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个事情我一直惦记着。
按说,此情此景,惦记着这个事,颇叫人挺难为情的。
但不想也不行啊。我饿啊。
我到现在水米没进。起初光顾着疼了,现在,疼痛依旧,但肚子饿了。饿比疼更难受。疼是快刀切肉,饿是钝锯子拉心。
所以,什么时候有的吃,是我现在不能不去惦记的事情。
我躺在牢里,开始打量四周,还不错,是个单间。虽然狭小了一点。地上摊着厚厚的稻草,不知哪年的草,色彩是黑的,而且是潮的,散发着恶臭。想来无数的囚徒的血汗屎尿都沉淀于此,汇流成一股子恶劣的气息。我合衣而卧,衣服破的地方,皮肤与稻草接触,还好,现在皮肤并不敏感。因为疼。
很快我就发现单间的坏处,就是孤独。因为孤独,很快我就害怕起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现在最害怕的还是会不会他们把我给忘了。
于是我喊了几声,没有人搭理。于是爬起再喊。
终于有个声音幽幽的从另一个角落出来。
你喊什么?
我说,你是狱卒?
你管我是什么。你打扰我了知道吗?那个声音冷冷的说。
我倒不怕打扰别人,说,你要有个馒头给我一个,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个声音透着冷笑道,要有馒头。我就不怕你打搅了。
哦,我想明白了。原来也是难友。
我问,难道官家不管饭吗?
官家管饭,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要管饭,这牢房不就成了慈善所。看来你坐牢没有经验啊。
此处囚徒,从来都是家属送饭,无一例外。
我道,我记得前段时间,朝廷不是有命令没有人送饭的由官府管饭,并且规定好每人的定额,差不多一个人一天也得二三十个钱吧。
那声音道,你懂得不少。但你马上要懂得这里最为关键的一条了。
我问什么。
他道,当然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我说,不会吧,我要是没有家人还不饿死。
他说,这不是肯定的嘛。
然后,他道,好吧,你若有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积德给记着。当然,话说明白了,不白带话的。
我道,我年纪轻轻怎么就遗言了。要外面送饭早说啊。我巴不得家里送饭来呢。
那声音又是一笑。道,你真是单纯,你真当家里做好饭送进来。你家里要送饭,那牢卒们赚什么钱啊。
我说,我饿着没有力气,也不懂这些个规矩,你倒是一气讲了吧。
那声音道,我也饿着。我要省力气的,话不能白说的。
也罢,我道,我落拓这样了,也不至于差过别人什么情。你说吧,你要什么好处。
那声音道,这里能拿你什么好处,只求送你的饭菜,分我一些即可。
我道这好办。
那声音又是一笑。
他道,你真是不知道牢里的黑暗,且等我慢慢道来,你才知道吃这口饭不容易。
也许听别人说话可以分解自己的痛苦。
所以我慢慢听完他说着那些牢里的规矩。
无非送钱给牢卒,拖由老牢卒送饭而已。
我心想这也不稀罕的。问题是怎么递话出去。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便是,我递话给谁?
给我胆小怕事的哥吗?
不能够啊,要这么些银子。岂不是要他的命。
想是这么想。
这时候,外面来个人,喊道,张松。张松。
我有点木住,谁会在这里找你。
那个声音倒是提醒我,叫你呢。
叫我呢。我忙应声,道在这里呢。
那个人于是摸到我牢门口。
道,西门公子让我送饭给你。
西门?
是的,西门公子。
西门庆?
他怎么会惦记着我。
算了,不想太多。于是我按诺让那人也分了些给别处的那个声音。
此刻进食,真是人间至乐。我整整吞咽了半天,才想到说话。
我说,喂,那个谁。我信誉好吧。
那个声音也在忙着吞咽。半天才答,还成。
我道听出他并非诚心表扬,有些不快。边说,若是我不给分食又如何。
那个声音怕是吃饱了。这回声音也力气足了一点。
他道,我倒是不怕你不守信用。
我也是吃饱了,有了闲心,问他,为何?
那个声音笑了又笑。
天长日久,山水总有相逢。
想逢了又如何?
你打得过我吗?我是话多,顺口而出。
打你。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
我不打人的。
他顿了一下。
我杀人。
我刚想说些什么?
外面有人,张松张松。提审了。
我诺了一声。想爬起来,爬不起了。
由着他们以很不耐烦的动作将我给拉了出去。
路上我没有忘记问拉我的牢卒。
大爷,里面那个神神叨叨的人是谁啊。
哦,他啊。牢卒道,一个瞎子。
瞎子?我知道的瞎子还真不多。不由又问多一句。
这瞎子叫什么。
该你屁事!牢卒还是告诉我道。
叫孟什么望吧。
我忽然想到什么。问,孟秋望是吧。
好像是个,你倒是认识啊。
我哪里认识这个人。只是。
好熟悉的名字啊。
主审官道,本官要你心服口服。再带人证。
我偷看,不认识。穿着体面,像个从大地方来的小吏。
小吏作证,张松之父乃罪官柳敬亭故友,其结亲家亦是罪官王某之女。历来图谋不轨,结交皆非良善。
主审官道,张松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道,家父张员外是地方上名绅,素来热心公益。柳某是地方官,来往恐怕是回避不了的。王家的亲也是柳某介绍的,迫于压力,也是不敢不为。何况家父早已经回了这门亲事。再说是家父早已故去。我也不至于落魄于此啊。
说罢,我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主审官喝止,落魄,也不至于去结交贼人。
我停住哭泣,问,我结交谁了?
还有谁?杨志!你别说你不认识。
不提杨志也罢,提了杨志,如不是屁股快烂了,我也是气的跳起。
我道,大人有所不知啊,我落到这般田地,全拜杨志所赐啊。我全部家当都押在他的花石纲上了。结果他出了事情溜之大吉了。再说,杨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干着殿帅府制使嘛。怎么能叫做贼人呢。
呸!主审官怒道,亏你说的出口,你一劣绅之子,勾结朝廷命官,去做营营苟且之事。破落也是活该。
你到是说说,后来你们有联系没有。
真没有。大人,真没有啊。我带着哭音说道。
大人,再说我花石纲以后,这个杨志不是失踪了嘛。怎么又弄出生辰纲这档子事情。
主审官开始无动于衷。后来说。
谁知道你们这搞得不是障眼法苦肉计呢。
任你狡辩,怕是逃不过千丝万缕的纠缠啊,你是说不清楚了,本官告诉你,本月梁中书梁大人安排杨志押送生辰纲,结果半途被杨志与贼人里应外合,将生辰纲全数劫去。
大人啊。冤枉死了。和我没有关系啊。
再没有关系,你也是诽谤朝廷了。
没有啊。
有!
没有啊!
嘴犟。给我接着打。
打吧,反正吃饱了,有精神了。不打其实也有点失落。
这边噼里啪啦。
虽然打的比前些日要响。
但落在身上委实不算太疼。
即使如此,打着打着,我也昏了过去。
此刻昏迷,实乃自救之良法啊。
这时候外面来个小厮,请示道,午饭安排好了。请各位大人用完膳再审。
主审官跟旁边几位客套,还有什么事要问的。先吃饭,不急。
说吧,各人鱼贯而出。
打我的衙役也丢了棍子。一旁歇息说了。
我昏死过去片刻,很快醒来,在大堂上趴在地上很久。一动不动。疼得动弹不了。
半响,外面来个人道,先将人犯收监吧。大人喝得醉了。
于是又人将我架道牢中。
隐约之中,听到旁边有个人跑到我身边低声暗道。
你且听好。无论打你多严重。你也一概不要承认。
你要一承认,定死不可。
我别的没有听进去,这句话,真真切切的听进去了。