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是开始
柴火很旺,肉味很香,一切都很好,除了这吓人的山间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
刚刚还在大喊救命的陌生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熊肉,满嘴的油腻,还不时打量着面前这个赤手空拳打死黑熊的男人和她身边那个战战兢兢看起来似乎风一吹就倒的弱女子。那女人一定很少沾到荤腥,他只吃了一块肉的时间她已经跑去吐了五次了。五次,五次都够她把肠子吐出一大半了。
“这位大哥,你家夫人是不是病了?”啃肉的男子忍不住问道。
龙旗看看苍白虚弱的随心,应道:“我家夫人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大晚上的在这荒郊野外出现,任谁都难免水土不服吧?
男子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了几口,然后递向龙旗,“要不要喝两口暖暖身子?”
龙旗看他,摇头,“不必了。”本来是不想留他的,可是,他就这样赖了下来。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到底为何出现在这危机四伏的山间?
男子似乎意识到龙旗防备的眼神,赶忙收回酒壶,径自解释道:“大哥是不是觉得小弟来路不明?其实,小弟呢也不是自愿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一切还不是都是因为那些贪得无厌的山贼?”男子唉声叹气,“大哥,小弟其实本来是个普通商家,你也知道,这年头本来就不景气,能养家糊口就算不错了。可是,偏偏在这山里出来一伙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弟家的货车就在这山里被抢夺一空,连小弟的父亲也被山贼掳了去。小弟自恃武功小有成就,便壮着胆上了山。孰料,父亲没有救成,反倒引火上身。那山贼现在非杀小弟不可。小弟为保命只得四下流窜。唉,有家归不得。”说着,男子又喝下几苦酒,凄凄哀哀地念着,“酒入愁肠愁更愁。”
龙旗见他也是同病相怜,出声安慰:“小兄弟也不要太悲观,日子久了,那山贼总会罢手的。”
“罢手?”男子皱着眉,“大哥,你有所不知,那些山贼已经洗劫了这镇上所有有钱有势的人家,也掳走了好些姑娘。再这样下去,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怕是要被这些山贼杀了煮了。”
随心闻言全身一颤,龙旗赶忙拥紧她,心里慨叹着世态炎凉。没了马车,她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离开龙家。就算要惹来祸端,也好过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男子看向两人,“大哥,夫人看起来体虚身弱,何苦这样长途奔波?”
龙旗未答,只是轻叹了口气。
男子看到这场景,心下也明了几分。现在,处处是饥荒,处处有盗贼,官匪勾结,哪有什么好日子?这皇帝的天下怕是也要走到头了?
“大哥,”男子突然半跪在龙旗身前,“小弟承蒙大哥相救,才得以从熊嘴逃生,请受小弟一拜。”
龙旗赶忙拉住他的胳臂,“使不得——”
男子重重地跪下,看着龙旗,也看着随心,“小弟郑文修,今时今日立下誓言,一定要报大哥救命之恩。请大哥收下小弟吧。”
随心上下打量了下郑文修,悄悄垂下眼睫。
龙旗蹙眉,收下他?怎么收?他们已是自顾不暇了。
“大哥,”郑文修双手抱拳,“小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随心没有动,微微颤抖的眼睑看得出她心极不平静。
收下他,还是不收呢?他,到底是敌,还是友呢?
他看起来武功修为不高,也像是本分正派之人。可是,这样的年月,为了生存,他还可以相信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吗?
随心忽然抓了一下他的衣袖,盈盈的大眼中带着恳求。
收下他吧。也许,他会有用。
龙旗愣了下,然后看向郑文修,“好的,夫人既说收下你,我可以收下你。只是以后,怕是要和我们一起餐风露宿,难以安眠了。”
郑文修露出大大的笑意,“大哥放心,以后大哥和夫人的杂事就全都交给小弟。小弟也就算心安了。”
看着他的笑脸,随心只是叹了口气。郑文修的出现没有给她任何的欢欣,那只能代表她对他的谎言又多了一个。
天一亮,三人便提早出发。
这密林看起来无边无际,如果不是因为郑文修熟悉这样的山间,他们怕是要被困住几天几夜了。
一路上随心始终低垂着头,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郑文修不停地东拉西扯,倒是让两人不再那么郁卒。
总算出了密林,却适逢一队人马经过。三人迅速躲进旁边的山洞,却看见几名哭喊的女子孩童被拖进不远处的山巅。
郑文修紧握着拳,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大哥,这些都是山里的贼人,一定是又去了山下强抢民女。”
龙旗看着远去的人马,努力压下心底的愤怒。她需要安稳的生活,所以,他不能冒险。
“大哥,你和夫人先行,我去去就来。”郑文修转身追了过去,留下沉默的两人。
随心看向龙旗,拉扯他的衣袖。
你也去吧。
龙旗摇头,“我不去,我要保护你。”
她指指旁边的山洞。
我躲在那里,你们快去快回。
龙旗的武功造诣她清楚,这样区区几个小贼绝对奈何不得他。可是,郑文修,就难以应付了。
龙旗挣扎不已,看着山洞,又看看远去的人群。
“你等我。”他将她扶入山洞,“我很快就来。”
她笑着点头,看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如果他知道,她对他的利用从今时今日开始将变本加厉,他——还会去吗?他——还会相信那个和她一样来路不明的郑文修吗?
她忍不住按住心口,阻止那里传来的钝痛。哥哥,你想让妹妹怎么办呢?你料想过有今天吗?你料想到今时今日妹妹只能靠欺骗最亲的人才可以实现你的遗愿吗?
洞口突然出现了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下。
“公主莫怕。”为首的人拉下面罩,露出她熟识的脸孔。
“是你?”她发出清晰的声音,“你们怎么会来?哥哥出了什么事吗?”
男子摇头,“皇上安好,请公主放心。属下只是接到郑文修密报,说连续有人意图加害公主,所以,特来护驾。”
她赶忙问道:“昨晚上的人是你们处理的吗?”
男子垂首,“是。昨天咱们一路尾随那些人马,本来只是为了得知公主去向,却发现那些人闯入了一户农家。”
“那户农家——”她忽然全身冰冷。
男子头低得更深,“属下迟了,去的时候那两位老者已经遭到毒手。”
遭到——毒手?就因为收留了她一夜?他们甚至连顿饭都没敢和他们吃!他们何其无辜?!
脚下一个趔趄,为首的人匆忙伸手扶住她,“公主小心。”
那个思念女儿的娘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唯一对她叫过“女儿”的娘亲就这样死了?她应该要叫她一声娘的。她这辈子还没有唤过一声娘亲。她的娘亲过世时她尚在襁褓,此后,她身边那一个个的娘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哥哥和她死。
一滴泪滑下来,她赶忙擦去。她要端住身为南德公主的威严,所以不能有泪。
她冷冷地开口:“这些山贼是怎么回事?”
“郑文修来报,说是乱党余孽在此行凶。其他,郑文修并没有多言。”
她看着男子,“雷农,用龙旗的名义广发英雄帖,就说文庸镇盗贼肆虐,请各路英雄前来助一臂之力。”
雷农垂首,稍有迟疑,“这样——妥当吗?”
她苦笑,“这样当然不妥当,龙旗也早晚会知道是我在搞鬼。可是,咱们没有时间了,也只能这么办了。”
雷农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郭大人临出门时给了属下一个锦囊,说是希望公主珍重。”
她接过锦囊,闻到药草的味道。她懂郭和的意思。他为她送来“独活”,他要她独活。可是,郭和怎么知道“他”不可能让她活的。“他”一定要赶尽杀绝,一个都不会放过。所以,她只能这样颤巍巍地走下去了,哪怕结局是负了全天下,她也要撑到最后,撑到为哥哥挣回天下。
听到人声,雷农一干人快速闪身,奔向密林。不多久,她就看见龙旗和郑文修赶来一辆马车,车上载着几位满脸泪痕的姑娘孩童。
她奔出洞口,牵着龙旗的手踏上马车。
怎么了?
她问着龙旗。
龙旗蹙眉,“那里有人在私设神坛,打算用姑娘和孩童祭天。”
怎么办?
她抓着他的衣袖。
他蹙眉,“待会儿你们先去镇上住下,我们要从长计议。”
她看着他的眼神,点头垂下眼睫。这一次,他不会发现了。因为,他一定会以为那英雄帖就是他发给天下的。这是老天在帮她吗?帮她欺骗一个最良善对她最真的人?
龙旗所发的英雄帖比她的迟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将她安置在一户普通的农家。她穿着农妇的粗衣,看着农家院子里一派祥和。父亲打猎耕种,母亲纺衣刺绣,女儿伶俐,小儿乖巧,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伦之乐”吗?想当年,父皇总喜欢说这样的场景,可是,最终,他换了五位皇后都没能免去死于非命的结局。
她能怪父皇吗?父皇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生在帝王之家,权势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人人趋之若鹜。她不禁悲哀地想,如果眼前的一对儿女知道有一天只有一个可以得到天下,他们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姐弟情深?当大哥第一次对她刀剑相向的时候,她就知道即使是个女子,她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而刀下的亡魂都是曾经的兄弟手足。
一旁与小狗追逐嬉戏的弟弟突然摔倒在地,姐姐马上奔过去扶起他,一边安慰地将他拥入怀中。
她难言羡慕地泛起笑意,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是他的哥哥,他同父同母的哥哥。哥哥是皇宫里唯一一个不想坐上龙位的人,可是,造化弄人,父皇的遗嘱还是把哥哥拉进了这个乌黑的漩涡。在哥哥从苍翠居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一直在向着悲伤绝望走去。先是皇兄皇弟的意图谋反,然后是皇后的背叛,最后是落羽的死。哥哥因为这一切心力交瘁,而她看在眼底疼在心中。她救不了哥哥,因为她也自身难保。
从头到尾,她亲眼目睹了哥哥的残忍,哥哥的毒辣,哥哥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皇宫里又一个暴君,就像先前的每一位一样。他杀掉嫔妃,杀掉大臣,杀掉兄弟,杀掉姐妹,最终他的剑指向了皇后。她在哥哥的眼睛里读到了狂乱和绝望。有时,她也好恨,如果哥哥没有出苍翠居,只做他风花雪月的王爷,与落羽相守终老,他会不会永远不会变,成为第一个不被权势毁掉的皇子?
父皇啊父皇,你终究做错了吗?
“姨娘,糖。”一只黑黑的小手递来一颗陌生的糖果,她看着那颗糖果,又看看小男孩幽黑的眼眸。这样纯洁的眼眸,那么像小小的“他”。
她接过糖果,手抚上男孩软软的头发,想起很久之前小小的“他”理直气壮地说着豪言壮语。
“姨娘不喜欢吃糖吗?”小男孩期待地问着。
她笑,说着要将糖果放进嘴里,却被一只大手拦个正着。
龙旗拿过那颗糖,看着小男孩期待的眼神,“姨娘生病了,不能吃糖,所以,叔父代她吃了。”说着,将那颗糖果丢进嘴里。
她愣了一下,他是怕那颗糖让她不舒服吗?
小男孩憨憨地笑起来,“姐姐,姐姐,叔父吃掉那颗糖了。”
小姑娘脸涨得红红的,拉住弟弟,“不要吵,烦死了。”
“怎么了吗?”龙旗问着小姑娘。
小男孩张着大眼睛,“姐姐说,如果姨娘吃了那颗糖,就会买一堆的糖果给我——”
小姑娘恶狠狠地捂住小男孩的嘴,“闭嘴,我才没有说。”
龙旗笑,看向她,“好,等咱们有空去集市,叔父一定买一堆的糖果给你。”
小男孩又蹦又跳地推开姐姐,大眼睛里似乎闪着光,“叔父说话可算数?”
“算数,”龙旗抱起小男孩,“叔父是男人,男子汉一言九鼎。”
小男孩高兴地欢呼起来,引来龙旗的大笑。
原来,他也是喜欢孩子的,他也是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地大笑的,他也是可以当一个好父亲的。
她伸手贴着自己的小腹,想要确定一个小生命真的在那里生长,对不起,孩子,你终究只能和娘一起在那个漩涡里同生共死了,而你爹,你爹不该被扯进那里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上这样的祸患的。
看她低头看着腹部,他半蹲下身,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怎么了?”
她轻笑,摇头,拂去他额上的细汗,这么多的汗。
他笑着拉住她的手,“我在后院劈柴。”
她看着他的大手,很想很想紧紧握住,却又怕自己不舍得放开。
他审视着她,“等咱们帮镇上除了匪类,咱们就一直往南,那里会让你好过一点的。”她真的太瘦了,苍白得好像纸扎的人儿,就怕不小心被风吹走了。
会有危险吗?她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
他安抚地笑,“没事。咱们虽说人数不占优势,但是各个武艺精湛,想来那帮贼人还不是咱们的对手。”
早就将他的底细摸清,找上他不就是因为他可以保她周全吗?可是,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担心,担心会有差池,担心他会出意外。她的身边已经出了太多的意外,她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心力保他不出意外。
你——不要去好不好?
她近乎哀求道。
他笑,“我不可不去。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承蒙武林中的朋友器重,其实我早在几年前做了江湖盟主,只是,一直未能为江湖出力。这一次,自是不能错过的。”
可是,我——怕。
她怕她身上的灾祸转嫁到他身上。她怕她的自私断送了他。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莫怕。我生来命硬,不会这么早死的——”
她的手捂住他的嘴,缓缓摇头。你要快些回来,我等你。
他抓着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亲吻,眼睛里含着腻人的笑意,原来他也是可以这样——邪气的。
她别开头,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睛,他是故意的吗?故意在这光天化日朗朗日光之下弄得她手足无措?
他因为她的羞怯笑开,吻在她的掌心,“随心,我的妻。”
她感受着他嘴唇温润的触感,如果,如果可以这样一直坐在这朗朗的日光中和他互诉衷肠——该有多好!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