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奋战中的一军团
林彪举着八倍望远镜,站在湘江西岸脚山铺前边的阵地上。他苍白虚弱,像个文雅精干的小学教师,不像是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年轻将领。一军团,红军主力中的主力,西征路上的开路先锋,历来最艰难的任务,常常落在这个军团的肩头,一军团和三军团互为左右手,交替打击着敌人,在战场上,他不像彭德怀那样威猛决绝、森冷严苛,而是以他的机智敏捷果断和历来的赫赫战果,使他和他的一军团获得了战无不胜的声誉。
无疑,全军团的指战员是敬重他们的军团长的,年轻,也是获得声誉的条件之一,他在1931年担任军团长时只有二十四岁!
斯诺1957年9月,重新整理他在延安时访问林彪的记录后,有个小小的附记:早在广州时期,1924-1925年,林彪就与周恩来合作。1927-1928年,在南昌起义中他同朱德一起,随后在严寒的冬天登上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合。1948-1949年,林彪成为在东北华北地区常胜的共产党军队中的一名受到信赖的司令员。看来林彪在军队的最高领导中,地位仅次于彭德怀,虽然像贺龙、肖克、罗炳辉、聂荣臻和叶剑英等其他领导人的资历都比林彪深。
这个附记不见得全面和准确,从林彪后来的历程中似乎更能说明问题。
在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毛泽东称林彪是‘无与伦比的元帅’、‘无敌元帅’,斯大林赞扬他是:‘中国最杰出的统帅,智力与勇气在所有人之上,他是个赤色铁腕。’蒋介石咒骂他是‘战争的魔鬼。’同时也承认他是掌有军事机密的关键人物。’……”
此时,林彪的望远镜里是一片惨烈的战斗景象,他并没有看到遥远的隐在历史云雾中的那个使他光彩眩目而又摔得粉身碎骨的权力峰巅。……
中革军委将渡口选在界首和风凰嘴之间,这正是去与二军团会合的六军团,在9月4日胜利渡过湘江的地点。
一军团夺取全州未成,只能将第一道阻击线选在湘江西岸,距全州十六公里的鲁班桥、脚山铺一线的小山丘上。
脚山铺是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桂黄公路由西南向东北穿过,公路两侧夹峙着两公里多长的小山岭,各有数个小山头,以东边的黄帝岭和西边的怀中抱子岭最高,均在二百米和三百米左右,土石相间、杂树丛生,是一个比较理想的阻击阵地。
11月29日,刘建绪得悉我中央纵队要渡湘江。而白崇禧又将金沙嘴南至界首的桂军撤掉了。只剩下民团摆摆样子,以便把赤色祸水引入湖南。
刘建绪为了保护老巢,即以其四个师的兵力,从全州倾巢出动,向红一军团二师扼守的脚山铺阵地进攻。直到11月30日凌晨,一军团一师才刚刚赶到,部队异常疲倦,刚进入阵地就訇然倒地睡着了!兵法云:避其精锐,击其惰归。这支部队却以疲惫之师抗敌之精锐了!
敌人在拂晓,向尖锋岭和美女梳头岭展开了第二次攻击。6时许,十二架黑十字架式的意大利飞机投入战斗。
阻击战空前激烈了!
一场浴血的拼杀!
敌人的迫击炮和德制新式卜福式山炮疯狂地向红军阵地轰击,阵地立即变得像生天花的孩子,满目疮痍,遍体鳞伤,来不及挖工事的战士们,把敌人的弹坑当作掩体作殊死的抵抗!
那是持久不息的雷鸣,浓黑的烟云腾腾翻滚,笼罩住了一排山岭。
飞机低空轰炸扫射。
战士们在“一切为了苏维埃新中国!”、“保证中央纵队安全渡江!”的口号下,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了红军的生存,为了党中央的安全,生死存亡在此一战了!
其实并不!后面还有多少次生死存亡的关头?
12月1日是战斗最为激烈的一天。
凌晨,蒙蒙大雾吞没了湘江,到处流漾着牛奶泡沫似的乳白色的黏稠的雾团,这对防守是有利的。
敌人看不清目标,便乱打冷炮,不让红军有半刻喘息时间。炮声在雾中显得沉闷仓皇,落点零乱,可是,这种冷炮有时危害极大,往往歪打正着,有时恰恰落在指挥部的要害位置上。
这是一个魔幻般的世界。神秘与恐怖感同时压在心头。
炮火的气浪使浓雾激荡起来,流动起来,在被撕碎的乳白色的破絮里露出了黑沉沉的山头,西风从越城岭猛扑下来,弥天雾阵迅速向湘江东岸淡散,山林、田野、沙丘、旗帜、烟火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下,流溢着油画般悦目的色彩;山岳又呈现出莽莽苍苍的姿影。
在敌人有飞机、大炮和精良的步兵武器的情况下拼搏,就等于敌持长矛我持匕首,只有近战,才能发挥红军之长。林彪命令部队不要过早还击,把敌人放到阵地前沿,而后突然反击,他借用了通俗小说中一句尽人皆知的话:“让他们在阵地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军团是擅长打运动战的部队。这种阻击战打得这样出色,不能不归功于五次反“围剿”中,与敌人阵地对阵地的拼杀时的短促突击的锻炼,错误的战略中可以有正确的战术。
飞机的轮番轰炸,重磅炸弹把战士们震昏,耳鼻出血。湘军也不都是孬种,他们连、营、团长带头,督战队在后,好像着了枪刀不入的魔法,无知无觉地“哇哇”叫着,踏过他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向对方阵地冲击。红军面对的是老虎,而不是老鼠!
这时候,阵地上,炮火已经不再轰击,只有拉锯般地反复争夺。
冲上来,打下去;打下去,冲上来。掩体,堑沟,雨冲沟、岩石、弹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种拉锯战无止无休。白刃格斗,显得异常严酷。
林彪知道,交手的是湘军的四个师。湘军,自曾国藩、左宗棠、刘长佑、曾国荃、刘坤一与淮军李鸿章争夺权势中,就以骁勇善战闻名军旅了。特别在镇压太平军时,就大出了风头。现在湘军的战斗力不亚于“中央军”,此刻在他们的家门口作战,恶如狼虎,每当战局危殆、濒临绝望时,营长、团长赤膊上阵,带着敢死队督战、冲锋,更是湘军克敌制胜扭转战局的绝招。
何健和刘建绪,早在北伐之后清党时,就与共产党不共戴天。林彪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
敌人的集团冲锋开始了,三百米的阵地湮没在隆隆地滚雷中,阵地活像一个活的躯体,在酷刑下弯曲、颤抖、痉挛、拱起。
上空弥漫着淡黄色的烟尘,硝烟带着有毒的梯恩梯气味使林彪感到鼻腔痛痒,火星飞进的灼热与黑烟和黄尘混在一起,蒸蔚成遮天蔽日的战云。
战云滚滚,不断地向外扩展。那是战神飘拂的黑色斗篷,它飞临沙场上空,不断用万条愤怒的金鞭抽击着遍体鳞伤的阵地。
这时,林彪看到救护队冲上阵地去抢救伤员。
“笨蛋!”他轻轻地嘟哝了一声,猛然把望远镜向下一抛,望远镜沉重地垂挂在他胸前,他转身对参谋人员说:“叫救护队撤下来,这时候抢救只能作无谓的牺牲,伤员在阵地上也是战斗力!”
当他看到参谋人员的犹豫不决的神色时,他目光冷峻地盯着他们:“战场需要理智,不是感情!”
他回身又把望远镜举起,无动于衷地看着血肉横飞的阵地。他相信自己是无情的也是无私的,为了达到目的,一切代价都不值得惋惜、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