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利害原则,使他能判断出要置他于死地的是谁!
这种利害冲突是极其残酷的,以致古老的民族得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在西方也有一句名谚:“当心那些惧怕你的人!”
谁不愿意消除隐患呢?
世态之炎凉,人心之险恶,莫过于恩将仇报了!
人人反对战争,而战争年年不绝。
什么时候消灭了利害冲突,什么时候便消灭了战争的根源。
.篱火渐渐暗淡下去。
队伍又行进了,文庆安带着无尽的思绪随队而行。在湘江岸边,四十米内的炸弹竟然没有踟着他,他相信了棕蓑的神奇,这次落崖而未粉身碎骨又作了第二次证明。
文庆安躺在阴森森的树丛掩盖着的碎石上,他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他无法判断出周围的一切,他不知道部队开向哪里,也不知部队对他的落崖采取过什么措施。但他仍然想着******给他讲的灵渠的故事,甚至萌生出将来到灵渠去看看的念头。他甚至想到,沿着他摔下的这条山沟,能不能走到灵渠去?
这时,他眼前又出现了******给他讲的沙漠上的那片绿洲。他把自己想像成那个给手杖浇水的小伙子,太苦了,但也很有意思。……这两个故事含义是截然不同的,却义都使他神往。
四、未可预卜的前程
驮骡上的丰厚的应有尽有的食品物资,给文庆安提供了寻找部队的物质基础,他以一个农民的精细带上了他的所需。
他到底应该去追部队呢还是向回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头,他倾向重过湘江,返回江西。他很明确,他同江西,跟文庆桐不一样,文庆铜回去那是耻辱,而他却是光荣。但他不知道向东还是向西更为吉利。
而后,他决定占卜,他认为父亲的在天之灵会给他一个启示:他的占卜方法是从女孩子们那里学来的,遇到疑难不决的时候,就采摘下一朵多瓣的野花,从第一瓣扯起: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看最后那一片花瓣是落在行还是不行上。
他找不到多瓣的野花,却扯到一枝密叶丛生的地丁草,向东,向西,向东,向西,……结果地丁草不同意他回老家,明确地指示他去找红军。
当这样决定后,却又产生了动摇。他看到母亲的枯瘦的脸上泪水潸潸地流,他看到未婚妻站在村头望着他,在悲痛自己的命运决定时,竟伏地大哭起来。
但是,神祉的意思是不能违拗的。他必须去找红军。
他从没有浸水的马袋里找出腊肉,饱餐一顿。他为那匹无力带走的死骡子深深惋惜,不然,可以保证一个连队过上三天神仙般的生活!然后,他从战友那摔断的枪上卸下一把刺刀,还有用油纸包的两盒火柴,驮骡上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上面还有一个红十字药包,他记得那是一个累垮了的医生放上去的。他也生着病,实在背不动了。
其中还有几根粮袋。也是休养连里几个女同志放上去的。
那时,他这个骡夫,几乎具有无上的权力,被人尊崇。他可以任意地同情一些人——“好吧!可以放上!”也可以任意拒绝一些人——“不行!你想把骡子压死啊!”
这种自主支配权,使他觉得很幸福,很惬意、很满足。但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权力的功能。不然,为什么一些人,宁愿终生拼搏,也要攫取最高的权力呢?
后来,他知道被他拒绝放挎包的,是个很大的首长。他并不歉疚,也不后悔,“首长又怎么样?”他不在乎,他是驮骡的主人!
崖顶上的阳光,给他提供了方向。
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便披挂着所需要的物品。按命运指给他的方向——向西。
在马袋的物品里,他发现一片破碎的杯口大的镜片,不知是哪个女同志的。照了照自己吓了一跳,他对着那个奇丑奇恶奇脏的脸,绝不认为这就是自己。他的左脸青紫色,肥胖而饱满,他弄不清是撞伤还是擦伤的,反衬出右脸的瘦小和枯黄。左脸的额头和颧骨的皮肉浸出的血迹已经干结。眼泡肿得厉害,把眼挤成了一条缝。整个脸扭歪着,像两张不同的面孔拼到一起的,真叫难看。
带着这样的面孔能不能见人呢?使他犹豫了好久,但他不能久待,必须及时去追赶队伍,便毅然决然卷起棕蓑,向山沟的西口走去。
可是,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他沿着水流弯弯曲曲前行。脚下的山沟越来越窄,淅淅向上。原来不是一条横裂山体的东西向的直沟,而是沿山而下的裂隙。他慢慢发现自己是在登山。那裂隙原是个山水大冲沟。犹如瀑布。呈四十五度角弯曲而上。
他仰视蓝天,弧形的苍穹罩住两壁高峰。他向上攀登、摇摇晃晃向着山峰走去。
恍如大难中苦行而来的香客,去朝拜要去祈福的神殿。
突然袭来一阵恐惧,他虽生在山区,却没有真正领略过原始森林的威严。
这时,他忽然醒悟了,命运跟他开了个残酷的恶作剧式的玩笑。
这道万千年为洪流劈开的大冲沟,只有向东,才能走出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平缓的出口,理智告诉他:应该返回去!
可是,他必须“认命”,必须听凭命运的裁决:“走出出口未必就能脱离危险,也许正好自投罗网,落进敌人手里;向西,是沿沟而上,就像探寻江河的上游,未必就没有出路,也许那里有村庄、寺庙,碰上神祉化成的猎人、樵夫、药农来拯救他呢?”每当这种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犹豫难决时,“听天由命”便是文庆安解决难题的秘诀。
这是一种痛苦的跋涉,也是勇敢的悲壮的跋涉:文庆安以他超常的毅力完成了第一天的攀登。直到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眼冒黑星,天旋地转中,摇摇晃晃,“嗯哼”一声,一头栽倒在砂石堆里,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但只是扭动了几下,就失去了知觉。
文庆安,这个既屈从于命运而又与命运顽强抗争的人,再次苏醒过来,他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满天云雾找不到太阳藏在何方,他环顾峻峭的山峰,茫茫林海。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原始森林。这里的山,跟他家乡的山是不一样的,那里有层层梯田,有散落在山坳里的大小村寨。这里,却是一片洪荒,他仿佛逆着时序向远古走了好多年,到达了史前时期。
文庆安的形象变了,气质也变了。他的思想变得迟钝而又敏锐,环境的改变引起人的心理改变竟然如此巨大,实在难以想象。文庆安从恐惧悲哀中解脱出来,生存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决绝地决定了行动方针,充满着精打细算:按自己规定的数量,他吃了黄豆和花生米。在石凹里掬饮了积存的雨水,便裹起蓑衣安睡,他曾想到在睡眠中有可能被野兽吃掉。但他不怕,他也是野兽,而且还是握有刺刀的野兽,他想征服这座大山,他要养精蓄锐,母亲的纺车、未婚妻的针线笸箩,湘江东岸的篝火,秦始皇的长城和灵渠以及湘江水面上战友们的尸体,全都是梦境中的太虚幻境。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形象是真实的,那就是让沙漠中生出一片绿洲的那个少年。他现在已经放下水挑子,来到越城岭的原始森林中……
文庆安非常奇怪,一切伤痕、夜寒、疾病都不能给他带来疼痛,他成了铁铸钢打的了。这种麻木的超常的生理状态,使文庆安在庆幸之余悚然而惊,他想到了本村的那个疯女,她在冬天不也只穿着单衫吗?她跌在荆棘丛中满身划伤,她也不是不觉疼吗?
那么,我是不是也疯了?
他提着刺刀站了起来:这是一座什么山啊?这么高,这么大,在进山前,不是说只有两千多米高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一只与他平行的山鹰之外,这里从未踏上过人类的脚踪,连野兽也没有,他是不是走到天庭来了?他就是传说中的玉皇大帝还是天神?整个天宇都是他一个人的!
文庆安一个二十岁的山村青年,不知从哪儿来的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他想:也许是患伤寒病早年去世的父亲,用带有魔法的蓑衣把他引到这里来,在冥冥之中与他相见?
文庆安的目标,就是山的极峰,翻过峰巅,就是他的出路。他又攀爬了一天,他无法找到到达峰顶的路,左冲右突,突不破茫茫森林的包围。越城岭好像识破了他的念头,沉稳而又阴险地为它的对手摆下了八阵图,设下了盘陀路。
文庆安的身体终于垮了,意志也终于垮了。他一头拱在草丛中,口出白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想:只要再动一下,全身就会肢断肌裂,心也会碎了:“我不行了!……”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指给他这样一条路,他父亲的棕蓑怎么未能保佑他脱出苦海?他想从父亲的幻影里得到某种启示。可是,父亲的面容淡化了,在他滞钝朦胧的眼前浮现起来的是那个挑着水筒的青年人,他到沙漠上去浇灌那块绿洲!那绿洲与他眼前的绿色的屏障溶化在一起。……
那个在沙漠中创造绿洲的青年形像,紧紧攫住了文庆安,一种征服者的自豪,烈火般地烧沸了已将冷却的血液,又产生了强烈的走下去的欲望。
他的腿颤抖着,膝盖老打弯,他爬到一棵小树前,拽扶着站了起来。他用刺刀砍了一根拐杖,他丢弃了视为圣物的棕蓑,向前走去。
迎头碰上一个陡坡,只能向前攀爬,石棱怎么会是红的?原来那是他手上的鲜血,手骨已经裸露出来,但他终于攀上去了。而后蹲在那块风化剥蚀的砾石上,抱头痛哭!
这哭声里既有委屈的痛苦,也有征服的欢乐。他忽然想起要喊叫几声,他要他的征服者的声音从天庭达到人间:
“有人嘛!”
“来人哟!”
“噢——嗨——嗨——嗨!”
回荡的声波在峡谷间嗡嗡滚动。每块石头都模拟着他的声音,反转来吓唬他,嘲弄他。他听不出哪是自己的喊声,哪是山崖的回声。他进入了祖母在夏夜乘凉时,向他讲的神怪故事,那是来自天庭的回应。他真的惊骇极了。
两边山峰漠然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盘古以来的第一个闯入者。
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走到目的地,任何人都像战死在湘江两岸的战友那样,倒毙在奔向目的地的中途。此时此刻,他的那些远离他而去的战友,又有多少人倒下了,……他们只能走一段路,然后,像那个创造沙漠绿洲的青年一样,把那挑水的扁担交在子子孙孙的手上。
文庆安又顽强地向前走,毫不退缩。他用一种亢奋狂热的情绪来跟大自然斗争。
最后走上绝谷断崖。
在他已近枯竭的瘦弱的肌体中,进发出来的求生本能、耐性和毅力是无与伦比的。
但他始终没有走出远古洪荒的大山,倒在了他所热爱的土地上,生命的浆液溶进苍翠的山林中。
中国大地的农民之子,一个真正的华夏人!
在他那撒满血滴的山岩上,匍匐而行的痕迹写出了这样一行字:问题不在于是否走到预想地,而在于百折不挠地向前走,走到最后一口气!
文庆安,自我完成了一个攀登者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