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克利福德·西马克
【5号内容物】木星调查委员会的头儿弗洛派人前去调查木星,如果那些人能够成功回来,人类也许就能接管木星。但是去了四个人,都没有回来;第五个小伙子去了,同样杳无音信。最后,弗洛决定带上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狗妥塞前去。他与狗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们居然能够相互交流。他们跑向悬崖,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们领悟到了为什么那五个人没有选择回去,而他们做出的决定,也是不回去。
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中进去了四个人,过了很久都没有出来。他们是两人一组走进,更确切地说,是大步跑进凄厉哀号的大风中的。他们并没有以人的形体进入,样子看起来颇为奇特: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腹部贴着地面。
此时此刻,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儿柯特·弗洛的办公桌前面正站着第五个人。老狗妥塞正在弗洛的办公桌下趴着睡觉,它在睡梦中抓出一只跳蚤,又沉入了梦乡。
弗洛望着赫罗迪·埃伦的脸,心中感到一阵酸楚。他太年轻了,这张脸上有着青年人的自信,仿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让弗洛意外,因为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木星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凡是来过木星穹隆站的人一定会体会到某种恐惧和谦卑。
弗洛说:“你明白,你可以不去,你不用干这种事。”这只是客套话而已,其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他们还是去了。弗洛明白,第五个人,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也会照去不误,但是他突然感到内心依稀怀着一丝希望,他希望埃伦能放弃。
埃伦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放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弗洛可能对这种答话偷偷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他却皱了皱眉头。他说:“在这一小时之内。”
埃伦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等着。
弗洛说:“你了解现在的情况,目前为止已经出去了四个人,都还没有回来。你听着,我们要你回来。你千万不要去长途跋涉营救那些人。你要做的最主要的事、唯一的事,就是要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你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要再往前走,马上就回来。千万别调查任何东西,千万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我记住了。”埃伦点点头。
弗洛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苏塔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很多行星上都取得过丰富经验,因此我们请她到这里来。苏塔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在这一点上你完全不用担心,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都处于非常好的状态。”
埃伦给了那女子一个灿烂的笑容,弗洛瞥到苏塔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说不清是怜悯、是盛怒,还是一般的恐惧。那表情转瞬即逝,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年轻人报以浅淡的一笑。她笑得那么拘谨,就好像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似的。
埃伦说:“我愉快地期待着我的变换。”看他说话的神态,仿佛完全把这件事当成一种玩笑,还是那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不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这件事极其严肃,弗洛明白,这些试验甚至会决定木星上人的命运。如果试验成功了,人就会接管木星,这颗巨大行星的丰富资源将得到开发,就如同人类已经接管的那些较小的行星一样。如果试验失败了,人会继续受到巨大的引力、可怕的压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牵制和束缚。人将继续在穹隆站里生存,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这颗行星,不能真正立足在星球之上,不得不依靠电视收发机和牵引车,不得不使用笨拙的机械和工具,或者通过笨拙的机器人进行工作。
与木星的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如果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就算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木星的巨大压力下,也无法存在。这种原本强韧的金属会变得松脆而且容易剥落,它要么会像泥土一样碎裂,要么会在含有氨盐的小溪里漂走。只有提高此类金属的硬度和强度,增加它的电子拉力,才能使它承受高度达几千英里的气体的重量——这些组成行星大气的气体涡动着,令人窒息。即便达到了以上所有要求,还必须在每样东西上都镀上一层刚硬的石英以便防雨,这种雨其实是液态氨。
穹隆站底层的发动机无休无止地运行着,这里从来没有寂静的时刻。弗洛坐在办公桌后听着这些声音。那些发动机必须这样永无休止地运行下去,万一发动机停止运转,输送到穹隆站金属墙里的电力就会中断,电子拉力就会放松,穹隆站和里面所有的生命都会毁于一旦。
老狗妥塞在弗洛办公桌下醒过来,用腿“啪啪”敲着地板,它又扒出一只跳蚤。
埃伦问:“还有其他事吗?”
弗洛摇摇头,说:“可能有件事你想做……”他原本想说写一封信,埃伦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便打住了话头儿。他很高兴自己不用说下去,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埃伦看了看表,说:“我会准点到达。”说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弗洛知道苏塔利小姐在看着他,但他不愿回头,不愿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笨手笨脚地做出摆弄桌上那堆文件的样子。
苏塔利小姐开口了,她的语气恶狠狠的近乎训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这种事你还要干多久?”
弗洛在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她。她的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一丝不乱,似乎比以往更加紧贴着头皮。她双唇绷成一条纤细凌厉的直线,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如死人般怪异,令人心生恐惧。
弗洛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看起来稳重如常:“只要有必要,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继续下去。”
她说:“你这是在判他们死刑!你打算继续迫使他们出去直面木星,打发他们去送死,而你,却会一直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安然无恙。”
弗洛尽力控制住愤怒的声调:“苏塔利小姐,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你和我一样清楚咱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明白人以自己的形体根本不能与木星抗衡,唯一的解决途径是把人转变成能跟木星抗衡的那种东西,这在其他行星上已经做到了啊。假如几个人的生命能换取我们最后的成功,那这代价真是太小了。回顾历史,人为了种种愚蠢的原因,浪费了多少人命,现在咱们在这种大事上何必可惜几条人命呢?”
苏塔利小姐直挺挺地坐着,胸膛挺得高高的,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怀里,灯光笼罩着她花白的头发。弗洛望着她,猜度她此刻的想法。他不怕她,但是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别别扭扭的。她那双手太能干了,她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她这个年龄应该是某人的姑妈,坐在摇椅里织毛活打发时间。但她不是,她是太阳系最高级的变换器操作员,而且她厌恶他办事的方式方法。
她斩钉截铁地说:“弗洛先生,准是出什么毛病了。”
弗洛附和说:“我想也是,所以这回我只派埃伦一人出去。我希望他能发现毛病出在哪里。”
“如果他发现不了呢?”
“我会继续派别人出去。”
她缓缓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过他的办公桌时,她停下脚步,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早在这个穹隆站建造起来做试验的时候,你就知道机会来了。如果你成功了,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不管多少人死去,你都会继续往上爬。”
他草率粗鲁地打断了她:“苏塔利小姐,小埃伦马上就要出去了,请你检查一下你的机器是不是——”
她用冷酷的口吻告诉他:“我的机器没有罪过,它与生物学家们建造的协作机共同运行。”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塔利小姐说的是实话。生物学家们建造了那些协作机,不过生物学家也会出差错。只要有一丁点儿偏离,发丝那么小的误差,变换器就会送出与他们的设计目的不相符合的东西,也许是个突变体,它可能奇形怪状,有气无力,在某些条件下或者在完全意外的环境压力作用下,它可能一下子就飞散得无影无踪。
人对外面木星上发生的事知道得很少,仅仅依靠仪器告诉他们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因为木星无比巨大而穹隆站寥寥无几,那些仪器和机械装置所提供的有关事件的取样充其量也只是取样而已。以木星上最高形式的生物跳跑人为例,即便是生物学家们收集有关跳跑人的资料,其工作也包含了3年多的精心研究以及此后两年的核对以便确认无误。这种工作在地球上用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就能完成的,是,这种研究工作压根儿不能在地球上进行,因为没人能把一个木星的生命形体带回地球。木星上的压力在地球上无法复制,跳跑人处在地球的温度条件和压力下会“噗”一声化成一团气体消失掉。显而易见,倘若人希望以跳跑人那样的生命形体在木星上四处走动,这种研究工作就是必不可少的。
埃伦去了就没能回来。
牵引车在附近的地面进行地毯式搜索,依然没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除非有个司机报告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看起来像跳跑人的东西就是失踪了的地球人。
弗洛提醒生物学家们说协作器可能有问题,但是生物学家们不约而同地、轻蔑地给他以最有才华的学术上的讥笑。他们耐心地告诉他,协作器工作一切正常。当一个人被置入协作器,机器开始工作的时候,人就变成了跳跑人。他会离开机器,走出去,离开大家的视线,进入苍茫的大气中。弗洛还提醒说,也许是与跳跑人的实质有某种细微的偏差、某种小缺陷,也许是某种扭曲。但是生物学家们说,就算是有缺陷,也得用几年的时间才能找出毛病。弗洛无法反驳他们。
现在已经走了五个人了,而不是四个。赫罗迪·埃伦已经进入木星,白白去送死。从实验效果来看,他的死毫无意义。
弗洛把手伸到办公桌上拿起人员档案,那是非常薄的一沓纸,被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他惧怕做这件事,但是他非做不可。那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必须查出原因。除了再派人出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他静静坐着,听穹隆站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这种隆隆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过行星表面,永不停息。他问自己,外头有没有什么威胁呢?或许是他们尚未察觉的某种危险?或许是某种东西潜伏着,会出其不意地攫取跳跑人,然而他们分不清货真价实的跳跑人和人类变化的跳跑人?当然对于偷袭者来说,不管捉到的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也许,选择跳跑人作为最适合生存在木星表面的那种生物,可能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弗洛知道,当时决定选择跳跑人,是因为他们有明显的智力。如果人变成的生命体不具备智能的话,人在这样的伪装形态中是不能长久维持智力的。可弗洛现在怀疑,是不是生物学家们把智力这一因素看得太重了,他们是在拿这个因素去弥补其他可能无法令人满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素。不过,看起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生物学家一个比一个倔,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干的行当完全是轻车熟路。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整个事情压根不可能成功。生命形体的变换在其他行星上成功了,但不一定在木星上也能成功。有可能跳跑人与人完全不同,以致人的知识与木星人的生存观念毫无共同的根据可以互相吻合而共同合作,还有可能是人的智力通过木星人所具备的感觉器官无法正常起作用。
而且,是不是人有某种种族所固有的缺陷?譬如某种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面接触到的事物,会阻止他们回来。还可能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在人的感官方面出了差错,只是人的一种普通的智力特征,这种特征在地球上是很常见的,却由于与木星上的生存条件无法调和,导致这种智力特征使人的理智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