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的破灭“娘希匹!该死的家伙!”蒋介石用拳头擂着何健送来的密报。就像擂着白崇禧的额顶,心中升起不可遏止的怨恨,真想像五年前一样,对桂系地方势力派大张挞伐,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狼!”他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然后把何健的报告拧成一团,掷到废纸篓里。
红军主力渡过湘江,对蒋介石不啻为一声惊雷,炸碎了他的消灭红军于湘江、潇水之间的美梦。使他尤为愤恨的是,这次计划破产是由于白崇禧为了保存实力有意放弃堵截造成的。
11月25日,红军在道县至江华段,全部渡过潇水,分四路纵队向湘江疾进,前锋迫近桂境,李宗仁、白崇禧同时获悉蒋介石的跟追部队薛岳(第二路追剿军)周浑元(第三路追剿军)约十师之众,在红军后面尾随而来。又闻传言,蒋介石拟利用桂军与共军作战之时,趁机袭取广西。
李宗仁、白宗禧自感面临局面十分严重:既要抵御共军入境,又要防备蒋军入侵,为了避免陷于两面受敌的局面,他们决定放弃。堵截红军的计划,将原来已经部署于石塘圩南北地区的阵地放弃,命令四十四师和二十四师由石塘圩地区撤退到灌阳、新圩地区,占领侧面阵地,放红军主力渡过湘江,用嫁祸于人之法,把祸水引向湘、黔边境,让湘、黔地方部队去对付。而桂军则避红军之精锐击红军之惰归,只采取监视红军,截击红军后卫部队和相机追剿,以“别人拉网我捉鱼”的办法,把苦头让他人去吃,便宜自己来拣,把主要兵力放在抵抗蒋军进入桂境上。
这个企图,蒋介石洞若观火。若是他处在桂军的地位,他也会这样干,甚至干得比白崇禧更狡猾。
何健对此连连叫苦,并推卸未能完成堵截任务的责任,说是桂军此举使湘军孤军为战,失去夹击之效。据飞机侦察,说“桂军不是在进击,而是在撤退。……”
蒋介石深感万千努力因此毁于一旦,功败垂成,心痛欲裂,霎时间双瞳充血,怒火满腔,他猛然从安乐椅上跳起,汹涌在胸间的怨恨无处宣泄,身上每一组肌腱都在冲动中簌簌发抖。他的右手本能地一伸,疾电般地握起桌角上的水杯,像掷一颗无柄炸弹似的向墙角上掷去,那暴烈绝情的架势,似要把白崇禧炸个粉碎!
景德镇出产的青花茶杯打在墙壁的柚木护板上。
蒋介石早就对野心大、阴谋、手段毒的桂系恨之入骨了,但他不得不容忍他们。
脱在,在历史最为紧要的生死关头,这些该杀的地方势力派,他们为了自身利益,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了。
他忽然发现,多年来野心勃勃、殚精竭虑、刻意筹划、梦寐以求的统一中国的目标,原来是一场春梦中的太虚幻境,倏忽间感到疲惫和衰老了许多,又颓然地坐到椅子里,似乎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打击。
“啊!不能同心虏力,还能办成什么大事业呢?”蒋介石慢慢沉静下来,后悔刚才的冲动与失态。“也许是何健推卸扼守湘江不利的责任而诿过他人?白崇禧刚刚报来的战果难道全是假的?即使共军部分地渡过湘江,后果难道就那么严重?不,只不过增加了追剿堵截的时日而已。……”
蒋介石的思路出现了转机,但又有一种比红军西渡更为深刻的忧虑又袭上心头:“我的心腹太少了,我的敌人太多了!如果不能消灭异己,什么事也干不成。”
可恨的异己,可恨的地方实力派:假设李宗仁、白崇禧不撤江防,把共军堵在湘江潇水之间,剿共形势就大不相同。可是蒋介石却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假设:如果红军不是战略上失误而及时跟福建革命政府携起手来。那么,他的第五次围剿也许早就告吹了,那么革命形势的发展也就大不相同。
假设可以有多种,既可以设想比现实好,也可以设想比现实坏,所以历史只承认现实,不承认假设。
“我生平每一次欢乐总得伴随着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这也许就是命运法则。”蒋介石陷入宿命的思考,勾起他似乎已近忘却的许多回忆,然后袭来的是不可名状的内心空虚。
他觉得全身寒冷,打铃要侍卫在壁炉里加柴,并收拾茶杯的碎片,屋子里一片寂静。秋风扫过窗外的梧桐,他听到最后几片黄叶随风飘落的“沙沙”声。
“梧桐叶落秋已终,”冬天已经到了,严寒即将降临大地,他一时想不清这给追剿堵截部队带来的困难多还是给西征的红军带来的困难多。
他叹息了一声,两手捂着眼睛,“上帝佑护我!”他像一个真正的虔诚的基督教徒,祷告了足有三分钟。
然而,基督精神却不能使他摆脱困境,他的灵魂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三民主义,还是希特勒尚未夺取政权时的那句口号对他更有振奋作用:“我们的斗争只有两种可能的结局:不是敌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就是我们踩着敌人的尸体过去!”
于是,他又站起来,着了魔似的在室内来回走动。他不能老停留在刚才产生的那些思绪中。他盼望夫人和端纳快些到南昌来,他需要他们的慰藉与帮助。
此时,他感到无限凄凉和孤独。侍从副官又给他送来许多文电和报告,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去,好像无力摆脱压在心头的困扰,当他看到这是追剿军第一兵团的军事报告书时,才如梦方醒似的展开来:第一部分,是追剿概述:
10月中旬,朱德、毛泽东等率其伪第一、三、五、八、九军团,分为数股离巢西窜,11月2日至3日,窜抵汝城、热水、太平圩等处,经我陶广师痛击,该匪于十日窜抵宜章。经我王东原、陶广、陈光中各师暨湘东南各保安团,叠次追剿堵截,21日其先头部队窜到县城附近,主力由下灌、四眼桥继续向西急窜。
据报西窜之匪约五、六万。一部由兰山出永明,窜抵龙虎关、桂岑、东坡附近。
大部约三、四万人27日越过四关、窜抵全县附近及文市,已在麻子渡、屏山渡等处,渡过湘江。
11月30日夜,该匪大部,窜集朱兰铺附近,经我李觉师将其击溃。该匪遂以伪第一、五两军团之各一部,人枪近万,在严家、白沙铺、余家之线占领阵地,顽强抵抗。本月(12月)1日,经我李觉师长指挥各部,奋勇攻剿,战至申刻,攻陷匪阵。
匪大部向西延方向溃窜。一部被我截断歼灭之。
2日,枪匪两千余,在洛江占领阵地,阻我追剿,当经我李师攻剿击溃,匪向西延方向溃窜。……3日晨,伪一军团匪部约两团,又在西瓮绵亘山地,占领阵地,阻我追剿,复经我陶广师五旅及戴团痛击,纷向五排、梅溪口溃窜。
朱毛股匪自全兴间及龙虎关一带被我湘桂军叠予痛击惨败后,该匪遂纷向桂湘边境逃窜。其主力分由靖边堡、长安营及龙胜、古宜西窜,其伪一军团残部人枪数千,经岩寨、木路口、临口、菁芜洲向通道急窜。……
蒋介石不耐烦看下去了,他弄不清其中有多少真情有多少虚报,但他知道肯定有假。
11月20日,《民国日报》曾有这样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龙岩19日电
东路军总部接粤电告:匪一军团在延寿悉数被歼灭,林彪被击毙。
蒋介石当即令侍从室去电追查,毫无结果。今忽然又出现一军团数千向通道急窜。地方部队这种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冒功邀赏、弄虚作假、狡言诡行的作风,使他深感军队的腐败。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一时间忧心如焚。
他又把目光投向收复区。他懂得占领虽然不易,征服却更加困难。但他所有的谋划及命令均在报纸上形象地反映出来:
11月13日讯
蒋委员长以各县匪区次第收复,特令饬省府对于收复区招抚流亡,组织保甲,编查户口,以及救济、卫生各要政,必须同时推进,免剿匪部队有后顾之忧,而坚协从来归自拔之心。所以匪区官吏,务需随军前进,不准畏缩,并应随时派员考察各收复县区,民间财困尤应广为救济,以利政令推行,省府奉令后,此即分令饬遵云。
蒋介石看完,立即拿起电话,要侍从室主任通知各收复县区,对当地民众大力宣传,并亲自拟定了口号:
“对苏维埃人员一律不杀!”
“凡投诚者一律优待!”
“实行耕者有其田!”
“国军也主张分田地!”
11月30日讯:
行营将赣闽两省划为十二个绥靖区(赣八闽四),每区设司令官一人,亦有兼设副司令者。闻各区司令官业已委定:孙连仲、张钫、赵观涛、罗卓英、陈继承、毛炳文、谭道源等主任。李生达等为副司令官。又闻省绥靖公署设吉安,顾主任祝同今(30日)赴吉视察并布置绥靖事务。
云又讯:
顾主任视事后,将在南昌召开全省绥靖会议,电令各区司令参加,俾收集思广益之效,以便确定绥靖具体方案。顾主任日内即由吉安来省主持。
12月3日讯:
蒋委员长令省府督导士绅回籍共勘要政。人才难得已成收复区严重问题,县长对服务地方绅士应加礼遇,并令各部队一体保护。
蒋介石看到这些军令政令,心头总漾起一种忧戚之感,他清醒地知道,他的军令政令没有多少人认真执行。雷声大雨点小这还算好的,很多事情是阳奉阴违。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这已经是国民党官场中的突出特征,腐败的现象。
就在这年的春天(2月19日),他根据《尚书》中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思想,在这里发动“新生活运动”,以拯救堕落了的国魂党魂军魂民魂,提高全民的素质。
成立新生活运动促进会,自认总会长,由陈立夫、康濯、邓文仪、杨永泰、熊式辉、蒋孝先等任总干事。那时,他宣称“国家民族之复兴不在武力强大,而在国民知识道德的高超。”而提高国民知识道德在于一般国民衣食住行的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而用《管子·牧民》篇的“礼、义、廉、耻”为治国之纲。他的教导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的古典式的:“礼义廉耻者就是规规矩矩的态度、正正当当的行为、清清白白的辨别、切切实实的觉悟。”他认为新生活运动可以根本铲除“赤匪共逆”。实现他的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预想。
他也以身作则,不吸烟、不喝酒,甚至连茶都不喝,只喝白开水。可是预想要变成现实并不容易。两年后他不能不哀叹道:“新生活运动创始以来,实在不能满足我们的期望,简直可以说有退无进,这是很可痛心的,很可惭愧的。”
中国的事情太难办了!
但他又不能不自宽自慰:孙先生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也不能统一中国,难道就没有能够统一中国之人吗?孟轲的话是对的:“如欲治国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一股陡起的使命感使他的精神又为之一振,汉书有云: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我今年尚未衰而志已倦,岂不可耻可悲?
蒋介石披衣走出户外,侍卫立即给他披上大氅,室外寒星闪烁,他瞩目南天,那里是他的发祥地广州。那里有他的黄埔军校,在那里,他誓师北伐。在他意敛心宁的瞩望之中,岁月已经流逝了漫长的十三年。
1921年2月6日,蒋介石经孙中山和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多次信电邀请并委任援桂中路军总指挥,始从家乡抵达广州,他去的非常勉强。他看到粤军主要将领间不和,自己处境窘困,于2月14日(只住了八天)便不辞而别,回家乡溪口闲居攻读。5月20日孙中山连发两电召请,他又勉强回到广州。5月25日,蒋介石以惦念母病为借口重又返回家乡。6月14日,蒋母王采玉病逝。9月13日,蒋介石又经孙中山、陈炯明、胡汉民、许崇智等多次信电相邀,将母装殓完毕,再从家乡回到广州,协助孙中山筹划北伐军事。
第二年(1922年)4月16日,孙中山在梧州召开扩大军事会议,蒋介石力主先回师讨伐陈炯明,他说:“自古以来,决无奸臣在朝,大将可以立功于外之事。先生如若北伐,必须除陈安内,方可对外行军”。22日晚,他又在三水谒见孙中山,再次晋谏,极力主张进攻石龙、惠州,消灭陈部,先安后方而后出征,孙中山急于进行多年筹划的北伐,而未采纳。
蒋介石坚持自己是对的,23日到广州。准备离职回乡,孙中山闻讯到蒋住处挽留,蒋还是在当晚乘船挂冠而去。
6月18日,蒋介石接汪精卫报告陈炯明叛变的电报,证明了蒋介石识人之深。判断之正确。同日,孙中山发来急电:“事紧急,盼速来”。那时,蒋介石就感到孙中山在广州虽然僚属众多,集中了当时社会上的许多精英人才,在军事上却唯有他是可以倚重之人了。经过几天的思考与准备,终于在25日离沪赴粤,29日登上永丰舰见孙中山,孙中山授他以海上指挥全权。
那时,他在永丰舰上与孙中山并肩抗敌四十余天,一边与士兵们冲洗甲板,一边写《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一边为孙中山出谋划策。后来,孙中山为此书作序备极赞许:“陈逆之变,介石赴难来粤,人舰日侍予侧,而筹划多中,乐与予及海军将士共死生,兹记殆为实录。”
在孙中山的心目中,蒋介石是有谋有勇而能与他共生死的人,广州集中有那么多人才,唯对蒋介石多次连电召请,不惜求远水救近火。可见他对蒋的倚重。那么八个月后(1923年2月18日),委任他为大元帅府行营参谋长就是必然的了。
但是,那时候,他对这个职务并不是受宠若惊,倒是迟迟而不到任,孙中山连电催促:“万请速来,勿延。”蒋介石仍不动身。直到4月15日才勉强启程,20日抵广州就职。是年8月16日孙中山率由他任团长的国民党人蒋介石、沈定一、王登云,共产党人张太雷组成“孙逸仙博士代表团”赴俄,进行了三个月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