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我以为她不会记得。
“快快快把门关上！锁起来，那孩子来了！”听到这一通疾呼，艾多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从门外撞进来的是一脸惊恐的左丽，在她进入房间的同一时间，立刻反手将房门狠狠拽上，门板在坚实的门框上碰撞出“哐”的一声巨响，艾多多冲上前去手脚麻利地将门反锁了起来，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五秒钟。我停下手头未完成的一张素描，向门边惊魂未定的两人望去，她们正以一种盘错纠缠的老树根般的姿态抱在一起。“别告诉那孩子我在这里。”我小声说了一句，低头继续完成我的画。
这是我们来到这个小山村采风的第五天，像往届一样，我们照例要下乡写生，这项活动对于美术专业的学生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社会实践。五天前，我们长途跋涉，辗转来到这个村落。村子坐落在深山，一处河流与大路交汇的谷区，不仅地理位置十分偏僻，连生活也显得乏味且闭塞，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很原生的状态，仿佛与外面正在急速发展的都市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里寂静得如同与世隔绝。第一天，我们在一家民宅改造成小客栈住下来。城市来的孩子对村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这里既没有商业街，也没有电影院，连家像样的餐厅都没有，更别说咖啡厅了。对于村落来说，我们只是仅仅逗留七天的过客而已，我们与村子相安无事，只要完成任务，拿到学分，就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或许这样的地方，我们一生也就只来这么一次吧。这样想着，我站在破败的门扉前抬头望了一眼客栈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之后的那几天，平淡，淡得让我想不起来那段时间是如何从眼前溜走的。
第四天，我遇到了那孩子。一早，我背着纸袋和画具上了山，大概沿着山路向上走了一百米多吧，具体我也记不清楚了，为什么没有继续走下去，那是因为，这儿的虫子实在厉害。短短几分钟的路程，我全身上下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胞，不挠痒得厉害，挠了痒得更厉害。就在这时，那孩子从山路上俯冲下来，像只撒欢儿的野狗，这么说实在一点也不过分。那个野孩子一身土，一脸泥，皮肤黝黑，长相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我只能笼统地形容为有些丑，若不是她身上俗气的花裙子，我根本无法判断她的性别。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也难怪，我的风格确实和四周莽莽的乡野十分不协调，我穿着纯白的棉布衫和紫色的牛仔裤，头发末端还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复古大卷。那孩子因为分了神，没能刹住，在土坡上摔了一跟头，却立刻翻身爬了起来，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姐姐，你是城里来的啊。”野孩子抬手揩了一下脸上汗水和土和成的泥印，用有些生涩的普通话说，她的眼睛在发光。“嗯？是啊。”我四下张望，没有其他人了，她显然是在对我说。“那个疙瘩呀，要擦金铃子的。”那孩子忽然凑近我，眼睛盯着我手臂和脚踝上被虫叮出的红胞。“哎？金铃子？是苦楝吗？”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老辈们这样叫，它的学名应该是苦楝吧。对了，我想起我们住的客栈门口就生着一株苦楝。“我听奶奶说过，那个捣碎可以止痒。”那孩子说着，一道鼻涕从鼻孔淌到嘴里，她还在向我靠近。“这样啊，谢谢啦，我回去就试一试。”我笑着回应，心里却在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快点离开。“姐姐还要回去写作业，你也快去学校吧，再见咯。”我说着，转过身，沿着来路疯狂地逃跑。
原以为这样就摆脱了野孩子，却没想到，我把自己抛入了一个更麻烦的境地。晚上，我正在房间里临摹拍好的照片，同寝的艾多多和左丽歪在各自的床铺上玩手机。这时，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响起，接着我就看到了骇人的一幕，那个野孩子就带着泥巴和鼻涕出现在了我眼前，和早上看到状况的一模一样。“姐姐，我找到你啦。和我玩吧！”她说着就径直走了进来，小脏手摸过的墙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手印，艾多多夸张地尖叫起来，左丽则一脸震惊地愣在原地。“等等等一下，进别人的房间要敲门的啊你不知道吗？”我紧张地站起来，思考着如何应付。“我们到外面去，好不好？”我小心地上前，阻止她再向前一步。“好。”“唉，真乖。”我们来到外面的走廊。“你怎么找来了？”“这儿就一家能住客人，你是外面来的，肯定住这儿。我把所有的房间都看了，没有你，他们都叫我快走。就剩这一间，你肯定住这儿。”这孩子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涕，说着。我很难想象其他同学看到这个小不速之客闯入房间时的表情。“姐姐还有作业要做呢，你找朋友去玩吧。”“金铃子不喜欢他们，金铃子喜欢姐姐。”这孩子撅起了嘴。“你叫金铃子啊？”我想到门口的苦楝。“对啊，我和那种药一个名字。”“那就回家写作业吧，要好好学习啊。”我搪塞着，慢慢退回房间里，迅速关上了门。任凭屋外金铃子奋力拍打着门板，我也不去理会。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冷血，可是，对于缠人的小鬼，我又能怎么办呢。“那是谁家熊孩子啊？”艾多多瞪着眼问我。“我怎么知道，不晓得为什么会被缠上。”我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发现，这个小鬼似乎是缠定我了，今天下午，她又来了。于是发生了一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哐哐哐”拍门声不断响起，我心烦意乱，用眼神向左丽求救。左丽叹了口，向门口走去。我听到她们的对话，像是隔着一层纸在听，模糊不清。
“那个姐姐呢？我喜欢她，想变成和她一样！”
“那个姐姐今天进城去了哦，不在的。”
“她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吧。小朋友，你几年级啊？”
“三年级。”
“嗯，要好好学习哦，以后到城里去上学，就能变得和那个姐姐一样哦。”
“那个姐姐喜欢我吗？”
“呃，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不多的。”
“那就预习下节课吧。你要好好读书啊，不努力的话那个姐姐就不喜欢你了。明白吗？”
“给我好吃的。”
我能想象她冲左丽伸出小脏手的样子。
“喏，快点回家去吧。”
我看到艾多多正憋着笑，憋到脸通红，我也听得出左丽的语气开始充满无力与心塞，真是个难缠的小鬼。终于哄走了她，我们同时松了一口气，“你给了她什么？”我问左丽，“健胃消食片。手头没别的了。”还有两天，我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难缠的小孩。房间里，除了我以外的两人都叫苦不迭，实际上，应该咆哮的人是我才对吧。果然，第六天，她又来了，这一次我们在门外的苦楝树下画风景，在看到她往这边跑来的瞬间，我们像是见到城管的小贩一样揽起东西就夺路而逃，冲回房间锁上门。门外是金铃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和震山响的拍门声，简直太可怕了。“还好，明天就要走了。正与可以离开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噩梦一样的小鬼了。”我安慰自己。就这样，当次日带我们离开的大巴车停在苦楝树前时，我就像看到恩人一样喜极而泣。一想到今天，金铃子放学再来找我的时候，我便已经不辞而别。总之，这次下乡写生的任务总算是圆满完成了。离开的路上，我看着逐渐远去的风景，闭上眼，塞上耳机听着舒缓的音乐。恍惚间我听到了可怕的嘶喊声，“姐姐！不要走！”我猛然回过神来，窗外没有小孩子的身影，除了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车里其他人都安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幻觉，一定是幻觉，她不可能这么快知道的，现在还没有放学。我重新闭上眼，可眼前竟浮现出金铃子一边呐喊一边追着车子奔跑的景象，她脏兮兮的手不停挥舞，终于追不上了，就那样扑倒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幻觉，一定是幻觉。我闭着眼，眼前渐渐重新恢复黑暗。
回到家的那天夜里，我梦到了一株被狂风暴雨折断的苦楝树。
……
我闭上眼睛，止不住地发抖。十年了，我以为她不会记得。
“村子里死了一个小孩。”“怎么回事？”“爬上楝树想翻到客栈房间里去，掉下去摔死了。”我又幻听了，那是十年前，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司机和带队老师的一段对话，可是我不记得。
“找到你了，姐姐！”
这是我将满一岁的女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