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城
夜色已深,烛火正旺。
龙旗甫一推开门便看见只着单衣的随心坐在床边,用心绣着一只荷包。那荷包上有个大大的“龙”字,说明那荷包是绣给他的了。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夜深了,你该歇了。”
她抬头,笑着看他,然后将手中荷包上的最后一丝线咬断。
他接过她递来的荷包,翻看着,“龙——恩,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个叫龙恩的孩子,一定要记得,那是你的孩子。
她看他,只是微笑。
你猜。
“我猜,”他笑着,“你想要让我记得,这个荷包是你绣给我的,而我要永远知恩图报。”
她没有反驳,反而更紧地拥住他。
他嗅着她身上的馨香,“还是,你要我把我们的孩子叫做龙恩,让他时刻不忘知恩图报?”
她僵了下,然后抬手抚着他的脸,细细摩挲着。只有今晚了,他们两个只剩这一晚了。这么快就走到了头,她却不知该怎么留住他的好。他的好终将还是要属于另外一个女子,一个平凡的女子,而她,不能嫉妒,亦不能奢望。
“娘子,”他突然改口,“你可知道这样是在玩火?”他不是圣人,亦不准备做圣人。
她闻言收回了手,头也垂了下去。既然要分离,还是不要多留回忆的好。如果以后总想起这样的夜晚,她情何以堪?
他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颔,逼她与他对视,“娘子,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吧。这样,我们才不需要整日想着做圣人。”他低沉地笑,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又像个粗蛮的无赖。
她看着小腹,是了,他们只能要这一个孩子了。他不知道,所以,他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他扶她躺下,吹熄了蜡烛,“随心,后天我就要进宫了。今个儿老三对我说,你有个亲戚找了来,说是要你去住两天。”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手指紧握着。
“我想也好,总比你独自在这老是担忧来得好。要不,明个儿我送你过去吧。也该去拜望一下的。”
她仍是点头,紧咬着唇。
“随心,”他抚着她的后背,“你有喜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瘦弱呢?”
她的泪一下子流出来,赶忙捂住唇。怎么办呢?明天她就要走了,可他却还被蒙在鼓里?
“随心,”他兀自说着,“明个儿咱们去采买些食材和布料,让你在亲戚家好生调养一下,可好?这饭店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比家中那样舒适。”
她忽然忍不住,狠狠地咬向他的心口。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她就走不了了。再说,她就要放下破败的南德,而只要他。
他因为吃痛闷哼了声,却只是叹气,“让你受苦了。”
她只是狠狠咬着他的心口,然后,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明明不忍他痛,却又恨不得他也和她一起痛。他终于开始体谅当初落羽死后,哥哥为何会那样大开杀戒。因为,那样的痛他一力无法承担,所以,他宁愿每个人都痛,他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他有多痛。
可是,那是多么自私,多么残忍啊!而哥哥已经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因为失去所爱而疯狂,因为他已经因为伤痛忘了他是一国之君。
“随心——”要出口的话语被她的唇淹没在口中。如果他们只剩这一夜,就让她留下这一夜,就让他记住抱过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
当龙旗些微的迟疑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狂潮,她的泪终于可以放肆地落下。就当她是喜极而泣吧,就当她是他最后一个女人,就当她可以用这一夜缅怀一生。
“随心,随心,我的随心。”龙旗的低语在她的耳边不停回想,而她的拥抱和他的吻使他恍惚有种错觉好似她想要在一夜中付出所有。甚至,午夜梦回的恍惚中,好似听见他的随心低泣着呼喊他的名字,一遍遍地叫着,龙旗,龙旗,龙旗。
而那,一定是——他听错了吧?一定是他听错了——
龙泛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就算来日,龙旗发现她杳无踪迹,也绝对不会想到这和龙泛有任何关系。
乘着马车离开的途中,她去了一座庙宇,那庙里的老师傅看着她说,救子民于水火,救国家于安危,却未能救己身于劫数。她向那老师傅讨了那一支签,寄望于有朝一日这支签可以提醒自己,这是他们的劫数。而他们,无能为力,无处可逃。
目的地已经到了。
她坐在马车上,紧紧握着那支签,看着马车外正在和龙旗攀谈的龙泛以及那被叫做“舅舅”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龙泛从哪里找来这个宅子,以及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的这一家人。如果不是她早已得知真相,也许连她自己都会以为她真的是被亲戚接来,然后,她可以安生地在这里等着面圣归来的龙旗。
龙旗和“舅舅”一同走过来,那男人脸上带着那么和善的笑容,就让她涌起一阵悲哀。为什么这世上越是假的就越是真实,真实得让她以为自己拥有的才是假的?
“随心,”“舅舅”很亲切也很激动地喊她,“总算是看到你回来了。”
她努力给出一丝笑容,不想成为这场骗局里唯一的败笔。
“舅舅”伸手给她,“快些下来吧。我和你舅妈早就给你备好了房间,她和你表姐他们已经等你多时了。”
她仍是笑,颤巍巍地把手递进他的手里。
龙旗扶住了她的腰身,让她浑身一阵战栗。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她全身忍不住颤抖。某种情绪似要奔腾而出,然后毁掉龙泛好不容易帮她做好的局。
她紧咬着唇,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龙旗的搀扶,却连给他一个笑容都做不到。
龙泛上前来,拖住了龙旗,“大哥,嫂子这就算住下了。这边有我,你还是快些去见华先生他们,不要误了大事。”
龙旗看着她,她却只是垂着头。他轻叹,上前拥住她,“随心,我一定很快就来接你。”然后看向身旁的男人,“舅舅,劳您和舅母费心了。”
那男人摇着头,“都是一家人,无须多礼。”
感觉到他要放开她,她忽然伸手紧紧拥住他的腰,再给她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龙旗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随心,他们在等我,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她的牙齿忍不住地颤抖,用尽所有的力量将手指蜷入掌心,不敢抬头,也不能抬头。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说:“等我。”
他说,等我。
她愣在当场,被身旁的龙泛搀扶着。双腿一个劲儿地发软,她必须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跌落在地。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软弱得多。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失去龙旗,她根本一点准备都不愿意做。
“大嫂。”龙泛叫她。
她扶住身后的墙壁,推开龙泛的手,“去找郑文修,我要即刻回宫。”
她必须马上回去,在她控制不了自己之前赶快回去,回去那个要囚禁她一生的牢笼,回去那个吞噬掉无数条人命的地府。
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车唤回了她的神智,她的眼神里马上敛去了慌乱与柔软,代之以冷冽与平静。她知道来者是谁,所以,她想起了自己是谁。
“随心,”华朝年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来我没迟到。”
她竟能挤出笑容,“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杀掉我吗?”
他笑,轻轻摇头,“何必?你这是何必?伙同龙家人欺骗龙旗,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她不去深思他话中的含义,“你要接我回宫吗?”
“臣能得此尊崇吗?”他笑得好狡诡,好讽刺。
她看向龙泛,“我走了。我会记得你的嘱托。如果有一天,龙旗问你要一个答案,你就说,龙家的恩情,南随心没齿难忘。”
龙泛看向华朝年,“你——要随他走吗?”
她笑着点头,“如果我死在回宫的路上,那么,一切就结束了。我怕他还不舍得让我这样轻易地死。”
华朝年闻言只是笑,那笑里却隐隐含着悲凉。
她被一旁的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马车是皇辇,所以她猜,他不是为了杀她而来。突然之间,她变得无所畏惧。她已经失去所有了,剩下的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
华朝年坐在一旁,看着她,“你不一样了,随心。”
她没有应他,只是挑开了一侧的窗帘,南随心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人是南德的公主。
“你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回来了!”他好似还无法相信,揣测不出她的用意。他以为她至少要带着龙旗一起回去,却没想到她居然决定同她离开前一样,只和南渊德奋力一搏。
她轻叹,他该明白的,如果他不是这样热衷于让龙旗面圣,那么,她也会再拖一段时日,至少,她想要等龙旗看一眼他们的孩子。
至此一别,龙旗想要见到这个孩子,只能是身为臣子,而无法身为父亲了。
“听说,那苏兰心真的保住了那孩子。”他说起她一定会感兴趣的话。
她瞪向他,“哥哥不配有一个子嗣吗?”
他只是笑,“怎么不配?他忍受着众人的怒骂只为这个孩子,他怎能不配?只怕等他有了这个孩子,已给不起他江山了。”
她冷冷地开口:“华朝年,我们还没有定输赢。”
他看她,“随心,你已经输了。因为有了龙旗,所以,你必定是输了。现下,你只能指望南渊德了。”
她不语,却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暴戾的讯息。他已经找到了她的弱点,他若不用,真是枉为华朝年。
“随心,别怪我心狠,”他声音低低的,“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雷农一行人紧随她之后到达皇城。步下皇辇的时候,华朝年伸手给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时间已近午时,皇城内院一派安静,竟让她生出几丝寒意。
她将手递给了雷农,无法去直视华朝年仿佛不惹尘埃的笑意。
雷农在她身边禀报:“皇上今天特意早朝,向文武百官说起了您。您此次四处游历,为国家祈福,皇上很是感激。他叮嘱臣一定要您好好休息,晚上定来看您。”
她点头,“我知道了。转告皇兄,我很好,他不必挂念。我这里倒真的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与他听。”
走进她的天养阁,她才终于相信她当真是又回来了。当初走的时候以为此去也许没有归期,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当初有着多大的勇气。如果再来一次,她可否还能如此决绝?
她望着园子里池塘中的游鱼,抚着隆起的肚腹,“孩子,以后我们就都是这池中的鱼了。”以为自己拥有了天下,其实也不过是只能在这池中翻云覆雨,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毒死,或者被吃得死无全尸。
微微叹息,她走到园子里一处假山上的凉亭,俯瞰着这偌大的皇城。小的时候,她总以为这只是一座漂亮的宅子,有假山,有池塘,有游鱼,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父皇偏爱她的时候,总是天天有赏赐。别人十天半月见不到的父王,每天都抱她在腿上,给她讲兄友弟恭,给她讲父慈子孝,给她讲太平盛世。她以为她得到了全天下最多的宠爱,她有最好的父亲,最美的娘亲,最好的哥哥姐姐,还有最华贵的园子。
这一切变得支离破碎是从父皇杀掉二哥开始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二哥突然冲进了大哥的园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二哥死也不肯求饶,更不明白父皇怎么舍得杀掉他一向喜爱的二哥。而二哥至死都在说,父皇,这就是你选中的太子,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后来,她大了一点。她终于知道了二哥为什么要杀大哥,也知道了二哥为什么死也不肯求饶,最后也知道了父皇为什么要杀掉二哥。归根到底,他们都陷入了同一个漩涡,那个漩涡叫做“权力”。他们被权力蒙蔽了心智,他们已经看不到骨肉至亲,看不到兄弟至情,他们只看到有人威胁到他的利益,有人意图篡夺他的权力。
而从那时开始,这座城便不再是一座漂亮的宅子。
这里成了无数冤魂的坟冢。二哥,大哥,郑皇后,七妹,六哥,梅妃,李太师,莺儿,柳妃,四哥,十一弟,很多很多,多得她每夜每夜都做噩梦,闭上眼就是他们带血的脸。
最后,父皇也倒下了。他只相信华太医,可是,华太医却先他一步去了。他不敢吃药,无法成眠,临死之前,都还在说,老二,老二,你怪我了吧?你恨爹了吧?可是,怎么办呢?他是太子啊。他夺了你的妃,害了你娘,别人不在乎,别人只在乎你闯进了他的宅子,你用剑指着他的咽喉。所以,爹怎么帮你?爹怎么留你?
她亲眼看着父皇咽下最后一口气。弥留之际,父皇只要她陪在身边,连哥哥都不要。当父皇的手僵硬地掉落塌下,她嚎啕大哭,哭着想,这座城里满是死掉的冤魂,满是看不见的血腥。
是郭和将哭昏的她抱回天养阁,是郭和亲自宣读诏书,立哥哥为新帝。
父皇死去之前,把五哥、九弟都贬为庶人,并下诏令他们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可是,五哥、九弟不服。于是,哥哥刚刚登基,就遇到了五哥和九弟谋反,他们闯入哥哥的寝宫,逼哥哥退位。还没有坐上龙椅,哥哥就先知道了什么叫做兄弟相残。而他下的第一个诏书就是将五哥、九弟发配边疆。而其实,五哥,九弟还没有走到边疆,就死在了路上。或许是疾病,也或许是灾荒,更或许是有人见不得他们活下来。
反正,这一切已没人在乎了。反正,父皇就这样死了。反正,哥哥就这样成为了第二个父皇。
后来,哥哥因为父皇的遗诏立华云袖为皇后。谁知,华云袖竟加害落羽。在哥哥发现落羽已经身中剧毒的时候,哥哥一怒之下断了云袖的长发。云袖不甘罢休,在众臣面前逼迫哥哥杀掉落羽,原因是,迷惑君王。她见力谏不成,便亲自诛杀落羽,却失手被淬了毒的短匕伤到,命丧黄泉。
而第二天,落羽毒发。哥哥冒天下之大不韪,立落羽为后,只求死后同穴。而这,就是招来华朝年非要谋反的理由。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的错全都因云袖而起,却还是不肯收手。她怎可能不懂?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云袖,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权力。
从头到尾,看清这一切的人,只有她。只有她看到了这其中的血腥,也只有她不要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可是,她却仍是被这样的时局推到了风头浪尖。她只是,只是舍不得哥哥——罢了。
然而,有谁会信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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