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收到几年不联系的老同学发来的短信:“最近好吗?”我就知道,不是通知我参加婚礼就是求我看病帮忙加号。当然,不出意外一般都是后者。T先生是我高中同学,土豪一枚,高中时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印象中他很高很黑,成绩还不错,高考有些发挥失误,去了所二流的学校,现在听说在海南开发房地产,弄的风生水起,今年还打算承包个装修队弄装修。当然这些都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近况,用微信对话还真是第一次。
果然,T先生急急忙忙找我是让我帮忙加个眼科的专家号,他前几天回家过年,自己开车从海南一路北上,开了3天后到家,总觉得左眼看东西特别不清楚,估计是眼镜度数要调整,想来医院看看,只是我们医院的眼科太过火爆,专家号根本就挂不上。当了几年医生,最害怕的就是有熟人找你看病,自己科的病还好说,碰到别的科室,挂号住院排手术,也要从头求人到尾,而且人家大专家大主任,即使是同个医院的同事,也未必买我们小医生的帐。我原本骨子里清高,最讨厌求人帮忙,所以原先当医生的小私心就是自己看病不用求人,结果没想到当了医生,求人次数翻倍地多了。比如熟人说专家号挂完了求帮忙加号,加了号求看病或者检查能插队,插了队求住院加床,加了床又会求手术排第一台,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介绍来的熟人会提各种要求,哭诉自己的疾病多着急多需要插队,我也想对着他们哭,医院真的不是我家开的,我自己看病还要按秩序排队。
有时候郁闷到帮完后决定再也不帮下一个,但每次因为脸皮薄不会拒绝,总归都是答应帮忙。虽然和T先生不熟,但同学一场,刚好和我一同在心脏内科轮转的一个同事的老公就是眼科医生,赶紧拉了T先生去找他。大出意外的是,只有200度近视的T先生,没有外伤,没有撞击,检查结果竟然是视网膜脱落!“小莫,视网膜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我要换眼镜了?”T先生被点了散瞳的眼药水,看东西晕晕乎乎,我觉得他的脑子也晕乎了。“我们高中不是上过生物课嘛,视网膜在哪里都教过呀,还好你只是脱落一部分,要是完全脱落可能失明,要赶紧做手术治疗。”想起来了,他当年好像还是我们的生物课代表。
本来我只是想给他加个号就回去上班,但结果吓我一跳,也就好事做到底。好在同事的老公下周一就有手术日,答应为T先生临时加一台手术。我来不及和他解释,赶紧拿着他的医保卡约住院,办手续。“有这么严重啊?”一听说可能会瞎,T先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可能开车疲劳导致的,放假先开车去澳门赌了两天,然后用一天拼命开车赶回来过年,难怪我开车开到后来看东西越来越扭曲。能明天就做手术吗?我给医生塞个大红包行不?”“那也不行啊,我们医院的眼科手术像你这样的起码排队要一个月才能约上,今天周四,明天住院,抽血化验,周末不开刀,最快最快也要周一,这还是人家加班帮你多做一台手术才挤进去的呢。”如果是别的疾病我可能也就不着急了,但视网膜脱离手术可以算是急诊手术,万一拖的时间长了,整个视网膜全部脱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但再着急,也要按照秩序来,术前的化验不能免,周末也不能拉医生麻醉师和护士们来加班。土豪的思维就是钱能解决一切,如果不能解决,那就是对方的问题。那天晚上T先生的朋友圈发的状态很是愤世嫉俗,大抵就是医院太官僚,自己的病很着急却不能动手术一定还是关系不够硬之类的。看得我一口气堵在胸口,人人都讨厌特权,是因为自己没有享受特权吧,如果按更加正常的渠道走,手术起码排到一个月以后,不是我们医生的问题,而是病人真的太多,只等一个周末对于那些要等一个月的病人来说,他已经很幸运了。帮了忙还不讨好,我被伤心到了,即使他就在楼下住院,我也赌气周末没有去病房看他。从他的朋友圈看到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从视物模糊到一半视野都是黑色的,加上医生谈了手术的失败风险和再次脱落的可能性,突然的打击让他无所适从,越发地愤世嫉俗。好吧,生病的人总归是可怜的,压制住拉黑他的冲动,我决定周一陪他去手术。
周一是一周最忙的一天,临时收了一个房颤病人,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先生。70岁的他戴着墨镜,自我介绍从前也是个医生,这次住院主要是想来做一个射频消融的手术治疗房颤。“那戴墨镜是……”我忍不住问道。“噢,双眼视网膜脱落,失明20多年了,所以我脱离临床20年,现在很多治疗和药物都已经和我们当年不一样了,还拜托你们帮忙了。”我一惊,完全没有看出他是个盲人。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分梳向两边,说话有条不紊,穿着得体干净。听说老先生当年是高度近视,因为20多年前全国肝炎大爆发时他作为副主任医师带头了一个医疗小分队,结果因为过度疲劳双眼视网膜突然脱落,因为反复脱落,做了两次手术都不是很理想,最终完全失明。他的老伴陪在一旁,两个人淡定和优雅的气质让我印象深刻。
一忙一累,结果下班时T先生已经做完了手术。我提了些水果去看他,他爸妈和另一个同学小雪也在,我从前只知道T先生家很有钱,但我没想到那么有钱。他们包了一个VIP单间病房,他爸妈一身名牌,后来我听小雪说T先生的妈妈光手上那块手表就值百来万,吓的我直吐舌头,感觉自己拎的水果实在是太掉价了。但他爸妈对我的热情完全超出我的意料,又是泡茶又是感谢这次我的帮忙,一定要送我份礼物。小雪从高中就暗恋T先生,这个我们全班都知道,只是因为小雪的家境和T先生家相差太远,完全不能符合豪门挑选媳妇的标准,但T先生也一直没有女朋友,还在这个城市最文艺的景区开了家小清新的客栈,让小雪当店长打理,没做过生意的小雪把客栈打理得有声有色,各大网站搜索都能在这个城市排行榜前五。看到小雪细心地给T先生喂饭倒水,他爸妈在一旁理所应当地让小雪干这干那,我突然有点难过,感觉有点像丫鬟在伺候公子哥。T先生的手术做的还不错,因为发现及时,只是微创做了个小手术,三天就能出院,只是他还是愤世嫉俗地抱怨,左眼的视力从0.8掉到了0.4,如果早两天手术也许就不会视野一半失明,也不会在术后视力掉的如此之快。他爸妈呵斥他要知足,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手术了,但还是能看到他们两人用风度和教养克制的背后的失望,我赶紧放下那份厚礼找了个理由闪人。
后来我偷偷问小雪,T先生脾气那么差,你怎么还在等他呢?家里有钱也不能仗势欺人,他不喜欢你就算了,大不了换份工作,不给他们家打工,别再委屈自己了。我和小雪不熟,也是因为这次才开始联系,她邀请我去她的客栈喝下午茶。客栈很小清新,绿色为主要色调,种植着很多桂花树,小花园里还用玻璃打造了个阳光书房,在那个飘着下雨的午后,我和她聊起T先生,老实说,我真的不喜欢T先生的愤世嫉俗。小雪学过茶道,研究的是珠宝专业,却极富有商业头脑,当时放弃了珠宝公司的白领工作,帮忙打理客栈,这是个怎么看都很有气质很有才华的女生。她帮我泡了一道茶,慢慢摇了摇头:“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吗?即使他破产了一无所有,即使他以后两只眼睛都瞎了,我也愿意照顾他一辈子,我可以等他爱上我。”窗外风雨飘零,声音里却是满满的坚定,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告白。
老先生的手术也在排队等待,每次查房查到老先生那里,看到老奶奶小心地搀扶他上厕所,仔细喂他吃饭,在床边给他读书念报,虽然我们都很惋惜老先生的眼睛,但他的病房是我们最愿意去的病房。别的病房家属不是抹眼泪就是在抱怨,而只有他的病房,每次去都感觉特别温馨。手术前一天,老奶奶请了牧师来病房给老先生洗礼。原来老先生信基督,难怪如此宽容和优雅,从不抱怨命运。幸运的是,老先生的手术很成功,老先生说是他夫人每天祷告的力量,直到他出院,老奶奶还是一直坚持祷告。那段日子,我总是会想起T先生和小雪,老奶奶眼里望向老先生的那股温柔和慈爱,和小雪望向T先生的眼神是如此地相像,我相信老先生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我突然很嫉妒T先生,有那么深爱他的一个人,也突然很可怜小雪,没有收获应该有的珍惜和疼爱,依然在等待。
后来T先生因为要重新配眼镜,又来找了我一次,基本恢复了的他开始和我吹海南的事业,配完眼镜他又要南下去打拼了,让我随时可以去他家在那边的酒店度假,想住多久就多久。“那你又把小雪扔这边了?”我不信他对小雪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了对了,差点忘了给你这个。”他从西装里掏出一个喜帖,里面端端正正写着他和小雪的婚礼日期,“为了防止我再次视网膜脱落失明,还是先把老婆找好保险。”“恭喜恭喜,你虽然视力下降了,我却觉得你眼力上涨嘛!”我由衷地高兴。“那段时间我看不到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很害怕再也看不到了,她却说愿意帮我看一辈子的风景,当我的眼睛,我真的很感动。”T先生竟然说着说着脸红了。
后来他的朋友圈愤世嫉俗少了很多,开始狂晒他和小雪的幸福,我又再次有了拉黑他的冲动。现在想起,他是唯一一个既让我加号又通知我参加婚礼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