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去侦察兵和逃兵,五个连队中一共有二百一十名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印第安人正从尸身上搜寻一切可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根据各个部落的不同传统切割尸体。夏延人砍烂腿,这样死者就不能追赶他们了;苏人用石棍砸烂脑壳和面孔;其他部落的人肢解手臂和腿,并割下头颅。
克雷格在山丘下五十码处见到了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的尸体。他全身赤裸,只有脚上套着一双蓝色棉质短袜,尸身在阳光下白得像块大理石。他没被肢解分尸,只有耳膜被捅穿了。之后特里将军的官兵们发现他时,仍然是这个模样。
口袋和鞍袋里的物品都被拿走了:步枪,当然还有手枪,以及余留的充足弹药、烟叶袋、全钢表壳手表、放有家庭照的钱包,所有可以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是帽子、靴子和军服。山坡上到处是印第安战士和妇女。
河岸边有一群矮种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后他和四名护送人涉过小大角河到了西岸。当他们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时,妇女们走出来对这个幸存的白人尖声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鹰羽毛,她们就不再吭声了。这是朋友,还是叛徒?
五个人骑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圣阿克苏人和明尼孔焦人的营地,来到胡克帕哈人的村庄。营地里的吼声震天响。
这些战士们没在山丘上迎战卡斯特;他们遇上了雷诺少校并击退了他。过了河的雷诺的余部仍被围困在山头上,本蒂恩及骡马车队已经与他们会合了,他们在那时仍苦苦思索,为何卡斯特不从山上骑马下来解救他们。
黑脚、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战士们一边骑马四处走动,一边炫耀着从雷诺部下的尸身上取得的战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张张留着金发或姜色头发的头皮在空中飞舞着。在尖叫声不断的妇女们的围观下,他们一行来到了伟大的萨满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担当护送的奥格拉拉人解释了疯马的命令,把他交出后,骑马回到山坡去找战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进一座圆锥形帐篷里,两名老年妇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着他。
有人前来提审他时,已经是深夜。十几名战士进来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经点燃。火光下,身上仍涂着油彩的战士们看上去很可怕,不过,气氛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英里之外,在越过杨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视线以外的黑暗中,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那意味着苏人仍在爬山,在向断崖上的雷诺的防御圈发起进攻。
整个战役中,在这个巨大营地的两端,苏人损失了三十一人。虽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战士参战且敌人已被消灭,但他们仍感到损失惨重。营地里到处是对着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号啕大哭的妇女,在为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作准备。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别处的都要大,十几位首领围在旁边,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领。他那时刚好四十岁,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更黑,皱纹也更深。与疯马一样,他因为有一次预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运而受人尊敬。那个预言的景象十分黯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灭了。人们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边二十英尺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被火光挡住视线。他们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会儿。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听不懂的命令。一位战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后。他等待着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断了绑住他双腕的绳索。二十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可以把双手放到身前。他意识到,双手现在还没有感觉。血液开始回流,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是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忍耐着。
坐牛又说话了,这次是对他说的。他听不懂,但用夏延语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惊讶。其中一位叫“双月”的夏延人首领说话了。
“最高首领问,为什么白人把你绑在马上,双手反绑?”
“我冒犯了他们。”侦察兵回答说。
“很严重吗?”在接下来的审问中,双月承担了翻译工作。
“蓝衣军队的首领要绞死我。明天。”
“你干了什么?”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毁高麋的营地是前一天上午吗?他从那次事件开始说起,直至他被判处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营地时,双月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让双月译成苏语。当他讲完时,人们轻声议论了片刻。双月叫来了他手下的一个人。
“骑马回我们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儿带到这里来。”
那位战士走向被缰绳拴住的矮种马,跨上去骑走了。坐牛又开始提问。
“你们为什么要与‘红人’交战?”
“他们告诉我,他们来这里是因为苏人正从南北达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没有提过要杀人,但后来‘长发’发疯了。”
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长发来这里了吗?”是双月在问。克雷格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打仗。
“他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已经死了。”
首领们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了下来。开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必要匆匆忙忙。一个半钟头之后,双月问道:“你为什么要佩戴这根白色的山鹰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释。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时,加入了一个年轻夏延人的群体,和他们一起到山上打猎。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许借用唐纳森的夏普斯步枪。他们遭到一只老灰熊的突然袭击。那是一只性格暴躁的老家伙,牙齿差不多已经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会致人于死命。它从灌木丛中钻出,发出巨大的吼叫声冲了过来。
这时,双月身后的一位战士要求打断一下。
“我记得这个故事。这发生在我堂兄弟的那个村庄。”
在营火边,没有什么比一个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们邀请这位战士接着讲故事,苏人们等不及听双月的翻译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极快。夏延男孩们四散逃开爬到树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细瞄准后开了火。子弹掠过灰熊的下颏,钻进它的胸膛。它用后脚站着,有松树那么高,虽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冲。”
“白人男孩退出弹壳,塞进另一颗子弹,又开了一枪。第二颗子弹射进它怒吼的大嘴,穿过上颚,击穿大脑。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扑倒在地。它那巨大的头颅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溅到了男孩的膝头上。但他一动也没动。”
“他们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战士们带着一张雪橇过来,剥下那怪物的皮,带回去给我堂兄的父亲做了一件睡袍。然后他们办了个宴会,并给白人男孩起了个新名字,叫‘无畏杀熊’。还给了他一根猎人才能有的山鹰羽毛。很多个月以前,在我们迁入保留地之前,这是在我们村里流传着的一个故事。”
首领们频频点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一队人骑着矮种马来了。后面是一张雪橇。克雷格从来没见过的两个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据穿着和梳的辫子来看,他们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说自己在河东打猎时,看到罗斯巴德河水上空腾起了烟雾。他前去察看,发现了遭到屠杀的妇女和儿童。他在那里听说蓝衣军人回来了,于是昼夜跟踪,尾随着他们来到营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达得太晚,错过了这场大厮杀。
另一个人是高麋。大部队离开之后,他才狩猎回来。他的女儿回来时,他仍在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们而悲痛。她受了伤,但仍活着。他和另外九名战士一起夜以继日地骑行,想找到夏延人的营地。战斗打响前,他们刚刚抵达,于是自愿加入了战斗。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杀身成仁,结果杀死了五个白人战士,但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把他召唤去。
雪橇上的那个姑娘最后一个说话。伤口的痛楚和从罗斯巴德河一路赶来的劳顿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讲得很清楚。
她说了屠杀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条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她听不懂他的话,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干什么。她诉说了这个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给她水喝、喂她食物,并抱她坐上一匹矮种马,让她返回家人怀抱的。
首领们开始交换意见。他们集体讨论作出决定后,交由坐牛宣布。这个白人可以活着,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里去。他会被他们杀死,或者他会把苏人的位置告诉他们。他应该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当作囚犯或客人对待。等到春天,他可以获得自由,或继续留在夏延人那里。
营火周围的战士们纷纷表示赞同。这很公正。克雷格随同高麋骑马回到了分配给他的一座圆锥形帐篷里,由两名战士彻夜看守。第二天上午,这个大营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但黎明时回来的侦察员带来消息说,北面的蓝衣军人更多,于是他们决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会跟过来。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纳进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伤的战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欢耐力型矮种马,在他们眼里,战马没有太大的价值。这是因为能适应平原严酷冬季的马匹很少。战马需要干草,可是印第安人从来不采集这些,它们很难像矮种马那样,靠地衣、苔藓和柳皮就能活过冬天。克雷格选了一匹他觉得应该能适应的栗色母马,模样粗犷、瘦瘦高高,并起名为“罗斯巴德”,以纪念他与轻风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为印第安人从不使用马鞍,他很快便选中了一副。他还找到了被其他人收为战利品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尽管对方不太情愿,最后也物归原主了。在山头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战马的鞍袋里,他发现了夏普斯步枪的弹药。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们喜欢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们对白人扔在草丛里随风飘扬的那些纸片不感兴趣。这其中,就有威廉·库克上尉写下的第一次审讯记录。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们拆下圆锥形帐篷,收拾好炊具,把妇女和孩子们的包袱装在许许多多雪橇上。午后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来,躺在他们原先的圆锥形帐篷外面,被涂上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油彩,身上披着他们最好的衣袍,旁边还放着象征各自级别的羽毛头饰。不过,他们所有的日常手工制品都按照传统留在了地上。
从北方山谷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在第二天发现这一情况时,会认为苏人和夏延人是匆匆离去的。其实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摆在地上是种习俗。不管怎么说,这些物品都将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会辩解说,他们只想打猎、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联邦军队将会从失败中恢复过来,找他们复仇。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一定会来。坐牛的议事委员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在几天之内就达成共识,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体,各自行动。这将给蓝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难度,也会让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机会在荒野里度过冬天,而不是被赶回达科他州的保留地,捱过一个半饥不饱的冬天。
克雷格与高麋家族的剩余成员一起骑马行走。在罗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个猎人中,两个已在小大角河畔战死,还有两个负了伤。腰部受了轻伤的一位战士选择骑行。另一个伤员在近距离内被步枪子弹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张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将会找到新的女人。为此,他们已经与另两个大家庭会合,组成了一个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当关于分开行动的集体决定传到他们那里时,他们找委员会商量自己该去哪里。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南下去怀俄明,躲进大角山脉中。他们要求克雷格发表意见。
“蓝军官兵会去那里。”他说。他用一根棍子画出大角河的线条,“他们会到南方,在这里寻找你们,还有东部的这里。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个地方,叫普赖尔山。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向他们讲述了普赖尔山脉。
“低缓的山坡上到处是猎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树枝可以遮挡炊烟。溪水里鱼虾成群,山上还有湖泊,湖里也有许多鱼。白人从来不去那里。”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们离开了夏延人的大部队,在克雷格的引导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进。特里将军的巡逻队以大角山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寻印第安人的踪迹,但他们不会深入到那么远的地方。七月中旬,他们抵达普赖尔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样。
在树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见这些圆锥形帐篷了。在今天被称为“孤峰”的一块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见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没人过来。猎人们在林中捕获了许多鹿和羚羊,孩子们在溪流里垂钓鲑鱼。
轻风姑娘年轻又健康。
干净的伤口痊愈得很快,现在,她又能像一只轻盈的小鹿那样奔跑了。当她给部落的男子们送饭时,克雷格偶尔会与她四目相交,每当这时,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她则不动声色,遇到他的眼神时,她就低头朝下看。当她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眼眸,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那年初秋,他们相爱了。
女人们注意到了。她为男人们送完饭回来时,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总是急剧地起伏着。年长的妇女会开心地咯咯笑。她的母亲和姨妈都没有活下来,部落里的女子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个未婚、同时也是合格的战士的男人中,有她们的儿子。她们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个美丽姑娘的激情。她们逗她快点说出来,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个姑娘偷走。但她告诉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