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将军审视着他眼前的情景,相距咫尺的克雷格则在打量这个印第安人杀手。营地里能见到女人和孩子,但没有战士。卡斯特认为这是意外之喜。克雷格听到卡斯特向围在他身旁的连长们喊道:“我们从这里冲下去,占领这个村庄。”
然后他召来库克上尉,口授了一道命令。这命令是发给早已被派遣到荒野里去的本蒂恩上尉的。库克草草记下命令:“来吧。大村庄。快点。带上包裹。”他指的是弹药。他把这道命令交给了号兵马蒂诺。
意大利人马蒂诺奇迹般地找到了本蒂恩上尉,因为机警的本蒂恩已经放弃在荒野里徒劳追击,回到了溪水边,并且最后在被围困的山丘上与雷诺少校会合了。但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无法突围去解救遭遇灭顶之灾的卡斯特了。
当马蒂诺沿着小径骑马跑回去时,克雷格从马鞍上转身看他。他看见耶茨上尉的F连中,有二十四名士兵也擅自骑马逃跑了。没人阻拦他们。克雷格转回身看前方的卡斯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难道一点也没有警觉吗?
将军站在马镫上,把奶油色的草帽举过头顶,朝他的部队官兵喊道:“好哇,小伙子们,看到他们了。”
这是正在离开的号兵马蒂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在接受询问时,他也报告了这句话。克雷格注意到,与许多长着金棕色头发的人一样,年仅三十六岁的卡斯特也已经有点秃了。虽然被印第安人起了个“长发”的诨号,但卡斯特已为夏季的战役剃短了头发。也许正因为如此,奥格拉拉妇女们后来没能在他倒下的地方认出他。战士们也认为,不值得把他的头皮剥下来当作战利品。
举帽致礼之后,卡斯特策马跑向前方,剩余的二百一十名官兵跟了上去。通向河岸的前方地形较为平坦,适合从山上冲下去。半英里之后,部队折向左行,一个连队接一个连队跑下山坡,涉过河流,准备发起进攻。这时候,夏延人的村落炸开了锅。
战士们像一群大黄蜂般倾巢而出,大多数人打着赤膊,身上涂着战斗油彩,“噫、噫、噫”地尖声怪叫着冲到河边,涉过河流登上东岸,冲向卡斯特的五个连队。蓝衣士兵们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克雷格旁边的刘易斯中士勒住了马缰,克雷格再次听到他轻声惊叹“我的天哪”。夏延人刚淌过河就纷纷跳下矮种马步行前进。登上河岸后,他们钻到高高的野草丛中不见了身影,站起来向前跑几步,然后再次消失。第一批箭雨开始射向骑兵队。一匹战马的侧腹中了箭,它痛苦地哀嚎着,抬起前腿把它的骑手甩了下去。
“下马。用马作掩护。”
喊声来自卡斯特。没有人需要第二轮命令。克雷格注意到,有些士兵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点45手枪,把子弹直接射进他们战马的前额,然后用马匹的尸体作为防御物。他们这么做算是聪明的。
山丘上没有防御物,没有岩石或巨砾可用来躲藏。士兵们跳到地上后,有几个离开了各自的连队,牵着十几匹马的缰绳,把它们带回到山顶上去了。刘易斯中士让他自己的马和克雷格的马都调过头来,快步跑回到山上去。在那里,他们加入到刚才由十几名骑兵牵出来的徘徊的马群之中。没过多久,战马们开始闻到印第安人的气息。它们躁动地奔走,或者抬起前腿,把背上的骑兵甩来甩去。刘易斯和克雷格在马鞍上看着他们。第一次进攻之后,战场平静了下来。但印第安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正在移动,准备包抄过来。
后来有人传言,在那天击溃卡斯特的是苏人。其实不然。发起大多数正面进攻的,是夏延人。夏延人的村庄是卡斯特的第一个进攻目标。为了保卫自己的村庄,同族的奥格拉拉苏人听从了夏延人的建议,赶过来增援,从侧翼往前移动,切断了联邦军队的退路。克雷格从他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奥格拉拉人溜进了远处左右两翼茂盛的草丛之中。用不了二十分钟,部队就会失去退却的希望。呼啸的弹雨和箭雨逼近了。一名骑兵喉部中箭后倒在地上,边喘气边发出尖叫。
这些印第安人有一些步枪,甚至还有几支老式的燧发枪,但数量不多。黄昏时,他们会大量使用新型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和柯尔特手枪,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他们主要使用弓箭,这对他们来说有两个优势。弓是无声的武器,不会暴露射手的位置。那天下午,许多蓝衣士兵还没看见目标,就胸部中箭而死。另一个优势是,雨点般的箭可以高高地射向空中,然后几乎是垂直地落到骑兵们身上。这用来对付战马效果尤其好。不到一个小时,十几匹战马被落下的箭射中。它们甩下骑手,挣脱缰绳,沿着小径快步跑了回去。其他未受伤的马匹也跟着跑了。在士兵们死去之前,战马已经跑了,所有的逃生希望也随之消失。恐惧像野火般在士兵中间蔓延。几位老军官和军士对部下已经失去了控制。
那座夏延人村落的首领是“小狼”,但他碰巧不在。当他返回时,战斗结束已经有一个小时。他因为缺席,遭到众人指责。其实,他刚才率领着一支侦察队在罗斯巴德河上游寻找卡斯特的踪迹,并越过分水岭到了小大角河边。
外出期间,他把领导权交给了一个老练的战士,那是来自南方夏延人部落的一位客人,人称“跛脚白人”。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既不是跛脚也不是白人。当大约三十人的一群骑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试图向河边突围时,他孤身冲过去,摧毁了他们的士气,自己却英勇地牺牲了。但那三十个士兵再也没能回到山坡上。他们的阵亡让战友们也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刘易斯和克雷格在山头上听到了士兵们面对死亡时的祈祷声和哭喊声。一个骑兵小伙子像小孩一样哭喊着突破包围,跑上山来想找到那最后一两匹马。几秒钟之内,四支箭射入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马背上的刘易斯和克雷格已经进入射程范围,几支箭“嗖”地从他们身边掠过。下面的山坡上也许还有五十到一百名士兵仍然活着,但他们中半数的人肯定已经中箭或者中弹。有时候,一名追求个人荣耀的战士会突然策马冲上来,不顾枪林弹雨,直接越过蹲伏在地上的士兵们,然后竟能安然无恙地骑马离开,并由此获得伴随着高声尖叫的喝彩。
在场的每一位士兵都认为这是作战时的呐喊。克雷格知道得更多。印第安人冲锋时的号叫,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死亡:他自己的死亡。他只是在向无处不在的神灵吐露自己的心声。
不过,那天真正毁灭第七骑兵团的,是士兵们对被俘和受刑的恐惧。每个士兵都被印第安人会把俘虏折磨死的故事彻底洗脑了。总的来说,这些故事都不对。
平原印第安人没有战俘文化。他们没有设施处置战俘。不过,如果敌方的人员损失已经过半,那可以光荣地投降。七十分钟以后,卡斯特肯定已经失去了一半人马。但按印第安人的传统来说,如果对方一直坚持战斗,那通常会杀个片甲不留。
如果被活捉,那么,囚犯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遭到拷打:如果这个人被认出来,发现他曾经正式发誓决不与这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交战,却食言了;或者,被人发现这个人在战斗中贪生怕死。这两种情况中,无论发生了哪一种,都会让人名誉扫地。
在苏人和夏延人的文化中,一个人只要拥有坚忍、刚毅的意志,能承受住痛苦,那他的名誉就可以恢复。应该给予说谎的人或者懦夫机会,使他们经受痛苦。卡斯特曾经对夏延人发誓再也不跟他们打仗。两名部落妇女在倒地的官兵中间认出卡斯特以后,用钢锥捅他的耳膜,让他下次能听得清楚一些。
夏延人和苏人的包围圈在不断收紧,恐惧像丛林大火般在仍活着的士兵中间蔓延开来。由于那个时代没有不冒烟的弹药,当时打仗,能见度都不太好。一个小时后,这座山丘就笼罩在了火药的硝烟之中。而现在,烟雾中走来了这些身上涂着油彩的野蛮人。那些士兵开始胡思乱想。多年以后,一个叫吉卜林的英国诗人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你受了伤,被留在了阿富汗平原上,
妇女们出现,要割你的肢体,
为什么,你抓起步枪,射穿自己的脑袋,
像一名军人那样,去见上帝。
山上最后一批幸存者中,没有人能活下来听到吉卜林的诗,但他所描写的,正是他们所做的。克雷格听到了第一阵手枪的射击声,这是伤员们为免受折磨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转向刘易斯中士。
他旁边的这位大个子男人脸色煞白,他们的两匹马都快要失去控制了。回去的小道已经不能用作逃生之路;那里到处是奥格拉拉苏人。
“中士,你不会让我像头被捆住的猪那样死去吧。”侦察兵朝他喊道。刘易斯想了想,他的职责已经结束,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抽出佩刀,割开了把克雷格的脚踝与马匹的肚带缚在一起的两条皮带。
这时候,三件事情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两支箭从不超过一百英尺的距离内射进了中士的胸部。他略感惊讶地看了看胸口的箭,手上还拿着刀,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在离克雷格更近的地方,一名苏人从高高的野草丛中站起来,用一支老式燧发枪对准克雷格开火。为了增加射程,他显然填了太多黑火药,糟糕的是,他忘了取下通条。枪膛轰然爆炸并燃起一片火焰,把那人的右手炸成了肉浆。他要是把枪举到与肩齐平开火的话,就会失去大半个头颅,不过他是拿在低处开火的。
火枪的通条像一支颤抖的标枪,从枪管中射了出来。克雷格刚才面对着那个人。通条射进了他的战马胸部,直刺心脏。马匹倒下时,双手仍被绑住的克雷格力图挣脱开来。他背着地摔倒,脑袋砸在岩石上昏了过去。
不到十分钟,卡斯特部队在山丘上的最后一个白人士兵死去了。虽然侦察兵克雷格因为失去了知觉而没能看到,但战斗结束得极其快。苏人战士们后来这么描述这一分钟:十几名最后的幸存者刚刚还在抵抗,无处不在的神灵下一秒就把他们全都消灭干净了。事实上,大多数士兵只是“滚到他们的步枪边”或者使用了他们的柯尔特手枪。一些人帮助受伤的战友结束生命,另一些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克雷格苏醒过来时,他的脑袋仍然因为岩石的撞击而痛得嗡嗡作响。他睁开一只眼睛,自己正侧身躺在地上,双手仍被绑着,一边的脸颊贴着地面。草叶近在他眼前。头脑清醒后,他觉察到周围有人穿着软底鞋走来走去的声音,激动的说话声,时不时还有胜利欢呼声。他的视线也恢复了过来。
山坡上有人光腿穿着鹿皮软鞋跑来跑去,这是苏人战士在寻找战利品。肯定是有人看到他眼皮在眨动。先是响起了得意洋洋的喊叫,接着,几只强壮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他周围有四名战士,脸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油彩,仍沉浸在杀戮的狂热之中。他看到有人举起一根石棍,想砸烂他的脑袋。他坐着等死的那一瞬间,没来由地想到,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会是怎样。石棍没有砸下来,有一个声音说:“住手。”
他抬头去看。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骑在一匹矮种马上,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西沉的太阳照在骑马人的右肩,在耀眼的光芒下,那人的形象成了一个剪影。
他的头发未经梳理,像斗篷般披在双肩和背上。他没有拿长矛,甚至没有提钢斧,所以显然不是夏延人。
那人胯下的矮种马朝旁边走了一步;阳光被挡在了他的身后,亮光更弱了。骑马人的身影对着克雷格的脸,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匹白斑色矮种马不是大多数印第安人骑的黑白斑,也不是花斑,而是浅褐色的,常被人们称为金鹿皮色。克雷格曾听说过这种矮种马。
骑在上面的人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一圈布条,脚上蹬着鹿皮软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名战士,但实际上是首领。他的左前臂上没有盾牌,意味着他不喜欢个人防护,但他的左手上晃荡着一条石棍。因此,是苏人。
石棍是一种可怕的武器。把手有十八英寸长,头部是一个叉。嵌在叉里的是一块鹅蛋大小的光滑的石头。石头用皮带绑住。这些皮带以前被浸湿了用来鞭打,在太阳底下晒干后,皮带就会缩水收紧,所以那块石头不会掉下来。这种棍棒打起人来,会砸断手臂、肩骨或肋骨,敲人脑袋就像是敲核桃。这种武器只能近距离使用,因此更能带来殊荣。
当他再次说话时,说的是奥格拉拉苏语,这种语言最接近夏延语,所以侦察兵能够听懂。
“你们为什么把敌人这么捆绑起来?”
“我们没有,首领。我们发现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他是被自己人绑住的。”
深邃目光落到了仍绑住克雷格双踝的那些皮带上。苏人首领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坐在马鞍上,陷入沉思。他的胸部和肩部涂抹着代表冰雹的一个个圆圈,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的发际边沿,一直延伸到他下颚的子弹疤痕处。他没有佩戴其他饰品,但克雷格知道他的名声。在他眼前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疯马”,是过去十二年间,奥格拉拉苏人无可争议的首领。自二十六岁起,他就因为无畏、神秘和自我克制而受到崇敬。
河边来的一阵晚风吹拂着那位首领的头发,吹拂着地上的长草和侦察兵后脑勺上的那根羽毛。现在,羽毛已经落到了他身披鹿皮的肩膀上。疯马也注意到了。这是由夏延人赋予荣誉的一种标记。
“别杀他,”这位军事首领命令道,“带他去坐牛首领那里接受审判。”
失去这个掠夺机会让战士们颇感失望,但他们服从了命令。克雷格被拖着站起来,走下山丘去河边。在走过的半英里路上,他看到了这场大屠杀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