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未来的责任落在谁的身上?”李德冲动起来,蓦然站起,点到了问题的实质,“我们在指挥这支部队还是毛泽东在指挥这支部队?我们的权威在哪里?功过是非由谁来评定呢?我们怎样向共产国际交代啊?……”
李德的嘴角抽搐起来,脸上出现了褐色的斑点,双拳紧握,微微发抖,大鼻子的两翼翕动着。散淡了的委屈之情重又在胸中泛滥开来。他一脚把一棵拇指粗的山毛榉踩倒,他仿佛听到自己体内纤维的断裂声。
精心构制的辉煌的大厦崩塌了。
英雄的梦幻灭了。
李德忽然发现,他以勃勃雄心、刻意筹划、甘冒风险、梦寐追求的伟业,只不过是一场壮丽的梦境。他预感到自己权威的丧失,脚下便是他的命运的顶点,他像踏折了那棵稚嫩的山毛榉,命运之脚也把他踏折了。他那一向刚毅不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在突然袭至的懊恼中,意外的丧失了。
他颓然地重又坐回原来的冷硬的岩石上。
博古愕然地看着军事顾问的失常的表情,发现他的淡蓝色的眼睛里转动着泪花。
顿觉历史似乎在他身上抹了特别浓重的宿命色彩。
博古比李德豁达。
“我想,历史总是公正的。”他站起来,“走吧,今天晚饭有牛肉吃。”
“牛肉?”
“对,是部队送给总部的,这是渡过湘江之后的第一次缴获。……”
他们走出树林,紫水晶似的黄昏已为朦胧的夜色所代替。在山丘上挖掘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向驻地走去,边走边喊,并互相戏闹着争夺,他们把收获物抱在怀里或是用破衣兜着。
“喂,你们挖的什么?是红薯吗?”博古李德和他们走在一道了。
“红薯地早叫前边的部队翻了几遍啦!这是蕨根!博古同志,你给顾问翻译一下,”有个快乐的休养连的女战士送给他一块光滑的沾着沙土的山药似的块根,“就说,这是中国洋参,看他信不信!”
“我看,他不会信。”
“不见得,不然,你试试,”那女战士莞尔一笑,悄声说,“糊弄洋鬼子还不容易?”
博古一脸尴尬且具愠色,觉得应该训斥这个顽皮的小鬼一番,太不礼貌了,但又看到她天真无邪,绝无恶意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仅仅是开个善意的玩笑罢了,也不由地笑了。
“你们说什么呢?”李德发生了兴趣。
“这小鬼,要把这块营养丰富的吃了可以长寿的药材送给你。……”
“真的?”李德把蕨根接在手里,翻转着,愉快而又虔诚地说,“刚才你们就是挖这个?怎么吃法?”他做出往嘴里放的样子。
那女小鬼见此效果,得意极了,“咯咯”地笑着,用手势告诉洋顾问,可以放在锅里煮。
博古在旁边嬉笑着。
“可以让肖月华同志帮我煮吗?”李德似乎发现小姑娘在逗他,他也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以增强逗乐的效果。
“坏了!”女战士向博古悄悄地说,“这蕨根就是肖大姐发动大家挖的,开头大家不相信能吃,她说,她从小就是吃蕨根长大的,你看她多壮啊!要让她看到,不就露馅了吗?”
“那问题可严重了,”博古故作惊慌,“肖月华在哪里?”
女兵指着另一处山头,说她可能在那里。并担忧地说:
“她很会找,一挖一个准,我看她会挖很多回去的。……”
“看,闯祸了吧?糊弄洋顾问罪加三等,要军法从事哩。”博古做了个割脑袋的威严的动作,“快道歉吧!”“你就说不能给肖大姐煮。……”博古照样翻译了:“为什么?”李德大惑不解。女兵转身跑了。“大概怕肖月华吃醋吧?!”博古忍住笑说。李德仰天大笑。这时,天边已经出现了几颗明星,向他闪烁着温柔而又热情的光芒,他那由于委屈痛苦而收缩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他那一度枯竭龟裂的心田马上注满了春水。
“谢谢。”他看着那个小女兵的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暮霭里,然后把蕨根塞进特大的衣袋里。……
为了宽慰李德的懊恼沮丧心情,博古作了个小小的安排,他找了个借口,把肖月华从休养连里找来。让她跟李德度过一个难得的夜晚。
这个安排在当时来说,并不容易。在长征途中,为了军纪和对部队的影响,随队的女同志大都集中在休养连,丈夫和妻子是不能在一起的,都过着清教徒似的生活,这在具有西方观念的李德来说,是很难以理解的,也是难以忍受的,每当他心情烦闷或是特好时,他总想到休养连去找自己的妻子。却很少找到住在一起的条件。李德虽然无法从这位不懂外语无法进行思想交流的农村姑娘那里得到思想上的宽慰。但他们在一种人生需要的抚慰中,也有着幸福的时刻和强烈的感情。
当然,他们的感情绝不会发展成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是人类天然的性欲需求,正好表现了人的心理和生理结构的生动性。
用生物学的观点来解释社会关系的达尔文,深刻地揭示了自然界中人和动物同出一源。按照他的说法动物世界也存在悲欢、爱美、性和情感,有性生殖还在人类及其文化出现之前就构成了爱情的成分。自然界中的配偶的结合,必然在使情感的运动和深刻的心理体验有广阔的发展余地。且不管达尔文的看法是否精当正确,李德和肖月华双方都有着急切相会的需要,然而休养连的纪律过分严格,以致限制了他们相见的自由。仅有的几次相聚,已经使休养连的舆论沸沸扬扬。使李德感到孔孟的旧礼教,仍在革命队伍里发挥作用,既奇怪又愤慨!
当他和周恩来说到自己的苦恼时,周恩来笑笑说:“孔夫子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你必须有所约束而服从纪律,不然就没法以身作则带兵打仗。”周恩来向他解释了很久。
这次相聚,使李德开始好转的心情平添了几份甜意,他暗下决心,要给妻子以更多的柔情。
肖月华竟然给李德带了一块煮熟的蕨根来。他虽然饱餐了一顿牛肉,还是把带有土腥气的苦涩的蕨根也吃了。这使肖月华很为惊异,因为语言不通,丧失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这一夜,李德睡得很沉,只是在天将微明时,他回到了慕尼黑的伊斯马宁,见到了他的母亲。
母亲用旧毛线给他编织着毛衣。他向母亲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孩子,谁都受过别人的委屈,谁都委屈过别人……”
他醒过来时,这句话竟然如此清晰地留在记忆里,使他分外惊讶。
一年半之后,他在延安,向埃德加·斯诺诉说了自己的缺陷失误和委屈,斯诺把他的感触写在《西行漫记》中:
李德是个心灰意冷、饱经沧桑的前普鲁士军官,在他骑上马同红军一起出发长征时,也是个变得聪明了一些的布尔什维克。他在保安向我承认,西方的作战方法在中国不一定总是行得通的。他说,“必须由中国人的心理和传统,由中国军事经验的特点来决定在一定的情况下采取什么主要战术。中国同志比我们更了解在他们本国打革命战争的正确战术。”当时他的地位已降到极其次要的地位——但是他们都已埋葬了过去的不愉快感情。
但是,应该为李德说句公道话,他在江西应负的责任的实际程度可能被夸大了。实际上,他成了共产党为自己吃了大亏进行辩解的一个重要借口。他成了一个骄横跋扈的外国人,害群之马,替罪羊,能够把大部分责任归咎于他,总是使人感到宽心的事。但是实际上几乎无法相信,不论由哪个天才来指挥,红军在遇到了他们在第五次围剿那一年所遇到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后,仍能胜利归来。无论如何,这次经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整个世界共产主义运动都可以从中受益。把全面指挥一支革命军队的战术的大权交给一个外国人,这样的错误,以后大概是决不会再重犯了。
历史法庭,厌听一面之词,喜闻多面之理,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