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内科是个让人有些压抑的科室,压抑的根源不仅仅是因为很多神经内科的疾病不能根治,更在于发病的人在这个冬季特别多。入科室的第一天跟着张主任查房,主任教我们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怎么样看病治病,而是如何劝说病人尽快出院。
“过两天可以准备出院了。”对于住院一周左右的病人,主任查房的开场白基本就是这句话。“可是主任,我妈中风后就说不出话,现在也只是咿咿呀呀发几个音,这怎么出院呢?”住院的病人大多都是老年人突发脑梗入院,家属没有看到病人活蹦乱跳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基本都是赖着不肯走的。“我们这里只管救命不管康复,你妈妈已经过了危险期,现在情况很平稳,要恢复语言功能起码半年以上,我们这里床位这么紧张,你可以转到小医院继续治疗,也完全可以回家疗养,但是我们下面的急诊室里躺满了加床,你们不出院他们也没办法进来住院。”主任的话虽然有些冷血,但是事实,听说神经内科的床位紧张到经常是院领导去急诊室门口拦住救护车不让病人下来,让救护车拉去别的医院,因为连急诊室的大厅和走廊也都躺满了病人。不是我们见死不救,是我们的急诊室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容纳下更多的病人。“可是张主任,你不能赶我们走呀,我妈有高血压糖尿病,好不容易住进来了……”“我就这么和你说吧,你妈妈当时住院进来我也是这么把你们现在这床位上的病人这么赶走的,他们不走你们就进不来,楼下急诊的病人我也不认识,你们我也不认识,你们不走楼下的病人也上不来。差别在于楼下的病人急着等着救命,你们情况已经稳定了。别再说了,你妈妈基础疾病这么多,再次中风的可能性很大,除非你不想和我们再做买卖,你就拖着赖着,如果下次还想来这里看病,明天就准备出院。”每次说到这个地步,基本病人家属就默默收拾行李不再说话了。张主任是东北人,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也不怕得罪人,没有一般内科大夫的磨磨唧唧,但很奇怪,越是说话直接,慕名来找他看病的人却越多。所以我们这一组的小兵是全科最忙的,出入院周转率很快,但是我们跟着张主任干活却屁颠屁颠很积极,他风趣,幽默,总是能挑动起大家干活的积极性。
第一次看到李阿姨是在一个85岁的突发脑梗的老爷爷床边。老爷爷是离休干部,本来耳朵就背,突发脑梗后半侧肢体基本不能动,也不太能说出话来,喝水吃饭呛咳得很厉害。除了第一天住院时见过他的儿子,之后看到床边陪伴他的只有他儿子请来的护工李阿姨。每天查房这个老爷爷是最头痛的事情,因为他听不到我们的问题,自己着急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用好的那只手捶打没有力气的那只手和腿。张主任每次都会很大声地对他说:“老爷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别着急,会好起来的!”然后李阿姨会更大声地对着老爷爷的耳边再次重复一遍,老爷爷有时候会哼哼,李阿姨就和我们解释那是他在说自己头有点疼,昨天老爷子吃饭喝水又呛了她一身,但比前一天的呛咳要好一些。所有我们和老爷子的交流必须通过李阿姨,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都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不耐烦。有一次我路过病房,看到老爷子又在发脾气,李阿姨在喂药,他一呛就故意把水吐到自己身上,药还含在嘴里,李阿姨耐心给他擦掉水,再喂他一口水,他又吐到身上。我看不下去,进去很生气地教育老爷子乖乖吃药。李阿姨笑眯眯地劝我别生气,让我放心,她会让老爷子把药吃下去的。
慢慢知道,老爷子的老伴去世早,儿子没有正式工作,也没结婚,平时就靠着老爷子的离休工资养着,仗着老爸是离休干部,医药费全能报销,根本不在乎医院怎么治疗,拿一部分老爷子的离休工资请个护工就打发了老爸,自己从来不来看老爸。老爷子脾气古怪也主要因为他身边没个家人陪伴,在医院呆久了,也总是奇怪到底是他们原本脾气古怪导致家里人少来往还是因为家里人的冷落让他们脾气古怪。好在李阿姨是这里最耐心也是最有经验的护工,从不计较,对老爷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后来老爷子出院后好多家属都排队指定要李阿姨照顾病人。李阿姨个子很小,留着短发,干活很利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别的护工相比,总是有股让人说不出的气质。有一次工人大伯用轮椅推着病人去做核磁共振的检查,大伯着急,推的病人摇摇晃晃,病人很有意见:“我们都是老干部,我本来就头晕,你这样推的我更晕了,能不能推的慢点?”工人很不屑:“我一个月就拿800块钱,没周末没假期,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我推去做检查,做不完又不能下班,你还想我推的多慢啊?”说完有些故意地又颠了颠轮椅。李阿姨看到了赶紧过去和工人说:“我现在没事,我推他去吧。”工人倒也不推辞,直接把轮椅交给了李阿姨,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推着那么胖的病人吃力地去做检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她脸上始终带着很平静的笑容,一点没有其他护工和工人那种抱怨和嫌弃的情绪。
我隐隐觉得李阿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好意思去问她。那天我值班,李阿姨拿着病历卡很不好意思地找到我,说她昨天开始感冒,咳嗽又头疼的,让我方便的话给她开点感冒药。我当然很乐意,等待电脑开机的时候试探地问李阿姨为什么不休息两天?她搬了张凳子坐在我旁边,慢慢和我说起她的故事。原来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很有钱,那时候她和老公一起办厂,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还买下好几辆出租车,每个月光收租就够她和小姐妹天天搓麻将玩牌了。那时候的她出门有人接送,脏衣服脏床单被罩有厂里的工人争着帮忙来家里洗,直到她的孩子诞生。那时候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不喜欢被人抱,很大都不会说话,总是尖叫或者自己躲在角落里,但没往心里去,直到后来她带着孩子去看医生才知道那是自闭症。从那之后她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女儿身上,她老公实在受不了家里的气氛,慢慢开始整夜整夜不回家,发现她老公在外边有了女人后,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离婚,在那个年代离婚还很少,尤其是女方提离婚。她很有骨气地什么都没有要,只要了女儿。刚开始她的前夫会每月给她们钱,后来生意慢慢差了,工厂倒闭,她前夫就低价卖了出租车,想东山再起,但无奈又再次失败,从此再也没有给过她们母女俩一分钱。她从一个从来不知道要节约的富婆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单身妈妈。“你知道吗?自闭症的孩子总是会伤害自己,受伤了也不知道喊痛,不怎么会说话,生气了只会尖叫,刚开始我真的快崩溃,经常就是抱着女儿哭。后来我想着要学会照顾她,也要赚钱养家,就来了医院干护工,可以学点医学方面的知识照顾她,她自己弄伤自己我也可以帮她包扎,还能赚到钱,挺好的。虽然我女儿不说话,也不和我交流,但是她喜欢画画,我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很安静地画画,每天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回家看她画的画,而且你知道吗?慢慢哄了她那么多年,她现在也会和我说几句话,也不太会伤害自己了。”说到女儿的变化,李阿姨一脸的骄傲。难怪,她总是那么耐心,这些病人在别人看来总是很麻烦,但相对于她的自闭症的女儿已经太乖了。我真的很难想象,她这么小的身体里怎么会蕴涵这么大的能量,突然觉得她好伟大。
开完药我嘱咐李阿姨一定要多休息,钱是赚不完的。她谢了谢我,然后让我放心,她心里有数,一定不会让自己倒下的,还要照顾女儿呢。第二天没见到李阿姨上班,我想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六天后,她已经躺在了病床上。
交班医生和我汇报病史:患者,中年女性,六天前急性起病,前驱症状有咳嗽、卡他等上呼吸道感染症状,头痛,后进展为发热39—40.5℃,患者第二天在发热门诊就诊,治疗四天未见好转,第五天出现昏迷,当天在急诊住院后夜间出现癫痫持续状态,持续3分钟左右,急诊腰穿后确诊为病毒性脑炎,现转入神经内科病房,病人无家属陪伴。
我听着听着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要是当时我不是那么大意就好了,至少应该给她量个体温化验下血也好呀!我怎么开了点感冒药就打发了李阿姨,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我很后悔,想和李阿姨道歉,但是她已经意识模糊了,完全已经听不到我的道歉了。病毒性脑炎进展之快,从前只从书上看到过,却从没有这种体验,好在李阿姨平时人缘好,她的工友们都争着照顾她。张主任亲自管李阿姨的床,给她用上最好的药,可是病情进展太快,体温根本控制不住,再次做腰穿和脑电图,才确诊李阿姨得的是预后最差的那种单纯疱疹病毒性脑炎。因为之前几天都按照一般的发热处理,并没有进行相应的抗病毒治疗,导致现在上了最强的药还是无力回天。每天查房我都要绕过李阿姨的病房,我好难过,看到她躺在那里就一个劲地想掉眼泪。她已经那么可怜了,为什么老天还要这么对她?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李阿姨的前夫带着自闭症的女儿来看她,她的女儿比我年纪还大,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妈妈发生了什么,还是和小孩一样躲躲闪闪,医院那么多人让她感觉很害怕。虽然李阿姨已经昏迷了,但是很奇怪的是,当她女儿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手时,李阿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女儿吓得尖叫地挣脱,我分明看到一滴眼泪从李阿姨的眼角滑下。
那天下班,我鼓起勇气走到她的床边,握住李阿姨的手。她竟然真的有知觉回握我,这双为无数病人喂过饭、洗过碗、穿过衣裤、清洗过尿盆的粗糙的手。我和她一直说对不起,因为发热,她的手很烫,也没有什么力气,于是我很用力地握住她,很久很久没有放开。
当天晚上,李阿姨就去世了,这个病的死亡率高达60-80%,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但是还是不能接受,连一向乐观的张主任都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恢复,查房时病房里再也看不到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李阿姨陪着我们当病人的翻译了,整个病房都寂寞了好多。
从那之后,我碰到感冒发热的病人,再也没有懈怠地简单打发,我也一直很后悔没有早些天去握李阿姨的手,也许能给最后的她多一些温暖。那之后每次查房,我都会习惯握一握病人的手,好像这样能把当时没有给她的温暖分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