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龙城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头条发布了重大消息：
“2012龙城市春季招商大会大获成功。”
有人疑问，真的大获成功吗？
那就用数据说话吧。
短短一周的时间，龙城市及所属的三县一市共计完成招商签约人民币共558亿，直接招商项目五十一个，预计能给龙城人民带来七万多个直接就业岗位。
这在一个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的年份啊，这样的数字，无疑是抱到了一个大金娃娃。
这个好看的数字也让龙城市委市政府以及招商局和广播电视总台的头头们都把悬着的一颗心给放进了肚子里了。
虽说招商会的开幕当天因为招商晚会的票务问题出现了重大过失，但在市委市政府的强力推动下，龙城市的干部群众上上下下都拿出了真诚待客的诚意，加上政府部门又制定了你发财，我发展的保证和措施，宣传口也喊出了服务和创新同样重要的口号，终于打动了上千位有实力的商界大佬们，商机巨大，所以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投资放进了龙城市的篮子里。
成绩斐然啊！
余大纯在带领广播电视总台积极宣传招商的同时，他还发挥余热，利用自己在开发区经营多年的关系，把世界500强中的两个强势企业项目引进了原来他主政的经济技术开发区，让市委周书记和政府的陈市长对他大加赞赏，两人都有发话，非常后悔让他去搞宣传。
招商会结束之后，市委市政府举行了总结和表彰大会，马有路上台领取了招商先进单位的奖牌。
很奇怪的是，先进单位不是龙城广播电视总台，而是龙城广播电视总台所属的城市频道。
受表彰的当然不能是龙城广播电视总台，晚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最多也就是功过相抵。
城市频道就不一样了。
由于马有路和楚小云他们策划到位，宣传也玩出了新花样。
他们聘请了国内一些经济界的专家高手坐阵，在六天的招商会上，城市频道在招商会现场连续用白天时段组织了六天主题论坛电视直播，分别是《龙城经济展望高峰论坛》，《经济开发区产业园的服务观》，《龙城市和所属三县一市的项目对接竞标》，《有服务才能有创新》，《中小型投资的直通车》，投资客户一票难求。再加上晚间的《直播龙城》栏目大篇幅的宣传介绍，晚间非黄金时段又重播了白天的直播节目，城市频道为龙城的春季招商会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
城市频道的马有路和楚小云他们想了不少办法，也搞了不少创新，尤其是项目对接竞标直播，那真是玩得热火朝天，他们引进了古玩珍宝拍卖会的形式，把枯燥的项目介绍变成了有趣的竞争，三县一市和龙城市的几个区都派出高手直言自己的优势所在，依托《直播龙城》帮助制作的专题宣传片，哄的投资商们抢着举牌，争着投钱。
市委周书记和陈市长分别参加了上下午的一场竞标直播，《直播龙城》的蒋一哥和吴一姐带着栏目的四朵金花无疑成为最活跃的人物，他们机智于诙谐并举，大气于狡猾共存，不仅让投资商服气，就连市里的两位大佬也是点头不断，笑意涟涟。
不仅市里领导高兴，就连百忙之中的冯奇峰省长也抽出时间到达现场，参加了其中的一场《龙城经济展望高峰论坛》直播，他和陈市长都坐在观众席里，还不时同国内顶级专家在现场就经济发展问题频频互动，节目结束之后他吩咐陈市长，让龙城广播电视总台把其他几场直播节目刻好光盘送到省政府来。
“好啊，招商也要有创新意识。”这是冯奇峰省长的原话。
本来在龙城宣口中，广播电视总台是最没有理由被评奖的一个单位，但市委市政府也没有理由不给城市频道评奖。
成绩斐然，上下一高兴，把《欢乐之夜》发生事故的情况就淡忘了许多。
有人就希望干脆把这事给彻底忘掉。
可淡忘并不是忘记，市委常委会的决议也不是扯淡的，总要有一个结果。
胡部长毕竟是政治上的老江湖，就他不主张立刻处理这一计，救了成文原一命，也救了自己一命。
要是按照当时周书记的勃然大怒，真能立马就撤了成文原职。
成文原要是一倒，那侯芳估计也会同样被撤职查办。
人们也都知道一个道理，记忆总是随着时间退去的，特别在大获成功之后，以往的过失就会被成功的光环掩盖。
胡山峰正是利用了这个道理，他要借招商会成功的东风，大树特树龙城广播电视总台城市频道的成绩，目的就是要让人们忘记掉六天前那一晚的不快。
可是政治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第一次常委会定下了被表彰的单位，而周书记在第二次常委会召开之前，就提出了招商晚会事件调查组要向常委会作专题汇报的议题，这让胡山峰既感到了郁闷又感到了无奈。
胡山峰拿到会议议题之后，赶紧找到自己在常委会上的几个盟友，以取得他们的支持。
调查组的调查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事实就眼前，可以说是玩忽职守，也可以说是细节遗漏，能给主管领导上纲上线，也能推给下人找到替罪羊，反正是人嘴两张皮，就看上面怎么定。
陈市长算是胡山峰的盟友，作为政府一把手，招商会取得成功，他得到的政绩最多，他很够意思，在常委会上为胡山峰说了不少好话。
周书记也说话了：
“功是功，过是过。我们既要对有功的褒奖，也不能对出错的放任不管。不能认为有功就不再纠错，这不是我们共产党人的作风。”
搞政治的也都是聪明人，周书记说是这么说，毕竟招商会是成功的，重重的处理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何况这里面还连带着一个市委常委。
只是过去宣传部的老程部长不这么看，这位现在主管干部的市委副书记就是不依不饶：
“我们要看到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当时就给我们常委们造成了很大被动，如果我们不严肃处理当事人，就会让我们的干部队伍产生涣散，就会给大家造成一种错觉，我犯了错没啥，只要能立功就行，何况我们也都知道，广播电视总台立功的人是谁，那和犯错人是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程副书记的话又勾起了常委们的回忆，触动了对那次紧急常委会上焦虑和紧张的回味，要不是晚会出了大事，大家也不至于紧急动员，深更半夜等在投资商们居住的酒店里，解释再解释，道歉再道歉。
程副书记的话也坚定了周书记处理人的决心，常委会很快作出了三项决定：
负责晚会项目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胡山峰向市委常委会作出书面检查，并口头警告一次。
龙城招商晚会的办公室副主任，正处级的龙城广播电视总台副台长成文原被行政记过一次。
责令龙城广播电视总台对晚会项目的具体负责人及当事人进行严肃处理。
对公务员的政纪处分种类有六种：分别是警告、记过、记大过、降级、撤职、开除。被处分人在受处分期间不得晋升职务和级别，其中受记过、记大过、降级、撤职处分的，还不得晋升工资档次。受处分的期限为：
警告，六个月；
记过，十二个月；
记大过，十八个月；
降级、撤职，二十四个月。
胡山峰受警告处分，虽说是最低的一种，又只有六个月时效，但对他以后的晋升还是有影响的，容易被对手抓到把柄。
只不过胡山峰已经五十七岁，再向上几乎不太可能，上升去人大政协，这种处分几乎没有影响力。
龙城广播电视总台属于事业单位，晋级和处分都参照国家公务员标准。
市委常委会结束的第二天，龙城广播电视总台党委对事件责任人的处理意见就上报到了市委市政府。
本来这种处理只要上报市委宣传部，报市委组织部备案即可，可此次处理决定是市委常委会定的，余大纯就直接把结果上报给了市里的最高领导。
受处分还有一个惯例，同一事件，如果上司被处分，那下级受到的处分会更重。
因为正厅级的胡山峰被警告了，正处级的成文原被行政记过了，那正科级的侯芳最低不能低于行政记大过。
而副科级的周天才只剩下直接被撤职了。
制片主任其实不是行政岗位，周天才身上还有一个行政岗位，原龙城电视台文艺频道管理科长，括号，副科级。
副科级是最小的官帽，没法降职，直接就撤职了。
行政记大过的期限是十八个月，这也意味着侯芳在十八个月之内不可能再去争那个空出来的总编办副主任的位子了。
十八个月，别说一个位子，有十八个位子也早就被人占了。
最最悲摧加无奈的人是被撤职的周天才。
“我容易吗？忙死忙活的，怎么会弄到这个结果啊！”
周天才欲哭无泪。
制片主任是个累人的活，也是一个给别人做嫁衣的活。
受到处分的周天才不由地想起他这些年的奋斗之路。
周天才原来也是演员，学京剧，唱武生的。
他名叫天才，人也有天分，可时运不济，京剧虽是国剧，可在没人买票没人听戏的今天，市里京剧演员挣来的钱还不如拉板车的苦力。
命运的转变，有时就在一瞬间。
前些年他还在龙城京剧团的时候，有幸跟着团里主角参加了一次国视戏曲频道的全国比赛，他碰到了一位远方的堂哥在晚会剧组当制片主任。
比赛中，他一个打旗的小配角也没啥事情，就跟着他堂哥的屁股后面转悠。
带他来的龙城京剧团主角在预赛的时候就被刷了，他没跟着一起回龙城，就跟着堂哥当了一个月小剧务，一场比赛下来，居然也挣到了五千块钱。
虽说就是打打盒饭接接评委，可这一个月的收入顶剧团两个月还多了。
周天才就不想走了。
堂哥手里的活还真不少，一个接着一个，不仅有比赛，有晚会，还拍电视剧，周天才跟着干了一年，慢慢就把这里面的规矩给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制片主任虽说是个伺候人的角色，还真是一个来钱的活。
过去周天才只听说拍电影的剧组里面配制片主任，现在他知道了，电视台的文艺中心也设有制片部，负责文艺部、戏曲部和和电视剧部的制片工作，制片主任配了七八个。
在堂兄的谆谆教导下，周天才明白了电视文艺这个行当的关系和道理。
过去以为剧组里导演最大，其实剧组里最大的不是导演，而是制片人。
那制片人和制片主任又是个啥关系呢？
也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
制片人是领导，制片主任被领导。
制片人弄钱，而制片主任是帮着制片人管钱，并帮着他怎么花钱。
制片人管预算，而制片主任管数钱。
制片人管不超支，而制片主任管结余。
那导演和制片主任的关系呢？
有时候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有时候就反过来，是名义上的被领导，其实是不被领导的关系。
有点乱。
“大导演上了剧组，大导演就是爷，咱就是孙子；小导演上了剧组，咱就是爷，导演就是孙子。”
这是堂哥教他的诀窍。
就拿他参加的戏曲大赛来说，台里派来的导演是个新人，三十多岁一个女导演，要名声没名声，要经历没经历，在堂哥面前说话都是细声细语，她在宾馆吃饭住宿的发票，堂哥说不给报就不给报。
“老公，孩子都在京城，住啥酒店？嫌咱们钱多烧手啊？都报了油费了，吃了咱的盒饭了，哪还能报吃住？”
你也不能不说制片主任管得不对。
周天才还跟着堂哥上了一个电视剧，来的是一个大导演，有名气，拍了好几部收视飘红的大剧，那堂哥忙的，比伺候自己的上大人还殷勤。
盒饭，人家吃二十的，给他上一百二的。宵夜吃不吃都备上一份。
人家导演不爱喝水，就爱喝红牛，那家伙，一天上一箱，就放在人家脚底下，也不怕喝多了得糖尿病。
知道这位导演爱搞点潜规则，谁今天跟他上床，那明天女演员的镜头就使劲拍。
堂哥把宾馆最大的套间给了那位大导演住，还让人家换着花样的配备装备。
今天把浴室里面配发的普通杜蕾斯换成了新型的杜蕾斯震震环，明天又把震震环换成了持久装，只要新奇只管上，反正不差这点钱。
一场戏拍下来，大导演潜了七八个女演员，结束的时候使劲拍着堂哥的肩膀：
“周老弟，下回还是咱们配合一起干。”
制片人打下了节目预算，花钱的都是制片主任，这就给制片主任很大的权力，也就有了运作的可能。
先说住酒店吧。
一个剧组，少说几十人，多了有几百人，就拿周天才参加的那次京剧大赛来说，前期来了六百多人，分住在三个三星级酒店里。
京城的三星级酒店挂价每间五百元，堂哥向制片人报告说每间用三百五的价钱谈下了，实际上呢？每间的付出才二百五。
就住店一项，堂哥一下就赚了二十来万。
就是制片人来查，他也查不出啥名堂来，酒店都是制片主任的老关系，账面上保证是一清二白。
除了住，再就是餐饮了，送盒饭的也都是老关系了，二十块一盒的盒饭实际上只付十八块，虽说和住店相比是只小蚊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何况一天两顿天天都有，一顿就是几百盒。
然后就是服装道具，大台有大台的风范，一起动就是上百万，服装上不敢太有动作，那全是要入库回收的，可道具就好办了，一次性用完下次再做，卖木料，卖废铁的钱也不老少。
晚会舞台更是猫腻多多了，一句两句说不完。反正当制片主任的好处多多，周天才去堂哥家看过，住着五百多平米的别墅，家有三辆超过三十万的汽车。
这可是在京城啊，那里的每一寸土可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据堂哥说他们当制片主任的几个都有门道，不是领导的亲戚就是领导的嫡系，至于他，那是属于招子亮的，原来他是助理导演，后来改行当制片主任的。
得了堂哥的真谛，他也走了堂哥的路子，周天才回来不久，就找关系调入龙城电视台文艺部，轻车熟路地干起了制片主任的行当。
在文艺部里，能胜任制片主任的也只有他周天才。
他进台不到六年，虽然只是一个聘用人员，但已经在龙城挣下了三套房产，买了两辆汽车，存款多少，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变换的除了工作，还有他自己的身材，反正当武生是不可能了。
在龙城电视台的老文艺部，周天才能看得上的只有两人，第一人是总监侯芳，第二人是《龙城戏台》的制片人史玉梁。
侯芳是他领导，史玉梁算是他的大师兄，周天才也不敢在他面前炸刺，其他制片人和导演，那都不在他的眼中。
他也是侯芳的嫡系，真正信得过的人，当然，他不可能去给侯芳准备什么杜蕾斯震震环，但是侯芳需要什么，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比如本场晚会，侯芳让他造了十万块钱的服装费，他找关系买了一张发票，至于服装吗，那就从历届春节晚会留下的服装中解决了。反正频道的服装道具库也归自己负责，里面的服装几百套，谁知道哪一套是这次晚会做的。
晚会出事的第二天，他就被停职了，这一周他无所事事，还是住在新鼎大酒店的1801房间里。
他的心里一片茫然，几天都是在昏昏然中度过，陪伴自己的不是香烟就是烧酒，实在心烦了就打电话，招一个某娱乐中心的小妞灭灭火，反正他现在不差钱。
前两天上面来了个调查组，让他回台里接受调查，他紧张了，调查组的人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听出来了，人家就是专为晚会的VIP座位来的，别的也没有说啥。
经过了前几天的左思右想，周天才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要想不担责任是不可能的，但他既不能把责任推给侯芳，更不能推给成文原，推到外面去最好。
面对调查组的质问，他巧舌如簧，把主要责任推给了奥体中心的票务办公室，说他们不负责任，乱印票。当然自己也附带着承认了一些连带责任，什么茫然相信啊，没有实地考察啊等等。
被调查的人自然也有侯芳，听说她态度很不好，又哭又闹的。
这两天有了消息，招商会大获成功，听说上面非常高兴，不会再去计较晚会的失误了，这让他心里有了一线希望，他清醒清醒脑子，又回到了新鼎大酒店的1801房间，准备收拾收拾，一屋子烂账还扔在那里呢。
谁知道他刚到酒店大堂就接到了电话，让他赶到台里开会。
会议在频道的会议室里开的，侯芳因病请假了，总监武文斌从党校回来主持了会议，台里来的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直接宣布了台党委的决定，侯芳被行政记大过，他周天才被直接撤职了。
周天才一下子又被打回到了冰窖里。
“竟然被撤职了”。
他开车回家，路上竟然闯了两次红灯。
刚刚到家，他忽然接到了侯芳的电话：
“你在哪啊？成台长让你赶紧把晚会的账收起来！”
周天才打了一个机灵，回身又跑出门。
当他再次来到新鼎酒店的1801房间时，发现房门已经被打开，他的直属手下，属于制片主任管辖的小剧务胡虎贲竟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面。
这小子正往一个大纸箱里面装东西，这让周天才的一颗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天才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