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被笼罩在淡淡的阳光里,棘就伏在窗台上看阳光如何穿透梧桐树的叶子,在玻璃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似乎从有了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这里。那些花开得正茂盛,在窗下摇曳着,像是静静燃烧的火焰。
棘还依稀记得,有人在自己的世界外面轻轻唱歌,唱的是一支古老的摇篮曲,棘听不懂歌词,可是棘知道它的旋律很古老。旋律总是让棘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自己还很小,自己独自蜷缩在一团黑暗之中,四周是液体流动的声音,那就是棘世界的初始。棘常常听到有声音从世界的外面传来,因为穿过了包裹着自己的温暖的液体,那些声音变得有些失真而模糊,其中就有年轻女子柔声地唱着这支摇篮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棘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棘可以看到色彩,可以分辨青草和花的味道。棘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这里什么都没有,安静极了。直到有一天,棘遇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从窗户里翻进来的,他带着一脸紧张兮兮的表情,哦,不,准确地说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人”,他只有一张脸而已,除了脸之外,那个人其他的部分棘是看不到的。但是,棘觉得他应该是有身体的,只是自己只能看到脸而已。那个人的脸仿佛是细白瓷制成的,坚硬而精致,他每一次变化表情,都发出瓷器碰撞时才有的“叮咚”声。棘微笑了,那个人也笑,叮叮咚咚的,真是有趣。“你是棘吗?”那个人说。棘摇了摇头,她不知道,真的。“你一定是棘,我曾在你父母商量你名字的时候,就在旁边偷听过,他们打算叫你,‘棘’。”棘迷茫地看着他,点头。棘是不会说话的,一直都如此,棘只能用表情和动作来与人交流。棘记得自己还在一团漆黑中的时候,自己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动一动手臂或者腿脚,世界的外面就会有一只温柔的手安抚自己,隔着一层柔软的墙壁,棘顿时会安心许多。那个人自从出现以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他紧紧跟随者棘,无论棘是去野地里玩耍,还是去海边拾贝壳,那个人一直跟着她,在她身后发出叮叮咚咚的笑声。棘和那个人就这样一起成长着,在棘的世界里,似乎永远都是和煦的春天。
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大概是整整一生的时间,棘开始准备远行的行囊,她想要离开这里,她想知道世界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这里,棘的世界永远美好安详,可是棘厌倦了。那个人只是在一边默默看着棘,脸上写满失落。棘开始打包一件件东西,那个人也不再发出叮咚的声响。那个人静静浮在屋子里,像一面白瓷面具,没有表情地望着棘,棘时不时回头望望那个人,用目光询问他:“要一起走吗?”,那个人还是沉默着,精致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无论棘怎样向他无声地呐喊,他都不再发出一丝声响,像是死了一样。棘快要哭了,她很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她不能说话,她只能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是那个人依旧一言不发,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静止不动,现在,他的确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面具,静静悬挂在空气中,棘绝望地看着他,从日出到日落,在那那之后很久,棘无法停止流泪。最终,棘决定离开。
后来的后来,棘去了很多地方,却都没有再遇见像那个人一样的朋友,准确地说,这个世界除了棘,没有别人。再没有人像他一样能够陪伴不能说话的棘一起成长。阳光有些发紫,棘坐在路边的溪流旁,剥开一个黑色的种子,放在嘴里使劲咀嚼,苦涩的味道立刻在味蕾上蔓延开来,那真是非常非常苦。棘抬头,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为什么要离开那个人呢?行走了这么远,这么长时间,却根本没有抵达世界的外面,没有希望,棘又哭了,永远温和的阳光静静洒在棘身上。
棘已经很老了,她觉得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这个美好而安详的世界了,如果离开之前不能回到那个有梧桐树遮住窗户的屋子,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吧。棘一直在寻找自己离开的那座小屋子,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那里。可是,棘明白,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那屋子了,此刻她觉得有一股力量正从四面八方用力推挤着自己,那股力量要带走自己,把自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棘挣扎着,可是她已经很老了,身体笨重而庞大,忽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越来越狭窄,四周和煦的阳光骤然熄灭,黑暗、拥挤、痛苦……棘想要尖叫,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叫喊,就这样等待着,不知道在这浓重的黑暗中自己的未来会如何。
终于,棘听到了,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像是一群人在议论着什么,还有刺眼的强光。棘看不清楚周围,她头脚倒置着,在一种带有奇怪味道的空气中奋力挥舞着手足,棘猛然感到有人狠狠拍了自己一下,棘哭出了声。这是棘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是一种嘹亮而倔强的声音。有人拖着自己,棘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柔声唱着什么,没错,就是自己曾听过的那支摇篮曲,此时它那么清晰,毫无阻隔地传入耳际。棘渐渐停止哭泣,她遗忘了一切,只是音乐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告诉她,她似乎曾经有过漫长的一生。
很久很久以后,棘听说了一个故事,是关于自己的,可是那故事太老太老,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棘听说,自己还未出生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可是,随着棘慢慢长大,母体中的空间越来越小,于是弟弟变得很薄很薄,他轻得像是一张精致的陶瓷面具。因为弟弟实在是太薄了,他没有办法像棘一样出生,他一出生就只是一张面具,一张没有生气的面具。“他死了吗?”棘这样问,一股寂寞正从心底急速上升着,“没有。”一个声音在棘耳边轻轻地回答,若有若无,好像除了棘意外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得到。棘回过头,空气中正悬浮着那个人的脸,就像第一次见到棘时一样,那个人带着一脸紧张兮兮的表情。“你好,我叫棘。”棘望着那个人,莫名的熟悉感在棘的每一寸神经内游走,棘笑了。那个人也咧嘴笑了起来,棘敢肯定,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定传到了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