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松在回苏区的途中,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他像每一个爱国志士那样,热烈地追求真理:他想起青年时代的无畏和勇敢的表现,想到他最初的爱情,想到他“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决心与行为。
他想到那些流落异乡的人,想到葬身于荒山野岭中的人,想到这些人的才华、抱负、家庭,想到他营里的几个有才华的小战士的死。
但他坚决地向未可知的前程走下去。
万世松与王振华分道扬镳时,是十六个人,拉出宝界岭就剩下六个人了,厄运的魔爪却越来越残酷的紧紧抓住他们不放,在渡潇水时,还剩了四个,到达大蓝山时,就剩了两个人了。
在最大的不幸中,也偶有幸运的星辰照耀。在万世松和另一个伙伴在沙水湾乞讨时,碰上了文庆桐。
文庆桐并没有回到苏区,他在临近苏区,听到难民诉说苏区的大屠杀时,不敢回去了,他听说红军家属都被杀光。年轻的妇女卖到外地,除了躲进山林的游击队外,他的家乡已经绝了人烟。他绝望了,回去等于找死,游击队不会饶他,白狗子也不会饶他。
他只好挑着盐担子往回返,重新回到离队的地方——沙水湾。
这里远离苏区,西征的红军也早已过去,不再是国民党清乡的重点,他在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家里住了下来,打算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家落户。
万世松和他的伙伴已是两个将死之人,在文庆桐的照料下,他们恢复了精力和健康,文庆桐劝他们留在外地谋生,把万世松的伙伴说动了心。
万世松只好孤身一人回苏区,不无留恋地离开了文庆桐和伙伴,他很难说出这两个脱离革命的人是好还是坏,他想:如果没有方丽珠在苏区等他,他是不是还有勇气回那个危机四伏的陷阱呢?他又想到:王振华也许是对的,如果按照他原来的方案,全队人能有几个回到苏区呢?
他对原来的人生思考发生了怀疑:并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而且好坏的标准在各人看来是不同的,他感到人在危难中各种素质都得到真实暴露,高尚与卑劣,无私与自私,坚强与怯懦,相助与相弃,这些截然相反的品质有时同在一个心灵里储存。
万世松进入苏区的前几天,简直可怕极了,一切都使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恍如隔世。
一种大祸随时降临的预感折磨着他的心,这种危险暂时还不可名状,因而也就更加可怕。
夜间,他独自躲在寒风呼叫的荒野里,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像一捆乱柴似的塞在他的想象中,他四处设法打听方丽珠的下落,首先听到的却是方丽珠原来的丈夫当了铲共团的小队长。
变化有多大!他计算着,离开苏区只有五个月零二十天。
在他的想象里,方丽珠仍像半年前那样,以一种郁郁的淡雅端庄和清虚疏朗的神韵,焕发着女性的全部魅力。他怀着不可言喻的欣喜想象着他们突然见面的时刻,那烈火似的情感便又升腾起来。理智却提醒他:希望越大,失望越重。
什么样的命运在于都等候着他?!
四、万世松终于见到了方丽珠
万世松经过千难万险回到了苏区,此时正手提一根讨饭的打狗棒,幽灵般地走进焚毁过的竹沟村,这是他养伤的地方。
他认识这里的乡亲,他答应方丽珠要回到这里来。
竹沟人在屠杀中死去一半,还有一半仍然顽强地活着,他们在断壁颓垣中,和用竹木杉树皮搭起了遮风避雨房屋。
寒风,不时撩拨着他的衣襟和茅草般的乱发,他装作疯傻乞丐在白匪哨卡林立中找到这里。
方丽珠是否还在人世都很难说,但他决心找到底。他没有地下联络点,随处乱撞是十分危险的,他作过地下工作,深知这种状况极易出错。也许他把叛徒当成了自己人,也许革命者把他当成敌人的奸细。在这生死搏斗的时刻,死个人就像死个蚂蚁。
他只能找那些与他不致造成互相伤害的老人和小孩。
在这里,他只打听到大屠杀那一天,方丽珠不在场。仅这一点,希望的火光就在他眼前闪亮,一种继续寻找下去的力量在血管里奔涌。
他看见一个疯女人,拿着一把铁铲,到处挖掘。
嘟念着找他的孩子。
他认不出她是谁,在十五的明亮月光下出现这种景象,真使他毛骨悚然。这种执著的永不疲惫的颤抖的嘟念,比厉声惨叫更能撕人肺腑。
万世松几乎丧失了理智,变成真正的疯人,生气勃勃的苏区哪里去了?
犹如走入一场半清醒的梦中,满目疮痍,空旷悲惨,到处是一片死去了的土地,到处是吃尸吃红了眼的狗群。在村庄的废墟中散乱着被狗啃光的累累白骨。
苏区像一具惨遭杀劫后剥光了衣饰的尸体,这比湘江东岸的拼杀更可怕,处处阴森荒凉,空气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只有目睹了这场劫难之后的人,才会悚然感受到死亡与毁灭的恐怖与真谛。
他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找了很久,终于走进了罗自勉的家。
罗自勉以四处行医作掩护,完成其他人很难完成的竹沟游击队的秘密联络工作。
方丽珠做梦也想不到在游击队营地见到万世松。罗自勉为了不让她被过多的欢乐击倒,只对她说:“从西去的红军里回来了个人,他认识你?”
“不会是万世松吧?!”方丽珠不禁心跳血涌,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在哪里?”
“你不要急,……我想也许是他。”罗自勉尽量不使她过分激动,故作平淡地说,“他在三号草棚里。……”
方丽珠已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转身向三号草棚狂奔。……
“你是,……”当方丽珠在苍茫的暮色里见到从棚子角落里慢慢站起来的乞丐时,竟然畏缩地向后踉跄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他日夜思念盼望的人吗?不是,绝对不是,她的心忽然沉落下去。这时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嘶哑的声音:“丽珠!”
“这声音不是他的!”方丽珠痛心地想到,“可是,除了他,谁还这样叫我丽珠呢?”她双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浑身哆嗦着,猛然扑过去,把他紧紧抱住,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生活并不都是残酷的,它把无尽的幸福送给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
此时,他们忘记了过去和未来,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们在片刻中喝了过多的人生美酒摇摇欲倾。
“总算见到你了,”方丽珠仰起泪脸喃喃着,“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是为了你,……”万世松也喃喃着,“不然,我早就垮在半路上了,来时,我们是十六个……”万世松突然推开方丽珠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罗自勉一直站在棚子外面,无限幸福地谛听着,这是一种老人看到子女得到幸福的那种开朗喜悦的心境。这时,他想起中年早逝的妻子,但心绪却不是悲凄的。君子成人之美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福惠。
罗自勉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他自己也不理解哪里来的这种激情,年过古稀的AT“,在国民党大屠杀后,竟然跟游击队共同战斗在一起,而且那样积极热诚,那样精力充盈,在别人被苦难压倒时,他却变年轻了。是什么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呢?是生活和命运的巨手用苦难的巨岩把他碾碎、压弯、重新造型,使他成了游击队不可缺少的人!
游击队在战斗中壮大,万世松任游击队长,何文干任政委。
方丽珠任宣传员。在三年游击战争的最后一年,在执行任务时牺牲。
十四年后,罗自勉以八十五岁的高龄谢世,万世松、何文干遵嘱将其葬于翠微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