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慧帝
浑浑噩噩,数日已过。
如果龙旗还看不出龙泛和郑文修在捣鬼,那他当真就是傻瓜了。那夜,他本就打算要去城东一探究竟,谁知道一出房门就开始头昏。勉强撑到房里,还没有换下夜行衣,他就已经昏死过去。看来,老三和郑文修统统都有份,所以,这几天里他们还不断地来端茶给他喝。
无奈,困极饿极也只得吃了喝了。反正,来日方长,他们总不能使这法子使一辈子。
果然,时日一久,他们也只得和盘托出。
随心失踪了!这就是他们最终要给的真相。
“老三,你来说。”龙旗维持着好脾气,好似没有看出两人的狼狈为奸。
龙泛仍是一派儒雅的笑容,只是身后负着的双手手心皆是冷汗,“大哥,咱们怕你分心,没敢告诉你。实际上,你走不久,那府里上上下下便逃了个精光。我已经派人四处打探,却找不到行踪。不过,您放心,我曾经找到了大嫂舅舅家的一位下人。据那个下人所说,他们是回了老家。恐怕是大嫂贪图富贵,跟着她舅舅享福去了。也可能,生下孩子,她就会回来了。”
大哥怎么可能相信?连他都不会相信!
“哦,”龙旗点头,“既是这样,咱们就拜别成泰王爷,即日返回龙临山庄吧。”
龙泛和郑文修皆是一愣,最后,郑文修急急开口:“大哥,您不找大嫂了?”
“既然她有心躲我,不找也罢。”龙旗的眼看向窗外。算算时日,也该是生下那孩子了。倘若她不来,他应该也不能强求吧。她原本就是陌路而来,如今,陌路而去,他也只得作罢。
郑文修眼中有一抹怨怪,“大哥,一日夫妻百日恩。您怎么可以对大嫂不管不问?”
龙旗看向郑文修,“那,你有何高见?”
郑文修被龙旗的眼光看得有些慌乱,“我能有什么高见,无非是找。”
龙旗叹气,“既然老三找了半年都没有找到,我不过一介凡人,要去哪里找?这天下天大地大,要找又岂是一天两天的事?倒不如先回龙临山庄,再作打算。”
话是没错,可是,龙旗如果走了,还会再回来吗?
“大哥,”龙泛上前,“不如,我们即刻启程吧。”
既然南随心没有来挽留,也有消息说她成了华家寡妇,那么,大哥留下来不过是徒增伤感,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到此为止。
郑文修赶忙阻止:“不成不成,也许,嫂夫人正身陷囹圄等着咱们去救她呢。”
龙泛看向郑文修,“你若是心疼大嫂,就留下来,没人逼你走。”
郑文修垂下头,不作回应。公主明明是舍不得龙旗,为何不下诏?为何就这样任他离开?
“看来这极乐楼也算是福地,竟然聚集了这么多达官显贵?”熟悉的声音传来,引得三人一起向门外望去。
君落泉笑容未变,屈身向前,“现下是不是该称呼龙将军了?”
龙旗赶忙躬身,“龙旗不过是为慧帝分忧,可不敢称什么将军。倒是,君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受人之托,来取他的尸身。”君落泉说得轻巧,停在三人耳中却是一愣。
郑文修干干笑开,“君公子说笑吧?您怎么看都不像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啊。”
君落泉看向郑文修的眼中满是了然,“郑公子何出此言?君某只不过是来取一位逝者的尸身。可断断不敢自称亡命之徒。”
郑文修满脸苍白,他来取的应该就是——
龙泛看着两人,眼波流动,“君公子此番前来既是为了此等大事,咱们也不便耽搁您了。”
君落泉向龙旗看去,“龙公子真要回落北城去了?”
龙旗点头,“是,龙某正有此打算。”
“何必这样着急呢?”君落泉笑,“君某与龙公子的舅舅尉迟清吾也算是旧识。当年尉迟先生官居首辅,对君家上下有救命之恩。只是,后来尉迟先生辞官归隐,这才没了音讯。前些年落泉幸而见到尉迟先生一家,只怪年少气盛,又为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倘若,龙公子有落泉可以帮忙的地方,自是不必客气,落泉一定全力以赴。”
龙旗看他,总觉得话里有话,“君公子这样说,看来是龙某必定有求于您了?”
君落泉笑,“不是您有求于落泉,而是,落泉有一句话要说与公子。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要撑起着天下却绝非等闲之辈所能。落泉一路行来听了龙公子不少事迹,想来,这天下大半是龙公子创下的。龙公子难道不想知道你创的天下给了谁吗?”
龙旗笑,“龙旗只为慧帝分忧,这天下自然是慧帝的,要撑起天下的自然也是慧帝。”
君落泉笑,靠到龙旗耳边低语:“可是,如果慧帝根本就是假的呢?你是在为谁打天下?你打下的天下又给了谁呢?你——值得吗?你——甘心吗?”
沉重的石门开启,扑面的寒气吹来。武怀青抬手,帮南随心挡去片刻凉意。听闻龙旗回京,公主便这样行事匆匆,小王子尚未满月便急着拜祭慧帝。
其实,她的哥哥慧帝早就死在华天年手上,只是,她在赌,赌华朝年在一个假慧帝面前也不敢轻举妄动。
也就是在那时,她见识了华天年的本事。传言说,他可以篡改人的生死纲。哥哥的死刚刚好印证了那并非空穴来风的流言。
所以,她不会拿龙旗来冒险,倾尽所有也不能。
慧帝安详地沉睡在水晶棺内,因为要维持尸身不腐,冰库内满是药草味,刺鼻得令人作呕。
她示意武怀青留在门外,独自进入冰库。这座冰库只有三个人知道,她,易容乔扮哥哥的武怀青,还有哥哥生前太傅郑子山的儿子郑文修。为了南德,他们设了这样一个瞒天过海的局。起初,他们只是拼死一搏,却没想到竟能有成就天下的一天。
哥哥临死前就造好了这间冰库,这也算是因果循环吗?驾崩两年而无法入土,哥哥料到过他会有这样的结局吗?
她伸手触摸哥哥的水晶棺,“哥哥,我们南家有后了。你不必担心南德落入他人之手,可以在地下安眠了。”
沉吟良久,她继续说道:“华朝年——死了。他死在华天年的手上,这算不算报应?”
一室的安静无人回应她的絮语,她的心中满是凄冷。
“哥哥,你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变得这么心狠手辣吗?我还记得,你牵着我的手对落羽说,这是我的妹妹。那时,我还以为,我终其一生都会是你的妹妹,都会是那个一脸笑意的孩童。就算,就算,人人说你是暴君,我也还是记得你对落羽的微笑和温柔。别人不懂你,可我懂的。我知道,你之所以那样,只是因为你太恨了,太恨这深不可测的皇城,而你,逃不掉。”
她紧握双手,抵挡彻骨的寒冷,青紫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那****见到了君落泉。他回来了。哥哥,你还恨她带走了落羽的尸身吗?因为他,你与落羽生不能同寝,死亦不能同穴,你恨他吗?我,却是不恨的。好歹,他把落羽带出了皇城,好歹,他没有让落羽有家归不得。如果有一天,他来了,你希不希望他带你出皇城,让你到地下与落羽团聚?如若他来了,你可要随他去?”
脚下一个趔趄,她赶忙握住身旁的柱子,却被那凉意刺痛了指尖。
武怀青奔过来扶住她,“公主,你的身子尚虚,咱们改日再来吧?”
她看着棺中的人,幽幽叹息,“怀青,兰儿的身子还好吗?”
武怀青垂头,“兰儿一切安好。”
她看武怀青,“你们要走吗?”
武怀青一愣,“公主,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叹气,“当初,我以为等到出嫁就可以离开这里,可是,我终究是等不到了。你去与兰儿商议,再呆几月,等兰儿养好身子,你们就出宫吧。巡游也好,狩猎也好,祈福也好,等到了你们合意的地方,我会帮你安排。”
武怀青蹙眉,“公主,等我安顿好兰儿,我就回来。”
她摇头,“到时就不要回来了。能离开这里,也算是福气。兰儿心甘情愿地跟了你,你不能有事。我们已经是愧对苏家了。”苏明锡以为他的女儿成了贵妃,却没有想到这座皇城里早就没了皇帝。好在,武怀青与兰儿情投意合,她也算没有欠下兰儿的终身幸福。
“那——您呢?”公主运筹帷幄,但终究只是个女儿家,谁来帮她?
她笑,“我有郑文修,我有雷农,我有我的孩子,我还有——”她愣了下,轻声开口:“我还有郭和。”
武怀青看出了她的心思,扶着她出了冰库,他们早就是如履薄冰,现下,也只能再赌一次,赌龙旗会不会心疼,会不会心软,会不会看到她公主身份之后让人心怜的南随心?
武怀青差人来报,君落泉来了,而他带着哥哥的亲笔手谕。哥哥怎么可能亲手写信给君落泉?是君落泉在说谎,还是哥哥真的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
君落泉虽然去了武怀青目前居住的天元殿,却指名要见她。从武怀青派来的太监口中,她已猜出几分。君落泉已经知道慧帝是假的,而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公主别来无恙。”君落泉的笑脸出现在南随心面前。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见这个笑脸是在落羽的葬礼,那****眼中含泪,却仍是笑着,大胆地要带落羽回家。最后,哥哥震怒,想要将君落泉一并诛杀。当时,他怎么活下来的呢?是了,是当时的首辅大臣尉迟清吾为君落泉求情,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带走了落羽的尸身。哥哥怎么会同意他带走落羽呢?她曾经百思而不得其解。如今,他又是这样笑着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她轻轻启唇:“国舅,不知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君落泉看向乔装成慧帝的武怀青,“难怪华朝年不敢轻举妄动?连我都差点以为自己撞了鬼,看见了慧帝死而复生。”
她接过武怀青递来的信笺,脸色惨白,原来哥哥早就把一切告诉君落泉,原来当初哥哥饶过君落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与落羽同穴而眠,原来哥哥用冰库冻住自己的尸身就是为了此刻。可是,他要怎么样带走哥哥的尸身?这皇城里有多少的耳目,他要怎样瞒天过海?
“看来公主是相信君某了。”君落泉笑,却掩不住凄哀。
她点头,将信笺折好收起,“国舅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吗?”
君落泉看向武怀青,“既然你有如此高明的易容高手,还怕出不了皇城吗?”
她沉声,“哥哥易容离开了皇城,那皇家墓穴里睡着的又该是谁?”她不要再多一缕冤魂,只为成全哥哥。
君落泉笑,“君某已经如约前来。公主肯不肯,君某无所谓。落羽嫁给他已经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倘若不能同穴,倒也让落羽下一世落个清净。”
她咬着唇,想到哥哥在落羽离世时那肝肠寸断的模样。哥哥为了南德捱过了多少心疼如绞的日夜。如今,她连这也无法成全吗?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看向君落泉。
“天底下死于非命的人比比皆是。”君落泉叹气,“如果你要他寿终正寝怕是不能了。可是,皇帝巡游,死于意外,倒也无不可。”
是无不可?可是,那死于非命的人又该是谁?哥哥,你就把这天下,把这一个个难题统统留给了我!
君落泉转身,“公主,龙旗还在极乐楼等你,你何苦为难那个为你打下天下的人?”
她心中一紧,赶忙握住双手,“国舅,你觉得我该怎样感激这个为我打下天下的人呢?”
君落泉笑,“封王封爵,让他与你一并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皇城里,你是不忍下此毒手的。可是,如若龙旗回了落北城,那么,你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要靠谁?苏明锡,郑文修,还是武怀青?南随心,南渊德好歹还有尉迟清吾,而你,竟是放眼天下,只有自己孑然一身。你想要留这慧帝多久?多一天就多一分隐忧。可是,如果新皇登基,谁来助他?只靠你吗?你到底只是一个女人。朝堂之上,那些老谋深算的文臣武将们如何信服于你?龙旗则大大不同,他打下的江山,他来守,谁敢多言?更何况,苏明锡是他的姨丈,你当初选中龙旗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依凭吗?现下,怎么心软了?”
她看着君落泉,“原来国舅早就洞悉一切。”
君落泉仍是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舍不得龙旗身陷囹圄,又怎么能助你儿成就大统?”
她苦笑,“国舅觉得龙旗会来帮我吗?帮一个心机深沉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
君落泉摇头,“我不知道。如若是我,定是不会。可是,像龙旗这样至真至善的人却是不同。他不问前途不顾生死救南德于水火,也绝不会因一己之私断送南德的前程。更何况,你有最好的一步棋。那个端坐朝堂之上的人是你们的儿子。”
她垂下头,幽幽叹息,“当初,你是怎么舍得让落羽到了这里?”
君落泉叹气,“我不舍得。是她不顾生死非要来,只为一个男人许了她一句诺言。那男人说,和你在一起,生是极乐,死亦是极乐。可是,谁又知道,她进来之后可曾真的快乐过?”
她看向君落泉,“她快乐过。他们在苍翠居吟诗作画,不问世事。临死之前,落羽还说,她在黄泉路上等着哥哥。想来,她是没有后悔过的。”
君落泉摇头,“罢了罢了,全是些陈年旧事,我已忘了。”
她看着满目哀伤的君落泉,“谢谢国舅来接哥哥,就算,就算以我的命去换,我也必定成全哥哥。”
君落泉笑,“不要以你的命去换,你的命还要拿来去换南德的江山。”
是了,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南德的江山要扛。她不能死,更不能退缩,更不能——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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