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先遣连:1950年西北部队进军阿里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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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祥子走了,他带着对事业执着的追求,带着对人生的美好眷恋走了,带着对事业未完的遗憾走了。人们将永远记住这位土尔扈特部蒙古族人民的优秀儿子,如同人们不会忘记祥子的祖先200多年前,在渥巴锡的率领下,向着太阳、向着启明星,万里回归祖国,为18世纪中国史谱写土尔扈特部人民爱国主义史诗篇章一样。

彭清云捧着那束红柳花,仍在寻找着祥子的墓地。烈士的英灵却深深溶进了昆仑的沙砾和冰雪中。

返回新疆的路上,彭清云说,四十年没来,阿里的山,长高了许多,也巍峨了许多……

信念是什么?在那时信念就是他们的“结足绳”。战士们坚信,只要还有一个共产党员活着,先遣连就有希望。

1950年冬季,对于孤军进入藏北的先遣连来说,已经到了绝境。面对时时都在发生的人亡马毙,暂时还活着的人们,在他们的意识还没有丧失之前,仍然靠着那坚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着坚定的信念,在凝聚着一个钢铁的集体。战士们相信,只要连部火塘里的牛粪火一天不灭,只要那里还有共产党员的手在举起,就有一个坚强的堡垒在发挥着核心的作用。尽管举起的手一次比一次少,但只要还有一个共产党员活着,先遣连就有希望,困难就能被克服。

这是1951年2月,先遣连最艰难的日子里。当党代表李狄三从病榻上坚强地举起手来时,先遣连党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位生命垂危的战士。曾自修从担架上缓缓举起手来,向党宣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不解放西藏,死不瞑目。”

紧接着先遣连所有共产党人举起手向党宣誓:“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坚持到底,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把红旗插到噶大克!”

誓词通过电波传到乌鲁木齐,王震将军激动得夜不成寐。推窗遥望昆仑,泪水湿襟,举手行礼向先遣连英雄致意。将军疾步奔到写字台前,挥笔拟电,向西北军区报告先遣连的决心,并为先遣连的英雄们请功。

是夜,李狄三僵卧在床头上,正在创作那首着名的《顽强歌》。第二天,先遣连所有的人都走出了地窝子,在太阳下活动身体,呼吸新鲜空气。那天,李狄三给大家讲了刘胡兰的故事,启发大家学习刘胡兰做坚强战士,为完成党的解放大业,加强体质锻炼。随后,他靠在一个土坡上,一句一句教唱了被战士们视为连歌的《顽强歌》。

进军藏北先遣连,

不怕苦来不怕难。

寒冬将尽阳春暖,

坚持会师在高原。

多出主意想办法,

鞋袜烂了兽皮扎。

衣服破得开了花,

用条麻袋补住它。

赤胆忠心为人民,

越是艰苦越光荣。

红旗一杆插藏北,

春风万里度昆仑。

歌声在阳光下响起,歌声在雪山里回荡。先遣连唱着这支歌开始了危难中的“整军运动”。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越艰苦越坚定,一心一意为藏民”、“越困难越坚强,和困难斗争到底”的口号下,李狄三组织并主持了这次为期二十多天的“以干部党员为主的政治整训”运动。

动员那天,大雪弥漫,李狄三考虑到许多病号没法参加,就让彭清云通知各班排,全部坐在像四合院一样布局的地窝子门口听,他自己站在雪地里。大声说道:

“同志们,我们都来自受压迫的阶级,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我们自己,都是在地主的皮鞭下长大的,多少代人吃不饱穿不暖,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是毛主席、共产党解放了我们。今天我们扛枪当兵就是要彻底推翻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给地主当过长工,苦大仇深,那时我们多么盼望解放,盼望翻身,盼望当家作主。今天我们解放了,可西藏还没有解放。几个月来同志们都亲眼看到了阿里的藏族同胞还在三座大山的压迫剥削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我们绝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毛主席、党中央把解放西藏的任务交给了我们,西藏的农奴盼望我们早日解放他们。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彻底解放阿里,解放西藏,让受苦受难的奴隶翻身……现在我们遇到了很多困难,巴利祥子等同志还为此而献出了生命,他们是我们的榜样,只要有不怕苦、不怕死的信念,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次整军,就是要让每人都树立起不怕苦、不怕难,不为名,不图利,为西藏人民的彻底解放而奋斗到底,坚持到最后一口气的无产阶级世界观”(摘自左齐《李狄三》——作者注)。

室外,李狄三和连队的干部都集结在雪地上,披着满身冰雪,室内战士们烤着暖融融的火。

他们人人都在沉思,都在斗争。都在凝聚力量。

几天后,先遣连每个人的胸前都挂上了一块白布制成的三角形决心牌。把自己最坚强的决心写在上面,向党袒露出赤诚的胸襟。其中每人都有这样一条:“用决心牌换解放西藏证章。”

据说,这句话是老战士朱友臣第一个说出的。后来便成了一个连队、一个英雄集体的准则。这里摘录的就是朱友臣决心牌上当时写下的三句话:

解放西藏奋斗到最后一口气,

克服困难吃苦带头干到最后一刻,

用决心牌换解放西藏的光荣证章。

参谋周奎琪的决心牌更是别具一格。这位起义军官填了一首《如梦令,忆冬》的词:

春天风雪红沙,

高原凄凉寒煞:

严冬真难度,

先遣人在天涯,

困难何怕,

藏北高原安家。

这首词真实地反映了先遣连整军运动后,先遣英雄们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坚守高原的精神风貌。

左齐将军说:“那时,摆在先遣连面前的路有两条:一则坐以待毙,等待冻死、饿死、困死;二则团结一心,奋起抗争,把困难踩在脚下。在绝境中求生。先遣连采取的当然是后者。”

李狄三这位经历过抗日烽火和延安反封锁运动的共产党人,把那些今天我们称之为“优良传统”的传统全部用了上去。

“以苦为荣,苦中求乐”就是当时一种行之有效的措施,鼓舞着每个人的斗志,呼唤着一个群体的奋斗意识。“雪地秧歌舞”、“瞎子击鼓”等等娱乐活动。许多次都是在掩埋烈士之后举行的。

那期间,李狄三先后创作了《打柴小调》、《光荣小唱》、《顽强歌》和《克服困难》四首歌曲。至今这些歌子也未失传,仍传唱在昆仑山区和南部新疆的每个营区。

1951年的春节晚会,至今彭清云还记得。那天,刘守时去世了。他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去世的。送葬回来大家都坐在地窝子里,谁也不说话,整个连队都笼罩在悲哀之中。李股长就让王万明把几天前他们扎的4只灯笼挂了起来。

悲痛中的人们,看到灯笼上映出的“解放藏北”、“春节愉快”、“革命到底”、“万事如意”时,先遣连复活了。

地里燃起了熊熊篝火。李狄三把所有的人都叫了出来,晚会的第一项就是祭奠死去的烈士,请他们一起回来过年。随后,根据他的提议,大家在哭声中,扭起了秧歌,唱起了《黄河大合唱》和《解放区的天》、《南泥湾》。他们在为死去的战士志哀,为活着的人们壮色。

晚会一直开到天亮。歌声感动了山原。感动了冰山。晨色中先遣连的官兵们在相互拜年,互祝美好的心愿。曹海林甩掉拐棍提议迎着升起的太阳全连列队,为祖国拜年。全连齐刷刷地列队在雪地里,面向遥远的北京,在陈信之的领诵下,齐声高呼:祖国,新年好!毛主席、朱总司令新年好!全国各族人民新年好!这是一种怎样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这是一支刚刚参加了葬礼的队伍,这是他们从心底发出的真切的祝愿。

那天,先遣连的人们还向远在昆仑山下久别的首长和战友发出一封贺电。请骑兵师首长转达他们向一兵团全体官兵的良好祝愿。据说骑兵师副政委田星伍在和田看到了这份电报后,激动地流着泪,接连骂了自己三声“混蛋”,深深自责自己为何在此之前,没想到给先遣连发一份贺电呢。他在电文的开头迅疾写下:此电速发喀什军区和新疆军区首长,全文转达先遣连同志们的良好祝愿。

据说,当天王震、郭鹏、王恩茂、左齐等将军都收到了这份珍贵的礼物。

正在和田组织救援先遣连的左齐将军,流着泪读完电文,用那只左手迅速复电先遣连,代表二军首长、机关,向先遣连全体官兵拜年。

“现在说起那时的艰难,也许很难有人相信了。”彭清云给我讲了若干年前,他在乌尔禾兵站任站长时,给战士们讲传统课,当他讲到当年先遣连在许多老战士去世前还坚持工作,拼着性命参加训练时,有位战士说:“站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把红军的事安到先遣连头上了。1950年全国都解放了,还会那么苦?”

“十年动乱”中,我们贻误了对青年一代进行中国革命历史的教育,战士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可笑。但是,直到后来某师曾对一个年度的新兵进行中国革命史知识摸底,有个连参加84人,可谁能想到在“西藏是何时解放的”填空题里,来自6个省区的34名战士填出同一个答案:“1949年10月1日。”

当组织测试的师政治部干事,问他们为何选择这个答案时,战士们告诉那位干事:“1949年10月1日,全国解放,毛泽东宣布新中国成立,所以西藏也是那天解放的。”

那位干事无言以对,苦笑着给当时的国家教委主任李鹏同志写了一封长信。建议在中学中开展中国革命战争史教育,让下一代的人也知道新中国成立后,在西南、西北、西藏、沿海和朝鲜战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付出了生命。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历史告诉我们的子孙,中国革命战争的历史。不只是一次长征,也不是以毛主席宣布新中国的成立而告结束的。”

历史毕竟有着真实的记录。先遣连在那个极端困难的冬季,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冬季练兵。以应付可能遭到的袭击。全连始终保持着战斗队的作风。即使在全连只剩下29位同志没有患病的情况下,战士们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他们忍着饥饿,冒着严寒,拖着病体,保证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枪就不能离身,训练就不能停止”。弹药不足,训练器材没有,他们就用野牛蹄子充当手榴弹练投掷,瞄准没有靶子,就用羊皮充当,患病的同志练不成刺杀,就卧在雪地里练习射击。后来连里严格要求伤员静养,下令停止重病员的训练,许多重病员爬到连部请求允许他们只练射击。赵玉海去世前三天,还哭着请求参加训练。他对彭清云说:“副连长,让我参加训练吧,万一有情况,我不能冲锋,不能投弹,可只要你们把我背进战壕里,我就可以打枪啊。不让我训练,到时候我打不准敌人,不是浪费了子弹吗?”就是这样,他每天都参加射击训练。全连有几十位这样带病坚持训练的战士。赵玉海停止呼吸时,手还扣着扳机。

锡伯族战士西阿林全身浮肿了,双眼睁不开,他软缠硬磨要参加射击训练,彭清云不批,他爬着去找李狄三。李狄三说,这是党支部的决议,你要好好执行。

阿林却说:“党的话我听,可这种决议我保留意见,不敢执行。如果不让我参加训练,我就绝食,反正你们都把我当成废物,我不连累你们了。”

面对这样的战士,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们的请求呢?

第二天,战友们把西阿林架到了射击场。但是他双眼肿成一条缝,睁不开,急得想出了一个绝招,用火柴棒将右眼撑开练瞄准。就这样撑着眼皮练了半个月,比武那天,他五发五中,羊皮靶子中央打出了一朵梅花。

然而,就是在那天夜里,西阿林却永远离开了自己心爱的钢枪。他是锡伯族人民的优秀儿女,他是18世纪中叶西迁伊犁河谷的锡伯族人的后裔。他没忘记自己民族屯垦戍边的光荣历史,他用22岁的年轻生命,代表一个民族为西藏人民的解放献上了一份厚礼。他那“棒撬双眼射梅花”的壮举,就像他家乡的乌孙山一样,几十年来一直被察布查尔的乡亲们传颂,就连“文革”中修纂的《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县志》上,锡伯人民也为西阿林写上了骄傲的一笔。

从此,西阿林的名字和那条被锡伯人视为圣渠的“察布查尔”一样永远溶进各民族人民屯垦戍边的光荣历史中。

什么是革命英雄主义?什么是革命的乐观主义?李狄三说,死也要笑着离开人世。笑是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

藏北高原,无始无终的时空,造就了十分恶劣的自然和有声有色的环境,也创造了与险恶的自然抗争的人们。

在号称“天下第一哨”的神仙湾哨卡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位青年军官,请新华社来的大摄影家,在高高的哨楼上,拍了一张身着迷彩服的“光辉形象”。摄影师把照片从北京寄到了哨卡上,小伙子又兴高采烈地寄回了北京。

一位在大学里读书的姑娘望着照片上“黑不溜秋”的心上人想:高原的天怎么这么蓝,云怎么这么白,就是他显得太黑太瘦。

暑假,姑娘来到了高原。她要去看高原的蓝天白云。可是到雪山的路才走了一半,姑娘就差点当了“神仙”。

开学后姐妹们问她:

“高原的天蓝吗?”

“蓝!”

“云白吗?”

“白。”

许久,她又说:“可是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神仙才配享受那里的蓝天白云。”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却又是真实的故事。五十多年前,先遣连的人们就是在同一方洁净的蓝天下,在共和国最困难的日子里,肩负着历史的重荷,为把阿里的数万藏胞引向解放之路的同时,自己却在一步步地走向绝境。否则,也许不会留下这么多滴淌着鲜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