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逢
慧帝下诏,宣龙旗与郑文修齐聚皇城,借全力铲除天一教之机,大宴群臣,共襄盛举。
终于等来了诏书,郑文修高兴得合不拢嘴,却见龙泛眉头深锁。今夜他替代车夫送龙旗与郑文修进皇城,远远就看见皇城内一片金碧辉煌,好不热闹。这诏书一下,就代表龙旗就要加官晋爵,那龙家也便再无退路了。
“大哥,”龙泛看向龙旗,“你当真要去?”如果大哥不去,她应该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
龙旗点头,他不要官不要爵,只是要看一看君落泉说的是真是假。
郑文修拉着龙旗,“大哥,咱们快些去吧。去晚了,可是看不到烟火表演了。”
龙旗看向郑文修,“文修,你给我一句实话,你真是走投无路才投奔咱们吗?”
郑文修愣在当场,对上龙旗澄澈的眸子,然后,垂下头,“大哥,过了今晚,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龙旗叹气,“罢了罢了。”
进也如是,退亦如是,何必非要追根究底?这一切又无人逼他,谁对谁错又有何区别?只是,倘若那慧帝当真是假的,那么,慧帝之后,到底是谁可以这样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
烟火飞天,引来一圈红幕,洒落一地的流光溢彩。藏在这背后的人,是否也是这样的引人入胜?真是如此,便是南德之福,黎民之幸了。
时辰已过酉时,文臣武将陆续入席。来往经过的人都看到了龙旗与郑文修,那眸子里有了然,有不置信,亦有不屑,不苟同。
龙旗与郑文修落座在左边上位,紧邻成泰王爷,这几乎已经说明了他们在南德的地位。下位的群臣虽有微词,却不敢怠慢。那可是成泰王爷力谏的人啊,就算这个郑文修只是个弄臣,好歹,那龙旗可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人物。有了成泰王爷这个靠山,又有了铲除天一教的无上功勋,这龙旗怕是不得不加官晋爵了。这风雨飘摇的时节,原本倾向于华朝年的一席人几乎人人自危,就怕灾难不请自来,心中只盼这慧帝当真昏庸无能,忘了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随着大内总管的一声“皇上驾到”,所有文臣武将全部屏气凝神,双膝铺地,大喊“吾皇万岁”。
郑文修偷偷笑着,被龙旗逮个正着,赶忙敛住笑意。武怀青那小子还真有那么个样子,连他都要信以为真了。
跪拜之后,各位官员全部列席,垂着头不敢直视高居在上的慧帝。慧帝的反复无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不想首当其冲。
过了许久,慧帝缓缓开口:“想必众位爱卿已经见过龙旗龙公子了?”
众臣赶忙点头称是,生怕慢了就惹来杀身之祸。
“众位爱卿大都有所耳闻,这位龙公子乃是灭了天一教的首功之臣。当然,这其中,苏明锡苏大人的用兵如神也功不可没。所以,朕与成泰王叔已经商议,特封龙旗龙公子为平康王爷,内辅兵部苏大人,赏府邸一座,辇车一部,黄金千两。而苏大人功勋亦是卓著,所以,特加封世袭爵位,赏黄金千两。”
苏明锡赶忙跪下谢恩,龙旗却呆立不动。
郑文修拉拉他的袖子,“大哥,快点领旨谢恩啊。你可不要突发奇想,不要爵位,那可是会害了苏大人的。”
龙旗从怔愣中回神,跪拜谢恩,看到姨丈苏明锡果然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伴君如伴虎”,他当真要走这样一条不归路吗?
众臣在下议论纷纷,却也不敢多言。要封什么,要赏什么,都是皇帝说了算。就算不合常理,把一个庶民封了王爷,谁敢多言?更何况,他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林盟主,武功高强不说,又深得慧帝欢心,这种时候,只管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即可,多想无益,反而多生事端。
就在众人正襟危坐各怀心思的空当,一声啼哭打破了波涛汹涌下的平静。龙旗直觉地向啼哭声望去,却怔愣当场。
那是,那是,那是——
突然间气血不畅,一口污血险些越过酒案喷出,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你想要让我记得,这个荷包是你绣给我的,而我要永远知恩图报。”
“还是,你要我把我们的孩子叫做龙恩,让他时刻不忘知恩图报?”
这是他说过的吗?是了,这是他说过的话。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回应。
可,如今,她亦是什么也不必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就挂在那婴儿的锦衣之外,照应出他的愚蠢与——识人不清。
随心啊随心,你既是这慧帝的妃,又为何招惹上我?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称呼别个男人为父亲吗?还是,那孩子原本就只是一个幌子。那——那些个你侬我侬缠绵悱恻的夜晚都是假的吗?是吗?是吗?都是假的吗?
“大哥,”郑文修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怎么了?大哥。”
他紧紧抓住郑文修,想要问个明白,却一张口,呕出满嘴鲜血。
“大哥,”郑文修扶住他,大声叫着,“太医,太医,太医——”
他不过是一条贱命,怎敢劳烦太医?
恍惚间有个声音叫住他:“龙旗,龙旗,龙旗——”
这声音好似听过,也好似没有听过,他努力张开眼睛,却刚好看到随心流泪的脸。是了,她也不该是个哑巴的。
她抓着他的衣襟,低声呢喃:“龙旗,不要离开我,我不要你走。”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却还是止不住为她的泪眼心疼,想伸手拂去她的泪,却在半路将手紧握成拳。
随心,随心,为什么——要骗我——
龙旗昏迷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躺在榻上,看着在旁边熟睡的郑文修。到此为止,他总算理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人要她死?为什么他会刚好遇到天一教行凶?为什么郑文修誓死都追随在他左右?为什么华朝年会带着郭和出现?为什么华朝年执意要引他面圣?为什么她会总是带着那种忧郁又怅然若失的神情?为什么她会突然消失?为什么他被慧帝信赖?为什么他会被派出铲除天一教?
为什么,为什么她选中了他?
这芸芸众生,她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是因为兰心,是因为姨丈,还是因为舅舅?他怎么忘了,他也算是名门之后。她看中了他的家世,还是看中了他的武功?她这样轻易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为何又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她知道,他有多恨吗?以往他怨怪老天不公,让他的妻子相继死去,现如今,他不只怨怪,他恨,恨这个让他倾尽所有的女人,恨这个叫做南随心的女人。
房门开启,他猛地抬头,迎上的却是龙泛的眼光。想来,老三必是知道的。以老三的聪明才智,她如何瞒得过他?她能瞒住的也不过是他这样愚蠢的莽夫。他以为终得老天垂帘,赐他娇妻佳儿,却没想到,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笑话。
龙泛坐到他的身前,面色忧愁,“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他看着龙泛,目光冷冽,“老二,你是聪明过头了,还是变笨了,竟联合外人来设计我!”
龙泛看他,“大哥,大嫂也算不得外人。起初,我无意中发现了她佩戴的玉玲珑,便猜想她是皇宫中人。因为好奇她的目的,便没有同你说明。后来,她有了身孕,你随她辗转行走。待我与香宁追上你们,早就木已成舟。就算她是皇宫中人,就算她存心利用你,你会罢手吗?你会弃她于不顾吗?大哥,她了解你,她比我们这些家人还要了解你。你会有怨恨,你也会有不甘,但这些统统阻挡不了你救南德于危难的决心。”
龙旗沉吟,“她会说话,不该瞒我。”就算她的身份,她不好启齿,也不能这样欺瞒于他。
“我是京城人士,口音极重。倘若开口说话,又如何取信于你?当然我亦有私心,一个孤寡的哑女总是比较容易博取你的同情。”随心的声音取代了龙旗,从门外吹来的凉风也惊醒了睡梦中的郑文修。
他凝视她的脸,发现她的眼中俱是泪水,她为他哭?他何德何能?
龙泛和郑文修一起离开,关闭了门扉。顿时,整个房间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没想到你与我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是在这里。”他沉声开口,手紧紧压在不断收缩的心口。
她没有走近他,浑身上下的衣着打扮衬托着她的气质不凡,当初怎么会把她看做一名乡野村姑?她本就有着形于外的高贵雍容,就算粗衣布衫也难掩她的风华。
“龙旗,”她微微笑,“我们终究还是见到了。”
他苦笑,“相见不如不见。你我的身份悬殊,最好自此不见。”
她走到他的床前,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孔,龙旗几时这样憔悴,这样狼狈?当她在酒宴当场看他血洒一地,她还以为他被人毒害,却哪曾想他只是气血攻心?她伤他竟如此之深吗?
“是了,”她虚弱地笑,“我已是华家的寡妇,绝对不敢奢望王爷的垂怜。”
华家的——寡妇?她什么时候嫁到了华家?那她就是——公主吗?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了然,垂下头去,“龙旗,我已经嫁人了。而我的丈夫华朝年已经服毒身亡。我不求原谅,我只求你不要恨我,对我而言便已是恩赐。”
“你——怎么会?”他盯着她,那眼中满是震惊与不置信。
“他是父皇为我挑选的驸马,是我今生的良人。”她看着他,想笑,却偏偏流出泪来。
他看着她,“你何必告诉我这些?”
她拭去泪水,“我的确不应该说这些的。我只是想要看看你是否醒了,是否安好,别的我已是不该关心了。我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你不关心了?我对你而言已经再无利用价值了,对吗?”
她望进他的眼中,“你是刚刚御赐的平康王爷,你有你要顾的江山社稷。而我,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女人。”
“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居然还自称无能?”他的眼中满是狂怒,“南随心,你几时才会告诉我实话?几时才会承认这南德的江山根本在你的手中?”
她错愕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放开她,翻身下床,“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那慧帝是假的,那山间的蓝随心是假的,那孩子是假的,那满腹的情意是假的,那止不住的眼泪是假的,就连那夜夜的缠绵也是假的。”
她摇着头,无言以对。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他又怎么会相信她竟然输掉了自己的真心?
“南随心,”他看着她,“你全都承认了吗?”
“我承不承认又有何不同?”她看着他,满心的苍凉。
他扣住她的咽喉,“没有什么不同,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给你的承诺也是假的,我的不离不弃也是假的,我爱你——亦是假的。”
她的泪含在眼中,不肯滑下。既然一切都是假的,她也无需再哭,无需再求。反正,他已经不再相信了。她将自己弄到这样凄惨的境地,竟然只是假的?!
他收回手,转过头,“收回你的诏书,收回你的赏赐。我恨这虚假的皇城,我恨这虚假的盛世,我恨这虚假的权势,我更恨这虚假的爱恨情仇。南随心,你就一生呆在这虚假的皇城里,享受你虚假的权势和无休止的爱恨情仇吧。”
她趔趄了下,扶住了身旁的石桌,看着他的身影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他恨,他便可以这样决绝地离开。她亦恨,她却无处可逃。
“大哥?”龙泛赶忙扶住龙旗摇晃的身子,“你怎么这么晚又出来了?”
龙旗拧着浓眉,“老三,你若要留,我不强求。”
龙泛摇头,“我不留,我当然不留。”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外面有大好的锦绣河山供他逍遥,何苦在这里耗尽青春与才智?
“那我们一同走。”龙旗拉着龙泛。
“走?”龙泛看他,“你能走去哪里?大哥,你已经封王,你走不得。”
他冷笑,“封王?她若要赶尽杀绝,就冲我来。我绝不求饶,亦绝不心慈手软。”
这一次,不是假的。他的恨是真的,他的决绝亦是真的。
看到龙旗与龙泛离去的背影,郑文修急急地推门而入,“公主,你怎么就这样放他走了?”
她垂着头,“该逃的逃不掉。他若是走得了,便是走了。走了亦是福分。”
郑文修走到她身前,“公主,都是那君落泉。一定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要不然大哥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识破?”
她抬头,笑开,“我们还能瞒多久?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他终会知道,如果要走,他也终将会走。”
“那谁来守住南德的江山?”郑文修眼中俱是迷惑,“龙旗走了,谁可以撑起这好不容易平定的江山?”
她看着郑文修,“从今天开始,便只有你我了。怀青必须要走,郭和也要走,苏明锡日渐衰败。这江山当真是岌岌可危。”谁来聚起这一盘散沙?除了龙旗,她还能靠谁?
对,龙旗不能走。这是他的江山,这是他为他的孩子打下的江山。他可以恨,但不可以走。
她匆忙追出去,“雷农,拦住平康王爷,他——绝不能走。”
她以为只有自己无处可逃,可是,他忘了,他亦是逃不掉了。从他将她娶进龙临山庄,从他让她有了身孕,从他抱她跃下悬崖,从他召集天下英雄拯救南德,从他听信华朝年进宫面圣,从他铲除天一教立下赫赫战功,他就已经逃不掉了。抑或者,从更久以前开始,他便已注定逃不得。谁让他的舅舅是身怀雄才伟略的尉迟清吾?谁让他的姨丈是手握天下兵权的苏明锡?谁让他的表妹是洞悉宫中剧变的苏兰心?谁让他是可以号令天下英豪的龙旗?!
这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而他,已经无需妄想。
他——插翅难逃!
一匹快马突然拦住了疾驰的龙旗与龙泛,两人同时拉住缰绳,望向来人。
“龙公子这样着急是要去哪里?”清晰有力的声音来自于身骑白马,衣袂翩翩的君落泉。
龙旗与他对望一眼,“君公子又是要去哪里?”
君落泉掷地有声:“落泉来追回不该走的人。”
“君公子又怎知谁该不该走?”龙旗有些懊恼。
君落泉笑,看着他们身后不远处疾驰而来的追兵,“龙公子以为自己真的能走得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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