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说不舍
君落泉的话在随心的心里激起了无数涟漪。她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这样卑鄙的角色吧?她利用龙旗夺取南家在南德的一席之地。她紧紧握住龙旗,根本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他是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她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是,被君落泉这样明白地指出,她却有些气闷难安。她——心虚了。就算她把今生,把性命都赔给龙旗,亦是改变不了她当初心怀叵测的事实。
她到底只是一个凡人,做了错事居然还妄想********?
她——何其愚蠢!
拂开帐幕,龙旗看着郁郁寡欢的她。她听到了君落泉所说的话吗?她作何感想?而他,自是要去的,只是,该如何安抚她焦躁不安的心?
“随心,你要知道,我是非去不可的。”他的手轻按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看他,倘若有一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在作祟,他会耻笑自己的愚蠢,还是会懊悔当初的一片深情?
“随心,我——”他将她的沉默读成了忧愁,却无计可施。
她握住他的手。
如果我不要你去,你还会去吗?
如果不去面圣,他就可以在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杀戮里全身而退,而她此刻愿意放了他。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凌迟与折磨。
他看她,紧蹙着眉,“我要去的。可是,我会活着回来。”
她想要挤出一丝笑,却给了满脸的泪。他不知道那皇城是龙潭虎穴,他以为那里只是一座高墙围成的一座城,却不知道那里住着牛头马面,毒蛇猛兽。
“随心,不要哭,我不会有事。”他拥住她,轻拍着她后背安抚。
她咬着唇,克制着涌上的心酸。原本以为,他们还会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好好选一个机会向他坦承,也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与他告别。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华朝年把他们逼到了悬崖,君落泉更好似要将这座悬崖努力打造成一座坟墓。那么,为了救他,她已经没得选择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却被突然推开房门的郑文修打断。
“大哥,几位英雄正在楼下找你,似是听了那君落泉的谗言。您还是去看看吧。”
龙旗低头看她,她点点头,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郑文修这样的时机闯进来,定是有话要对她说。她本来是要怨怪郑文修才对,可是,私心里,偏又松了一口气。她到底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在这样的时刻还是不能回头是岸。她对龙旗的情意到底还是比她想的浅了吧?
待龙旗离开房间,郑文修又闪身进来,看她的眼神很是担忧,“公主,莫怪臣下多嘴。您如果在此时和盘托出,谁来护卫你和皇上拼尽全力想要保住的江山?”
她敛去柔弱,看着面前的郑文修,“这世上只有龙旗吗?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忠心于南德的英雄吗?”
郑文修看她,目光灼灼,“我们费尽心机才选中这样一个人,你想要到哪里去找第二个?放眼武林,有谁的武功高于他,又有谁可以心甘情愿地帮助残破的南德,又是谁认定这个江山一定要属于南家?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手里只有苏兰心,可是,一个苏明锡还不足以扶持一个刚出襁褓的婴儿。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武夫,还需要一员良臣。”
她咬着唇,不想承认这就是她面临的处境。当前的朝堂之上有无数臣子,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他们中不是被华朝年控制,就是忌惮于华朝年的权势与身份,没有一个敢于为南德出头,为南家出力。更何况,华朝年还拥有神出鬼没的天一教,传闻他的弟弟华天年可以轻易篡改人的生辰纲。试问,有这样的高手庇佑,她到哪里找第二个良臣,第二个猛将?
郑文修叹气,双手抱拳,“臣恳请公主为了南德,为了慧帝,忘掉儿女情长,时刻牢记,您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您是如今南家仅有的皇室血脉。”
她终于要见他了!
华朝年站在极乐楼的前厅,看着厅中悬挂的一幅丹青。这丹青出自当今的皇上慧帝南渊德之手,画的是满园盛放的梨花。盛放后即是凋零,南渊德怎么忘了?这极乐楼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与那女子的相识。极乐,极乐,所以,那女子早早地去了极乐世界。
他还记得,那女子叫做君落羽,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真是可惜,可惜极了。原本她可以有五十年的寿辰的,只可惜她选错了男人。她千选万选,却选中了一个帝王。本来,他看她可怜,要送南渊德到地府与她团聚。可,谁知出了差错,偏偏那个男人直到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死了,那么,一切早就该结束了。可是,他偏偏活着,还偏偏要为南德留下一个子嗣,所以,他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怔愣间,南随心出现在二楼。他抬眼看她,眼中仍是她熟悉的温和笑意,却让她不自觉打个冷战。想当初,她怎么会觉得他善良而无害?她曾经把自己的一生都寄于他身上,还单纯地为他吟诵。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辈子,她只在他面前低过头,可是,他却这样讽刺了她当初的纡尊降贵。
他上了楼,随着她进了一个雅间。郑文修在明处,雷农在暗处。看来,她是把他当成一个彻底的逆贼,要时刻提防着他对她不利。
房门合起,他看她,“随心,你不该这样防我的。”
她看他,像往日一样心无城府地笑,“朝年哥哥,我怎么可能防你呢?”
一句“朝年哥哥”差一点叫痛了他的心,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她又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
他忽然按住胸口,只觉得胸前郁结,竟有种窒息的痛楚。她是南渊德的妹妹,他已经对她没有一丝留恋,为何却三番两次这样不舍?不,不是不舍她,而是不舍得那个一心爱他的女子,不舍此生绝无仅有的一往情深。也许,等他登临大位,他应该亲手给她一剑,来斩断她给他带来的一切幻觉。
“朝年哥哥不舒服吗?”她仍是目光清澈地看他,“要不要喝杯茶?”
他勉强让自己平顺呼吸,挤出一个笑脸,“不必了。我想咱们还是说些正事吧。”
“好,”她敛去笑容,“我们就从你让我带给哥哥的那包好茶说起吧。”
他心中一惊,脸上却丝毫未变,“我道慧帝是有了什么法术护体才逃过一劫,却没有想到你们早就知道那茶里添了毒药。”
她的手指紧扣在掌心,“是啊,哥哥吉人天相,竟没有死在你精心调配的毒药里。你应该再送几副的,顺便也给我一副。”
“那么,你何必还要在我的面前假装无事,更甚,还要假装对我的一往情深?”他厉声质问,看到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她看他,“是,我何必假装呢,反正,你从来没有信过。”
他笑,“你居然还为我吟诵: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妾,堂堂南德的公主对我自称臣妾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已经在虚情假意了。”
她背转过身,看着窗外树叶凋零后空荡荡的枝头,“你总算知道,我对你从来不曾真心以对过了。我堂堂公主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委身于一个臣子!明明我身边多的是王孙贵族,根本不需要把你看在眼里。我不过是敬父皇的遗旨,敬华太医对父皇的救命之恩。”
他笑起来,声音刺耳而阴冷:“幸好,我从来没有信过;幸好,我没有将你这样居心叵测的女人娶回华家。”
一滴泪忽然掉了下来,她咬着唇,字字清晰:“不必再诉衷肠了。反正,那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他在她的身后摇晃了一下,赶忙扶住木桌,“既然是逢场作戏,那么,公主召小人来此是何用意呢?”
她看着不远处的皇城,沉沉开口:“放了师傅。”
“师傅?我没有抓了师傅,何谈放?”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她垂下头,“华朝年,放了师傅,我会求哥哥给你一次求饶的机会。”
“求饶?”他盯着她的后背,“我不会输。”
她冷冷开口:“谁赢谁输,谁又知道呢?你不会笨到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我求饶他就会饶吗?”他忽然有种错觉,错觉地以为她是在为将来不要杀他留条后路。
她咬着唇良久,开口:“如果你开口,我一定饶你。”
“好,”他应道,“那我也答应饶你一次。”他不会饶南渊德,只是饶她。
她苦笑,“好,我们互不相欠。从此之后,我们都可以不必手下留情了。”
他良久不回答,却执起一杯茶,“这杯茶,我先干为敬了。”
她没有回头,只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后悔忘了在茶里下毒?”
他轻声开口:“不必后悔,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皇城再见。”没有停留,他旋即开门离去,徒留空空的茶杯和随风摇摆的木门。
从今天开始,你杀我,我杀你,终于,不必再留一丝恻隐之心了。
龙泛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个空掉的茶杯和一个女人萧索的背影,还有呼啸的北风。
“你——不介意我看这场戏吗?”龙泛低低开口,不忍毁了她的安静。
她抹干脸上残存的****,回头迎上龙泛了然的眸子,“你应该知道。”
龙泛轻笑,“我又知道了一个秘密,是不是代表我该死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她亦轻笑,“不,你不该死,龙家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死。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华朝年。”
龙泛看她,回身关上房门,“说吧,我知道了这个秘密,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帮我找一个离开的好理由。”她垂下头。
“离开?”龙泛蹙眉,“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看着龙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龙旗这样冒失地去面圣。我猜不出华朝年究竟意欲何为,但至少我知道他不会放过龙旗。”
“那华朝年应该不是大哥的对手。”龙泛的眉皱得更紧。
“论武功,论才智,龙旗都在华朝年之上,可是,论心计,龙旗却万万不是华朝年的对手。更何况,那里是皇城。那里是华朝年布局了很久很久的一张网,而龙旗,从未去过那里。所以,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里大多数人都是有去无回的。”
龙泛看她,“为何不和大哥坦白?为何要冒这样的险?”
她看着龙泛,然后,缓缓跪下,“龙泛,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弃南德于不顾。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龙旗有意外,我绝不会独活。”
龙泛叹气,“现下我不是要这样的承诺,我要的是我大哥不能有意外。”
她看向龙泛,“对不起,为了南德,为了我腹中孩子的天下,我只能放手一搏了。”
龙泛苦笑,“这就是你为大哥选中的路?天下何其大,为何你偏偏选中了大哥?”
她思量再三,缓缓启口:“你——记得你的表妹苏兰心吗?”
“兰心?”龙泛一愣,然后猛然顿悟,“原来如此。原来召兰心入宫,并不是因为她有过人之姿,而是因为我姨丈苏明锡手握兵权,而我大哥亦是可以号令江湖的人物。你这一招,果然——”
原来,从一年前,她处心积虑治疗二哥的病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开始很久了。
“苏兰心有了孩子,你知道吗?”她不理龙泛的讽刺,径自问道。
兰心有了孩子,这本来是苏家的大喜事。可是,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时节,却成了催命的鬼符。华朝年不会放过南家任何一个人的,而那个孩子,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首当其冲。
“所以,龙泛,聪明绝顶的龙家三少,你必须帮我。”她抬起眼,灼灼地看他。
龙泛伸手扶起她,“你不是已经料定我已经绝无退路了吗?这一刻,你真的把我逼上了绝路。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里面牵扯到大哥,牵扯到龙家的骨血,牵扯到兰心,牵扯到兰心的骨肉,我若不帮,反倒是我心肠歹毒了。”
她早已机关算尽,让他,让大哥,让龙家无路可逃了,不是吗?
“如果有一天我和龙旗出了意外,你可以做主,把我的墓碑深埋在龙旗身下。我愿意生生世世长跪赔罪。”她垂下头,感觉到腹中又在隐隐作痛。
孩子,不要怪娘,娘——只是被逼无奈。有朝一日,你能继承大统,一定要不负天地,不负你爹,不负龙家的大恩大德。
“最后,”龙泛沉吟,“我只问一句,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大哥?”
她对上龙泛冷冽的眼,“这辈子,我爱错了一个人,那个人把我的一往情深都当成虚情假意。他利用我杀死我哥哥,他利用我得到他想要的天下。我已经觉得这天下全部负了我。可是,这个世上,却有一个人不问我的出身,不问我的来意,甚至不曾有过任何怀疑,只是义无反顾地信我,护我,疼惜我。我虽不敢承诺此一生的情意已全部给他,可是,我知道,这辈子我能爱的人只会是他了。他是我的夫,我的天,我孩子的爹。我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他。”
“若果真如此,也不枉费大哥对你良苦用心。”龙泛紧蹙的眉头稍稍放开。
她知道自己此生只能是亏欠龙旗了,即使他平安归来,即使有一天他卸甲归田,她亦是欠他的了。所以,她要给华朝年交换一次求饶的机会。如果南德的最终是死,至少他要有一个活的机会。她希望用她对华朝年曾经的一往情深和师傅的知遇之恩,来换华朝年的一个诺言。
这一刻,她抚着心口,她知道自己的心痛为何了。不是为华朝年曲解了的虚情假意,亦不是忧虑南德与腹中婴儿的命运,她的心痛只为龙旗,只为一心一意爱她,却得不到回报的龙旗。
龙旗,龙旗,你让我如何舍得你?你让我如何能在走的时候舍掉这一切?
你让我如何再去习惯终将不再有你的以后,还有覆水难收的过往?也许,终此一生,我也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告诉自己,曾经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我,而我还是失去了。而那,是我最后一次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爱我,爱一个叫做随心的女子。她不是南德的公主,她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可以与一个叫做龙旗的男人相伴终老。而我,却,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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