的一句话是“毛驴子”,其意是“不是人”。但是先遣连打柴运动中,通信员王万明这位体弱多病的战斗英雄,却以其吃苦耐劳、忍饥负重的品德,赢得了一个“毛驴子”的美称。
彭清云说:“当时那可不是骂人,那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他真的就像驴一样,拼了命地干。每天他背回来的柴火最多。毛刺把棉衣都扎透了,背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眼,衣服沾在肉上脱不下来,每天都得趴着睡觉,可第二天,刚刚起血痂的背上,又扎出一片新的洞洞。连续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人的血都快流干了。”
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这头“革命的驴子”了,只能说他是党的“驴子”,人民的“驴子”。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江山,不就是像王万明这样千百万头“驴子”驮来的吗?
朋友,做一头党和人民的“驴子”吧。
1989年,原进藏英雄先遣连所在部队,今天的某高原摩步师一部,奉命开赴当年先遣连驻扎的营地,执行一次高寒缺氧区作战试验性演习。临行前的誓师大会上,前来送行的王克将军(时任新疆军区司令员,后任兰州军区司令员、总后勤部长、军委委员等职,上将军衔)对先遣分队的一位连长说:“你们行李中有七皮二毛。”将军掰着手指头说:“皮帽子、皮大衣、皮背心、皮裤子、皮手套、皮大头鞋、皮褥子、毛毡筒、毛毡子。一大群羊剥光了也装备不了一个班,负荷很重啊。还得背高压锅,背氧气袋,服预防药,吃压缩饼干和罐头。今天,我们国家有这个条件养兵了,可是当年先遣连的战士,一条野羊腿,不烤、不煮、不炖、不烧,充饥解渴全靠它。三五天见不到一粒粮食,枪一响照样打仗。我不是说咱们国家供应不起,养不了我们,我只是希望同志们在现在这样好的条件下也要记住先遣连的精神。”
将军的话,让那位连长想了一路,也激动了一路。高原连续8个昼夜的演习中,他的连队创造了奇迹,没有一人动用一口氧气,没有一人服过一粒预防药品,也没有出现一例高山昏迷。不过高压锅和罐头还是要用、要吃的。
然而,当年先遣连不是8个昼夜,而是断绝给养半年有余,硬是靠猎取野生动物补充了粮食的不足。在高原某师的历史上记载着当年巴利祥子带领打猎小组,猎取野生动物的赫然功绩,野羊210只、野驴123头、野牛122头、野马74匹,兽肉共计6500多公斤。
先遣连就是靠着这6500多公斤兽肉充饥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难关,也解决了穿的难题。部队进藏时被装短缺,加之长期艰苦行军、打柴、狩猎,衣服早已烂得七零八落了,已经到了衣不遮体的地步。病中不能外出的同志,让出了自己的衣服,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1951年春季,全连只能挑选出21件打着布补丁的衣服,作为礼服,专供外出谈判和做群众工作的同志使用。
李狄三看着衣不遮体的战友,带领病重留守的同志,用野牦牛毛捻出了毛线,用牛羊角制成了骨针,用装粮的麻袋补好一件件军衣。麻袋用完了,就用兽皮。没有熟革,就用生皮子补。剥下鲜皮子,毛里板外披在身上量体裁下,在边上扎上眼,用毛绳穿起来,连成筒子。
左齐将军说:“当时许多人衣服都是用麻袋和兽皮补的。有的补了好几层。1951年夏季,一位干事下山汇报工作,他穿的棉袄上大大小小补了十几块补丁,麻袋、兽皮、帐篷布。什么都有,补丁上的毛线筷子那么粗,一件棉衣足足有十几斤重。他告诉我,这是连里最好的衣服,是留着外出做群众工作时穿的礼服。连里想他下山汇报工作,应该穿整齐一些,就精心选了半天,才挑了这件最好的棉衣。”
今天,就连小城镇的社区里,都有时装模特队,身着华贵的裘皮大衣和世界上最高档面料的时装,招摇过市时,谁还会相信50年前西藏高原上有支穿兽皮的队伍。
这不是天方夜谭。20世纪70年代初,南疆军区在征集党史资料过程中,曾派人找到了当年先遣连幸存的20多位老战士,他们对此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下面是1979年9月4日,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在陕西凤翔的一段谈话的笔录:
剥下的鲜羊皮,毛朝里披在身上,用毛线缝成皮筒子,能挡风,很暖和。驻扎麻芒堡的大部分人都穿着这个。可那东西一千就像打了石膏一样。紧紧绷在身上,把人整得弯不下腰,打不过弯来,身上长满了虱子。没办法就从背上用刀子割开,扒下来。后来就有经验了,等快干的时候赶紧脱下来,用刀子割成一圈一圈的,再用毛线缝住,就像现在的海军衫,一道道的就能弯腰了。可皮窝子就不行了,非得用整块鲜皮子包在脚下,才像鞋子。干了也没法脱,只有磨烂了才捅开,再包上一张……
在一个亲如手足的集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汉子。杨天仁从炼狱里回来之后,巴利祥子却永远地走了……
藏北高原上的日出,也许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壮观的景象了。它不是海平线上那冉冉升起的浴血的朝阳,而是一轮辉煌的午日。然而,在它还没有爬上雪山的时候,高原巨大的阴影,总是想遮挡住它的光辉,飓风暴雪也想埋葬它的辉煌。
阿廷芳孤零零的一个人,拉着一匹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战马,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漫无边际地向前艰难地移动着。每前进一步,仿佛都要向死神靠近一些。他是一位来自塔尔巴哈台山区的蒙古族汉子,先遣连的牧马战士。他在茫茫的草原上,寻找昨夜被暴风雪吹散的马群。他在心底呼唤着自己的无言战友,细心地搜寻着远处的丘地,每一个黑点,都让他感到战马就在那里。
突然,他摔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擦去脸上的冰雪。阿廷芳惊呆了,片刻,又急切地趴了下去,发疯似的吼着,双手猛烈地扒着积雪。顷刻,一匹枣红色军马倒毙的尸体露出了雪地。他跪在那里许久才抽出一把短刀,割下一把马鬃,又举手向倒下的战马,那无言的战友行礼告别。阿廷芳在这片无际的雪地里,已经奔波两天两夜了。
他先后找到了7匹倒毙的战马。按骑兵的习惯,每找到一匹,都要割下一把马鬃。然后,又顺着马头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寻找着马群。据说,训练有素的战马,不论是被敌人可恶的子弹射杀,还是老死征程,倒下时头都朝着前进的方向,死也要为自己驮过的战友留下一个路标。
阿廷芳两天来,就是这样顺着一匹匹倒下去的无言战友,用生命所指示的方向,在雪野里跋涉着,他坚信那失踪的马群就在前方。
跟在阿廷芳身后的那匹雪青马,脊背瘦的像刀背一样,随时都可失去支撑,凝固成一块冰。
从前天下午,阿廷芳遇到第一匹倒毙的战马后。就没再骑过它。阿廷芳回头看了一眼雪青马,又把手伸进口袋,搜寻着可能藏于缝中的玉米粒。许久,他终于摸出了三颗,放在掌心里攥着,慢慢又展开手掌伸向马嘴。雪青马望了望主人手中炒熟的玉米粒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阿廷芳心里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心想:多好的战友,吃吧,吃了也许能翻过前面这座山头。
阿廷芳拍了拍雪青马的脖子,再次把那三粒玉米送到了它的嘴边,雪青马又抬起头望了望主人,张开嘴唇,慢慢卷进了那三粒玉米。
玉米粒是阿廷芳的干粮。外出找马的头一天晚上。彭清云从全连仅存的半麻袋玉米粒(本来那是马料,断粮后成了病号的口粮,李狄三每天用石头将玉米粒砸碎,用喝水缸子给重病号烧稀饭)中挖出满满一茶缸,用圆锹放在牛粪火上一把一把地炒。
玉米粒在铁锹上打着滚,噼噼啪啪地炸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彭清云半个多月没吃过一粒粮了,天天靠吃半生不熟的兽肉充饥。这沁人心脾的香气,撩得彭清云不时地吞咽着口水,几次把从铁锹上蹦下来的玉米粒拾起送到嘴边时,又放了回去。第二天早上,他把装着一缸子炒玉米粒的干粮袋,挂在战友阿廷芳的身上时,阿廷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握了握彭清云的手,又将干粮袋取下留给了彭清云:“副连长,这玉米我不能带,留给生病的同志吧,我带了不少牛肉。曹连长怕冻了吃不成,都给切成小块炒成牛肉干了。”
“带上吧,这是同志们的一点心意。你这次外出,任务很重,不知几天才能回来,那三十多匹马就拜托你了。全连就那几匹好马了,要想方设法找到,早点回来,大家等着你。”彭清云又将干粮袋塞给阿廷芳,挥手在他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说:“廷芳,早点回来。”
已是第三天了。阿廷芳一粒玉米也没舍得吃。雪地里没草,他就一把又一把,将那一缸子玉米粒全部喂给了自己的坐骑。自己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把那难以下咽的干肉块塞进嘴里,然后再抓一把雪填上,慢慢地咀嚼着吞下去,支撑着身体。又一步步机械地向前走着,终于在第三天中午,在一条山沟里找到了失踪的马群,顿觉全身一阵热血沸腾,旋即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手上热乎乎的,慢慢睁开眼一看,在他身边的雪青马正艰难地用双唇舔着他的手,用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暖醒了主人。雪青马见阿廷芳醒来,便睁着眼睛望着蓝天离去了。
阿廷芳用雪掩埋了战马的尸体后,收拢了马群。突然,他发现马群中混进了三头牦牛。其中一头牦牛的脖子上还系着一只铜铃,难道附近有藏民,还是被风卷来的呢?他想,藏民丢了牦牛肯定很着急,一户穷苦的藏民,只有几头牦牛,搬家,放收全靠它们,必须尽快送还它们的主人。他赶着马群,骑着那头系铃的牦牛。在山沟里找了一整天,也没见一户人家。在避风的沟底里又僵卧了一夜,就着雪吃下最后一块肉干,又赶着马群跟着牦牛出发了,直到第五天的黄昏,阿廷芳终于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丢失了牦牛的藏民。
牦牛的主人叫多吉,此刻正跪在转经台前祈求菩萨保佑。没想到“菩萨兵”把牛送上了门。当老人一家得知阿廷芳为了送牛一天多没吃上饭时,老人跪在阿廷芳面前,双手伸开,深深地弯着腰,吐着舌头向阿廷芳行了藏家大礼。
老人为阿廷芳敬献了哈达,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端上了糌粑。饥饿中的阿廷芳却婉言谢绝了,他心里牢记着“决不允许增加群众负担,哪怕是一针一线”的纪律。多吉全家堵住门不让他走,阿廷芳只好草草吃了一些,赶着马群离去了。
从此,藏民中传出了一个“多吉巧遇雪山红星,菩萨兵雪中送牦牛”的故事。
今天,在改则,许多人还在讲述50年前的这段故事。1951年春天,阿廷芳牺牲后,多吉带领全家,专程200多里抱着一只羊羔,赶到扎嘛芒堡为阿廷芳诵经。老人说:“他是好人,本来我是来感谢他的,没想到他走了。这样的好人不需要求菩萨保佑了,他会进入天堂的。”
十里达坂的鞍部,风,鬼叫魔哭般地吼叫着,雪山颤抖着。恶风把山野里的雪像剥皮般地一层层剥下,又一把把扬向天空。
“50多年了,我始终忘不了那风那雪。人们比喻雪大风猛常用风雪弥漫。那天十里达坂的风雪才叫弥漫,骆驼都刮倒了。什么也看不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睁不开眼。我让大家趴下,用绳子把自己捆在骆驼上。风停了,五峰骆驼都埋在了雪里,我们就一个个扒出来,好在人都还活着,可就是杨天仁不见了。”彭清云回忆时说,“我这一辈子就见过一次这么铺天盖地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