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命天涯
离开落北城,龙旗带着蓝随心驾着马车一路向南。一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却少见年轻女子。田地里都因为干旱裂出一道道口子,仿佛道出了这世道的辛酸。
她两眼呆呆地看着马车外的人群和田地,不发一语。这就是所谓的“盛世之景”吗?这就是每个人都费尽心思都要获得的天下吗?她闭上眼,实在、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他偶尔掀开帘子看她,觉得长途的奔波让她疲累而瘦弱。他渐渐生出找个小镇安顿的想法。这样大的天下,郭和的预言不可能遍布每一个角落吧?
所以,当他们的马车一抵达罗衣镇,龙旗就打算在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安顿一段时间,至少让她调理好身子。
找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迎客的小二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目光定在脸色苍白的蓝随心脸上,露出某种怀疑的眼神。
他赶忙将她拥入怀中,给出一个笑容,“小二哥,麻烦给我们来一间上房,我和夫人走了好远的路,需要好好休息。”
小二蹙眉,“客官为何这么急着赶路呢?该不会是夫人有了什么吧?”
“不是,”龙旗答得很快,引来小二的注视,他缓缓挂上笑容,“我家夫人是大家闺秀,出嫁后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有些水土不服。”
小二没有将两人迎进门的意思,站在门口反而像是要赶人,“客官,我们只是一家小店,怕是没有合适两位的客房了。”
龙旗看着小二,面露难色,“小二哥,天色已晚,我们只待一个晚上,明天即刻启程。”
蓝随心垂着头,环视四周,天大地大,只要“他”有心,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吗?真的要把龙旗牵扯进来吗?可是,如果没有龙旗,她又该何去何从?
他刚要上前继续恳求,她突然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没事,我们可以找别的地方,不要为难小二哥。
何必去为难一个无辜的人呢?她仿佛生出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这样去实现她的愿望是对的吗?或者,不如任着这一切自生自灭?那样,无辜惨死的人会不会少一些?
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小二哥忽然开口提醒:“老爷夫人,你们如果实在找不到落脚处,可以去镇外普通农家借宿。官兵是不会去找那些农家的,因为那些农家已经没了年轻女子了。”
龙旗感激地点点头,放了几颗碎银在柜台上。小二哥能够好心提醒而不去报官,他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拥住她,低头看她,“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她握住他的手。
龙旗,答应我,如果真的有危险,你不可以有事。
龙旗没有答话,只是将她抱进马车,他们——都不会有事的。至少这一次,他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如果非要有人死,他一定要死在她的前面。
颠簸的马车停在一处院落前,院落里有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老人在院中走动。
龙旗下了马车,走上前去,和老人攀谈了会儿,之后,他带她进了院落。一位老妇人站在内室的门口,花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神,她突然抓紧了龙旗的衣袖。
“没事,”老人安抚,“老太婆虽然有些糊涂,可是不会伤人的。”
这样的安抚没有让她的恐惧消失,她害怕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害怕的是这样的眼神,苍白而绝望。从小到大,她看多了这样的眼神,也看多了这样的眼神背后隐藏的丧心病狂。从她第一次被推入井中,她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被折磨成这样。
“女儿,”老妇人突然露出笑容,伸出手要触摸她的脸。她忘了躲闪,任着老妇人干裂的手指抚上她的脸,“我的女儿,你可回来了。娘亲听说镇上的官兵到处抓人,可把娘急死了。”
老人拉下老伴的手,“老婆子,她不是咱家女儿,咱家女儿嫁到关外去了,你忘了吗?”
老妇人好似恍然大悟,露出惊喜的笑容,“哦,我记起来了。咱家女儿早就嫁到关外,所以,官兵是不可能抓了她的。”
老人叹了口气,回身看向龙旗和随心,“让你受惊吓了。天也不早了,要不,你们快些去歇着吧。”说着拉起闷不做声的老妇人进了内室。
龙旗推开另一扇门,看到整洁的床铺。床铺上方还贴着褪色的喜字。老人说这是他家儿子儿媳的房间。两个月前,他们都被官兵抓了去,然后就没了消息。他们的女儿本来嫁到了邻镇,听说也没了下落。从那时候开始,老妇人便开始神志不清了。
随心看着龙旗紧皱的眉头,约略猜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小二哥才说这里已经没有年轻女子,也就自然不会有官兵来探查?那么,她这样贸然地前来,是不是会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宁?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龙旗猛地睁开眼,随心不在。她几时离开,他竟然毫无察觉?!一定是他睡得太迟了,才会这样没有知觉。
恼怒地匆忙起身,龙旗冲出院落,看到她站在院中看着远处的朝阳。她唇角含着一点点笑意,却有难掩的苦涩。
“随心,”他叫着她的名字,安抚自己的不安,“你应该叫醒我的。”他将她拉进怀中,挡住微凉的晨风。只是夏末,却已经觉得风有些刺骨。
她笑着看他,摇头。
我没事,只是睡不着,想看看阳光。
白天看着这一切,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可是,她却仿佛可以看见这些平静安详之下隐藏的哀嚎,那些女子会不会怨怪她害了她们?她们为了她的一己之私命丧黄泉,来日地府之下,她该怎么面对那些哀怨的指责?
“随心,”他抚着她的脸,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为什么哭了?”
她垂下头,依然挂着一丝笑容。
龙旗,对不起,连累了你。
“随心,我们是夫妻。”他托起她的下巴,擦去她眼角的泪痕。
一滴泪很快地流下来,她赶忙伸手止住,真的对不起。
不知何时,有些失神的老妇人站到门口,看着相拥的两人,“女儿,女儿,是你吗?”
她看向老妇人,很想开口应一声,娘,是我。那样,这一切就都结束了。龙旗会知道她是个假哑巴,假大夫,假的蓝随心。这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欺骗他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一己之私。
老妇人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女儿,快来,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老人从屋里跟出来,“老婆子,这年头哪有什么桂花糕?能吃点野菜就要感谢菩萨了。”
随心低头看着老人紧握着自己的手,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对着老妇人给出一个笑容。她能给的安慰也就只能是这个笑容了吧?
老人将老妇人牵回自己身边,看向龙旗,“你们还是早些赶路吧,这里到处都是耳朵嘴巴。”
龙旗点头,走到她身边,“随心,咱们早些走吧,也可以早些找个落脚的地方过夜。”看来这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地方欢迎他们久留了。也许,早些到她的远亲那里就可以早些避开这些祸端。
随心点点头,看着含泪的老妇人,如果可以开口叫她一声娘亲,她该会高兴的吧?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究竟是因为想到了身陷囹圄的哥哥,还是因为想到了背负重任的自己,她已经分不清了。抑或者,她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自己可以多留一天身边的这个男人?
“怎么了吗?”龙旗掀开马车前的布帘看着她失神的眼。
她看向龙旗,靠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她。这个世界上她只能相信这一个人了。这个男人是唯一可以让她安眠,让她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可是,这一切只属于那个虚假的蓝随心。而,她不是,她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随心,”他抚着她的背,“让你受苦了。”
她咬住嘴唇,怕自己一时情难自已脱口而出,那样,哥哥怎么办?这虚假的盛世怎么办?
龙旗蹙起眉头,她总是这么心事重重,泪越来越多,一点也不像在龙临山庄的蓝随心,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她隐瞒了什么?如果她不说,是不是就代表他不该过问?她是他的妻,就算她是来取他的首级他也必须认了,所以,她不说,他就不问。只要,她的泪可以少一些。他已经无法对她的泪不管不问了。
哭过之后,她睡了一路,可见,昨夜她一直无法安眠。天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下一个小镇。那个小镇叫做文庸。他看着她的睡脸,又抬头看看面前的客栈。是该叫醒她,还是找下一家?
挣扎了下,他起身抱起她,就让她这样睡吧。这些天,她也累极了。
刚一踏进客栈,小二哥便殷勤地凑上来,“客官,是要住店?”
他点点头,压低声音,“要一间上房,我家夫人累了,别吵醒了她。”
小二哥轻笑,“客官好疼小娘子。”
他没有理会小二的调侃,随着他身后上楼。客栈里客人稀稀疏疏,仅有的几桌也都是清粥小菜,看来,这天下当真是走到了末路。这天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盛世。
进了房门,打发走小二,他将她放到床上,她抱着他不肯放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他抚着她的额头,轻声安抚:“随心,没事,好好睡一觉,我就在旁边。”
闻言她缓缓张开眼,慌张地看着这陌生的房间。
他开口:“别怕,我们住进了客栈,这里没有官兵,也没有人看到你。”
她还是没有放开他,反而更靠近了他。她身上的香气漂浮在他的鼻间,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是她的妻,他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从来他都是例行公事一样地对待她,熄灭了烛火,她和任何一个女人没有区别。可是,这一刻,他这样近地看着她,他才发现她的皮肤这样柔润,她的唇这样粉嫩,她的眼睛带着那么清澈的波光,差一点夺去了他的呼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用一个男人的眼神看着一个女人了,更遑论这个女人是他的。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好似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没有出现过的火光,那火光羞红了她的脸。
她伸手盖住他的眼,幽幽叹气,他——可会觉得她与其他女子不一样?他——可会觉得她是美丽的?就像哥哥喜欢落羽,全天下他眼里只有那一个女子?
慢慢地,她倾身靠近他,发现他嘴唇颤抖了下,她——可以吻他吗?他——从来没有吻过她。
缓缓收回自己覆住他眼睛的手,她望进他的眼中,如果她就是蓝随心,如果她没有怀了这个孩子,是否终有一天这个男人也会这样看她?
男人的唇缓缓落在她的唇上,她圆睁着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吻她了,就像全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吻他心爱的女子一样,温柔而绵长,让她想靠近却不敢靠近,让她想回应却不敢回应,让她想呼吸却不敢呼吸。
粗重的呼吸惊醒了龙旗,他在做什么?她怀了身孕,他想要做什么?他很快地起身,看她愣愣地看他,用那一双翦水瞳眸。
他深呼吸,轻轻地叫她:“随心,你该阻止我的。”
她伸出手指抚着嘴唇,她该阻止他吗?她想过阻止他吗?她能阻止他吗?
他咬着牙,“随心,不要那样看我。”
她垂下眼,他讨厌她看他吗?他不是哥哥,她终究也不是他的落羽吗?
他离得很远地开口:“随心,这样——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可是,她喜欢那样,她喜欢他那样看她,她喜欢他那样吻她,她喜欢他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可是,不可以,因为她是假的。她终于知道这一切有什么不对了。
她蹙眉看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龙旗抚着额头,有些懊恼,“这明明是我的错。”
可是,伤害了你。
她怔怔地看他。
“不对,”他摇着头,脸涨得通红,“不是伤害了我,而是我——差一点伤害了你。”他以他仅有的一点医术认知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以后,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自责地看着他。
不对,这样说不对。可是,怎么样才是对的呢?第一次他用这样矛盾的情绪对待一个女人,一个他以为自己可以一手推开决不留恋的女人。
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龙旗拉起窗前的布幔,轻声询问:“谁?”
来人冷冷地答:“夫人还记得痛失爱女的老妇人吗?在下把她带来了。”
随心的脸瞬间苍白,果然,还是没有躲过。“他”究竟派了多少杀手,只为要将她赶尽杀绝?
龙旗很快地拉开布幔,“随心,这客栈是他们的圈套,咱们只有一条路了。”
她点点头,看见他打开的窗户,窗外是什么地方?
“密林。”他看着她,“你信我吗?”
她抓住他的手,重重点头,我们走。
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带着她一起下坠,忽然之间,她好想笑。她好想告诉他,只有他想让她活,其他人全都希望她死,也只有他愿意陪她一起亡命天涯。
落地时,她的笑容还没有退去,他怔怔地看她,“随心,你——怎么了?”
下一次不要问我要不要相信你,因为只有你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逃,而从来不问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她张开嘴,想要将这些话告诉他,最后说出的却是——
龙旗,谢谢你,谢谢你不问生死,对我不离不弃。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来得及。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要出口的话。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她轻笑着问,你喜欢吗?龙旗,谢谢你,还有谢谢你——吻了我。
他被眼前的这个女人迷惑了,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还要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吻他,到底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让他知道她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惊人的尖叫突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扑朔迷离,他们同时转身看去,看到一个男人以超越常人的速度飞驰而过,之后,他们同时看到,男人身后紧接着飞驰而来的是一只硕大到无法想象的——黑熊!
“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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